文|方圓見習記者 涂思敏

《成癮劑量》劇照。(圖片來源:豆瓣)
他沒想到,奧施康定猶如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將他的病人乃至他自己都拖入了意想不到的深淵里
當比利來到普渡制藥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來到的是一片“夢之地”:頂尖的醫藥代表工作、高薪的報酬、誘人的獎勵與晉升機制。可他從未想過的是,當經理拿出那片叫“奧施康定”的藥丸讓他推銷的時候,他接下來的人生都會被難以磨滅的愧疚感折磨。
這是影視劇《成癮劑量》中的一個片段,也是美國藥物濫用丑聞的現實映照——奧施康定是一種阿片類藥物,后者是從阿片(罌粟)中提取的生物堿及體內外的衍生物,與中樞特異性受體相互作用,對減輕不治之癥的患者的劇烈疼痛有著較好的效果,同時有嚴重的副作用和成癮性。然而,美國醫療大亨薩克勒家族旗下的普渡制藥所研發的奧施康定卻完全破壞了這種平衡的生態,并一手“制造”了美國最嚴重的藥物濫用丑聞,而這種影響依然持續至今。
《成癮劑量》基于這一真實事件改編,它通過幾個不同的視角向我們一步步展示著,在資本與權力的合謀下,一枚小小的奧施康定是如何以不可阻擋之勢毀掉一個個普通家庭的夢想與希望,又是如何將一片“夢之地”變成毀滅之所的。

要想讓本質為阿片類的藥物成為處方藥,且能被所有醫生接納成為他們日常用藥的一環,并非一件易事——這類藥物的副作用和成癮性使醫生對其信任度不高。在《成癮劑量》中,普渡制藥靠的是三種“非常”的手段,而這三種手段無一不是用大量的資本與利益交換所達成的。從炮制到銷售奧施康定的每一個環節都充滿著謊言、欺騙與腐敗。
第一種手段是對外宣稱只有不到1%的人會對奧施康定上癮。比利覺得這句話是他們這些藥物代表的“魔力語句”,他也使用過這一話術誘騙過多位醫生。普渡制藥還投放了充滿蠱惑與操縱性的公益宣傳廣告在電視上,并宣稱“這種藥物不具有成癮性,并大幅度地改善了服用者的生活質量”。
為了規避以后的審查風險,普渡制藥并未讓出鏡的服藥者在廣告中說出奧施康定的名字,而是用“疼痛疏解藥物”的說法來代替。在這些出鏡的人中,很多人都在日后陷入了藥物成癮的危機,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房子、家庭乃至一切。而這個權威的1%的數據也是漏洞百出,它甚至不是來源于一份正式的研究,只是一名醫生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下基于一小部分的患者得出的觀察結果。更諷刺的是,就連醫生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些簡單數據正在被廣泛使用,并成為了疼痛學派研究的堅實支柱。
有了成癮性不足1%的數據還遠遠不夠,要想敲開醫生的門,讓奧施康定成為醫生開藥時的首選,普渡制藥還需要更權威的東西。在《成癮劑量》中,一名美國藥監局(FDA)的前職工表示,普渡制藥運用了不正當的手段說服美國藥監局(FDA)為奧施康定這種二類麻醉劑批準了一種新的標簽,聲稱它比別的藥物更不容易讓人上癮,即便當時普渡制藥并沒有提供任何有關奧施康定藥物成癮的臨床試驗。
這個有著官方背書的標簽影響力巨大,讓普渡制藥能夠輕松應對緝毒所和司法機構的調查。只是當年批準了這個并不符合事實的非常規標簽的執行官在兩年后便辭去工作,以5倍的工資跳槽去了普渡制藥。
在劇中令人感到諷刺的一幕是,當緝毒所女警官質問道“這樣行為是合法的嗎”的時候,藥監局的員工神色如常地回應她:“雖然這看起來就是腐敗,但在當時這是被司法系統所默認的,系統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利?!?/p>
此外,普渡制藥并不滿足于讓奧施康定成為一種會被謹慎使用的處方藥,他們想讓這種藥物成為全美的大流行,并出現在每一家藥店、診所和醫院。為此,他們制造了一個新的醫學概念,讓疼痛成為繼脈搏、體溫、血壓、呼吸率之后的第五大生命體征,并提出了解決疼痛的方案——加大阿片類藥物的使用。
這便是普渡制藥的第三種手段。一夜之間,所有人都開始談起了疼痛:醫學組織和學會開始研究疼痛,醫院和診所開始使用疼痛量表,不管病人是癌癥末期還是牙痛、頭痛,奧施康定都成了唯一的解藥。
