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意林,孫九霞,2,3
(1.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廣東珠海 519082;2.中山大學旅游休閑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廣東廣州 510275;3.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實驗室“大灣區人文共同體重點實驗室”,廣東廣州 510275)
過去30年,我國婦女解放成就斐然。女性的勞動價值被廣泛認可,兩性分工的“外-外”格局已然形成[1]。但這一格局的分布存在城鄉差異。在城鄉流動背景下,農村夫妻共同進城往往以犧牲家庭角色為代價[2],因而出現婦女從城到鄉的逆向流動,作為職業-家庭角色難以協調的妥協結果。數據表明,我國仍有相當數量的年輕女性因婚姻、生育、贍養老人等原因放棄城市工作,返回鄉村和家庭[3]。“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性別觀念甚至出現“回潮”[4]。與此同時,“女性回家”為新農村建設提供了人力資源。既有研究指出,婦女留守為主的結構強化了她們在農村的社會角色,有利于維系鄉村代際、村際之間的家庭和社會關系[5],對鄉村農業發展[6]、婦女反貧困[7]以及婦女組織化[8]起到關鍵作用。因此,迫切需要為返鄉婦女提出能夠平衡勞動價值實現與家庭和諧發展的在地就業方案。
旅游作為中國鄉村發展的關鍵戰略之一,其產業屬性、務工門檻、工作環境或能契合農村婦女的現實需求[9]。較之村鎮企業,婦女在接待業中被認為“更具有優勢”,旅游參與能夠促進婦女自我意識覺醒、增加其收入和提升在家庭的話語權[10-11],同時也對原有鄉村秩序和社會網絡關系的挑戰較大[12]。但學界就鄉村旅游中婦女角色變化的問題尚未達成共識,有學者反思,基于傳統性別分工模式設計的接待服務使婦女依然處于從屬地位[13],進而又重新引發“參與旅游業究竟是鄉村婦女對傳統角色期望的妥協,還是掙脫主婦角色的反抗”這一爭論。因而在新的歷史階段,需要從社會角色變化的角度重新評判,傳統和現代性別觀念對鄉村婦女的角色選擇、角色適應有何綜合性影響?旅游參與如何重塑了鄉村婦女的角色?返鄉參與旅游究竟是掙脫了傳統,還是一種回歸?這是本文基于案例分析擬解答的問題。
在市場化轉型和城鄉流動的背景下,學界對留村婦女展開研究。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推動社會急劇變化,農村問題在城鄉二元分割的社會結構下凸顯出來,相當數量的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入城鎮工業體系[14]。但轉移結構呈現出男性離土離鄉、女性階段性留守的“單性移民”①費孝通先生在《城鄉聯系的又一面》(1948)中所指出的“鄉土工業式微之后,以個人為單位的人口流動”,即為“單性移民”。的特點,因此學者開始從社會經濟制度與傳統父權制的雙重限制來討論留守婦女的形成原因:一方面,市場化轉型后計劃就業的體制庇護逐漸瓦解,農民工在城市缺乏相應保障,高生活成本、低福利的現實使他們不能和家庭成員一起轉移;另一方面,受“男主女從”性別分工觀念、受教育程度、工作經驗與能力不同等影響,在轉換職業過程中,農村男性更傾向于外出務工,而女性對親緣、姻緣、地緣的依賴性較大而選擇留鄉[15]。這既是傳統性別文化對轉型期婦女角色的形塑,也是個體基于生理特征和婚姻家庭考量而做出的主觀選擇。
近10 年來,我國城鄉流動呈現出新的發展格局:城鎮就業崗位日益增多,年輕一代農民工更加難以忍受“拆分型家庭”的模式,夫妻共同流動的趨勢更強[16]。加上義務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普及化,婦女的受教育水平和就業能力整體提高[17],新時期婦女“由城到鄉”逆向流動的阻力和成本增加。在此新背景下,市場經濟轉型已經不足以解釋婦女返鄉留村的動機與訴求,要回答傳統觀念和現代觀念交織后對婦女角色選擇的影響,以及她們對自身角色的新突破或面臨的新困境等問題,還需要探索出新的分析框架。