普渡制藥的這種宣傳手段極具欺騙性與誘惑性,當醫生們和醫藥代表們拿到奧施康定的宣傳冊時,他們真的以為這些研究采取的是獨立而中立的科學數據,引用的是權威的美國疼痛學會的研究。但這些看起來所謂中立而科學的調查都是普渡制藥“制造”出來的。普渡制藥資助了一整個疼痛相關的團體網絡,它們都打出獨立機構的名號,并“不約而同”地大力推廣阿片類藥物的使用。
針對不同的醫院、地區診所、藥店,普渡制藥也會采取完全不同的策略。比利曾經撞見過自己的同事用非正當手段告訴藥店,如果他們拒絕分銷奧施康定,那么醫生和病人都將會起訴他們,這種用訴訟作為威脅逼迫藥店出售藥物的手段屢試不爽。面對地方診所的醫生,醫藥代表則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會詳細了解醫生的喜好,給他們買昂貴的晚餐和球賽的門票,并招待他們去各種疼痛講座與研究會。
普渡制藥的三種手段奏效了。這些疼痛團體、組織和學會無形中成了普渡制藥的“影子公司”,它們滲透在每一間鄉鎮診所診療室、醫院病房和醫生辦公室,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醫生和護士與病人討論疼痛的治療。

《成癮劑量》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劇情簡介
該劇根據Beth Macy撰寫的同名暢銷書改編,邁克爾·基頓扮演老派醫生塞繆爾·芬尼克斯,他以仁慈和同情心對待自己的工作,但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大制藥公司致命的秘密之中。
當塞繆爾·芬尼克斯第一次接觸奧施康定的時候,他滿心以為這種神奇的藥物能成為自己病人的解藥。當年,他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本可以去更好的醫院就職,但為了妻子想幫助貧困地區提升醫療水平的夢想,他來到了美國醫療最落后、最缺醫生的地方開辦診所,而這一奉獻就是幾十年。
在這個位于阿巴拉契亞山區的煤礦小鎮里,塞繆爾幾乎見證了每一個新生命的到來,他會按時上門并督促每一個獨居的老人按時服藥……而當他看到礦工們時常因從事開井下礦的重體力活受傷,倍感疼痛時,他想到了為這些礦工開奧施康定這種處方藥。
之所以會這么做,是因為塞繆爾見證過奧施康定的“神奇藥效”。他曾經歷過一次車禍,身體多處骨折并受到重傷,當時他就曾服用過奧施康定緩解疼痛。但他沒想到,奧施康定猶如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將他的病人乃至他自己都拖入了意想不到的深淵里。
生活在礦區的貝絲是當地為數不多的幾個會下礦干活的女孩。她總說:“我想證明女孩也可以?!鄙钤谛叛鲵\的家庭里,貝絲從小作為家庭里的驕傲長大,干活勤懇認真的態度不輸給礦區里的任何一個人。然而礦區的一場事故讓她背部受了很嚴重的傷害,她無法入睡,每晚都會被疼痛折磨。就在那個時候,醫藥代表比利走進了塞繆爾的診所,打開了奧施康定的介紹冊……
抱著嘗試的想法,塞繆爾給貝絲開了最小劑量的奧施康定。起初,她恢復得很好,可以安然入眠。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小劑量的奧施康定無法維持12小時的藥效,劇烈的疼痛又一次襲來,劑量一次次地加大。直到貝絲背部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的時候,她已經深深陷入到藥物成癮的狀態中。盡管貝絲每一次服藥都是完全按照醫生的處方進行服用的,但這根本抵御不了奧施康定的強成癮性。
為了能買到奧施康定,貝絲偷竊并當掉父母的結婚戒指與祖母的傳家珠寶,跑去跟藥販子交涉,還為了幾十美元和藥店老板進行性交易。而貝絲并不是個例,塞繆爾也沒能躲過藥物成癮。
在深愛的妻子去世后,塞繆爾時常會被一種強烈的虛無感折磨。每當他感到痛苦,奧施康定便乘虛而入,麻痹著他的神經,甚至會讓他產生與妻子同住的幻覺。
為了能夠拿到更多的奧施康定,塞繆爾去美國各大州的地方診所,虛報自己的傷情。鎮上的人也開始發現這位像天使一樣的醫生變了,他整天精神恍惚,不再按時去診所,做手術時甚至會出現失誤導致患者大出血。
塞繆爾并非沒有反抗過,他不再給自己的病人開奧施康定,趕走了向他推銷奧施康定的比利。他銷毀了診所里所有的藥品,鎖起了家里的藥品和危險物品??蓨W施康定的威力遠超他的想象——據最新的醫學研究,奧施康定會徹底地摧毀人的大腦前額葉,讓人產生只要不吃藥就會死亡的錯覺,這種戒斷反應是如此痛苦以至于未曾服用過它的人是無法從生理上感知分毫的。
在一次醫療事故中,塞繆爾藥物成癮的情況被發現了。他被吊銷醫生執照,被強制送入戒毒中心和治療成癮的診所。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比利感到異常震驚,他沒想到自己長久以來銷售的藥品是建立在謊言、眼淚和死亡上的。當他去戒毒中心探望塞繆爾時,塞繆爾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你能不能再去哪里給我搞點藥……”
在真實世界中,美國藥物濫用(尤其是阿片類藥物)危機已持續多年。截至2019年,有40萬美國人死于阿片類藥物濫用。從1996年至2003年,奧施康定的最高劑量從10毫克一路飆升到160毫克,價格瘋漲。消費不起奧施康定的成癮者只能轉向那些更為便宜且易得的毒品,死亡的危險性也因此大幅提高。在這期間,美國各地的犯罪率顯著上升,弗吉尼亞州各地的監獄服刑人數比1995年翻了一倍。在那些奧施康定重點銷售的地區,偷竊案件飆升、青少年藥物濫用事件頻發。
當然,《成癮劑量》的故事里并不只有藥物濫用、夢想破碎與個體死亡,救贖與重建同樣存在。
也許奧施康定可以輕易毀掉一個人的身體,但它無法磨滅掉一個人的思想與精神。很多人說,奧施康定奪走了自我,藥物濫用讓父母失去孩子,讓丈夫失去妻子,讓孩子失去母親。當貝絲在床上跟母親哭訴“我真的很想打敗它,但我真的太痛苦了,我感覺我再也回不到那個你心目中的乖女孩了”時,她的母親告訴她:“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要你健康。”貝絲扔掉藥片,參加互助小組,聽成癮治療講座,去診所,堅持鍛煉……盡管貝絲終究沒能打敗痛苦,她在一個午夜因服用藥物過量,但她仍然嘗試了所有她能做到的一切。
塞繆爾在經歷漫長而又痛苦的治療與修復過程后,他的人生終于走上了正軌,但巨大的愧疚感折磨著他。他租了一輛校車巴士,開始尋找當年那些因服用他開的奧施康定而上癮的患者,帶著他們去康復診所,鼓勵他們寫下自己人生中感到最幸福與快樂的時刻,幫助他們重獲人生價值感。
為了幫助更多的藥物成癮患者,塞繆爾想重新獲得自己的醫生執照,這也意味著他需要先在不借助任何替代治療藥物的情況下,憑借個人意志力脫離藥物成癮。盡管奧施康定對人大腦前額葉的破壞需要長達兩年的時間才能徹底修復,但塞繆爾還是做到了。他重新取得了醫生執照,開了專門進行成癮治療的診所,舉辦了成癮治療的互助小組,幫助了一個又一個的成癮者。
比利辭去了醫藥代表的工作,重新回到大學學習法律,成為一名專攻消費者權益法的執業律師。臨走前,他把普渡制藥里違法的藥物宣傳光盤偷了出來,并以匿名信的形式寄給了正在調查此案的三名檢察官……
在現實世界里,也有一群勇敢的人在奮力打破普渡制藥的謊言,重新建造出真實的“夢之地”。經過聯邦檢察官長達數十年的努力,終于在2007年,普渡制藥的三名高管對于不正營銷奧施康定的輕罪指控表示認罪,后被處以6.34億美元的罰款,這是美國有史以來針對醫藥企業最高的罰款。盡管這個結果不盡如人意,但也象征著對于普渡制藥的懲罰將正式拉開帷幕。
在藝術家南·戈爾丁發起的抗議所帶來的壓力下,各大博物館開始紛紛拒絕薩克勒家族的慈善捐助,盧浮宮成為第一家將薩克勒家族從紀念牌上除名的大型機構。薩克勒家族被紐約社會驅逐,逃離了美國。美洲有半數州及原住民部落里針對普渡制藥的阿片類藥物訴訟已經達到約2000件,共計索賠100億至200億美元。
2020年10月21日,美國司法部副部長杰弗里·羅森宣布,普渡制藥承認在2009年到2017年期間犯有三項重罪,且該公司還同意支付35.44億美元刑事罰款以及28億美元民事賠償,并宣布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