性別問題貫穿旅游發展的始終,社會中的權力結構和不平等常借由該主題來反映。20 世紀70 年代,旅游人類學家Smith 將性別角色引入社區旅游領域[18]。此后,研究者又從積極和消極兩方面討論了社區旅游參與對性別意識變遷(shifting gender ideology)的影響[19]。Tran 和Walter 闡明女性在社區生態旅游業中,發生了主導權、參與度、意識覺醒、可達性(教育和公平就業)、福利5 個方面的正向變化[20]。而消極的觀點認為旅游業固化了性別等級,使不平等關系擴展到就業領域[21]。Davis和Greenstein甚至認為旅游不是一種孤立的活動,很難在任何一點上突出旅游就業對性別的特殊影響[22]。如果考慮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及其與更廣泛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關系,旅游既非性別平等的必要條件也非充分條件[23]。
由于地域發展差異和鄉村旅游對城鄉要素流動的不同作用,國內早期研究將旅游看作農村女性增加經濟收入、增強自主意識、提高角色認同、提升自我發展能力以及社會地位的可行路徑[24-26],尤其關注服飾、歌舞、手工藝等文化商品化帶來的性別影響。案例地集中在少數民族集聚或貧困地區,致力于“經濟落后、缺乏就業、性別覺醒不足的背景下考察旅游帶來的‘全面而深刻’的變化”[27]。但這些發現,未能明確旅游區別于鄉鎮工業、其他城市職業影響性別意識的特殊性,未突出女性象征的文化身份[28];也沒有超越“經濟賦權促進兩性平等”的工具性假設,不能回答延續傳統性別分工的接待業是否真正提高婦女地位的問題[29]。而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越來越多有知識文化的返鄉群體參與旅游,他們的性別角色變化尤其值得關注。近年,學界認識到性別問題和旅游影響的多維面向。孫九霞和廖婧琳認為,旅游引發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同時,還將她們卷入更大范圍的不平等關系,應該將公私領域結合起來考察兩性平等[30];武文杰等還發現鄉村婦女依然承受著家務勞動的壓力,旅游不是唯一生計或旅游參與程度較低時,她們的參與旅游的積極情緒較低[31]。旅游影響下的鄉村性別問題及女性地位和身份是復雜的,需要從不同視角及文化語境、對不同類型的群體進行深入研究,進一步闡釋旅游參與對女性角色重塑的有效性和有限作用。
“角色”一詞由拉丁語rotula 派生而來,是戲劇中的專有名詞。人們很早就認識到戲劇舞臺上的角色表演和日常生活中個體行為的相同之處[32],并從中發展出角色結構理論和角色互動理論兩個派別。角色結構理論關注特定社會結構中角色扮演的位置,以及這一位置所對應的一系列行為期望,且認為每個個體包含一束“角色叢”(role set)而非單一角色[33]。本文根據恩格斯的“兩種生產”理論將女性角色分為家庭角色和職業角色兩種[34]。當不同角色或角色叢對個體的要求發生矛盾時,會造成角色緊張(role strain),解決方法是通過角色適應與角色重塑來重新調整角色間的關系[35]。角色適應(role adaptation)表現為個體對社會規范或他人期望的依從,是一系列選擇組成的社會化過程;而按照角色互動的理論視角,人在社會行動中具有主動性,角色適應也是發揮潛在優勢、樹立個體形象、滿足自我需要的個性化過程。角色互動論中的另一重要概念角色塑造(role shaping),則指個體學習角色知識,適應新的社會環境和關系,最終形成角色習慣的過程[36]。
社會角色理論常作為一個整體概念運用于實證研究,尚未形成完整分析框架。綜合角色理論中“角色緊張”“角色適應”“角色重塑”3 個核心概念,可以發現三者存在動態閉環的關系結構(圖1):(1)個體在一定社會結構中扮演多個角色,不同角色可能產生緊張關系;(2)角色也是個體能動的選擇,角色緊張在個體心理模式中引起情感、態度、動機反應,隨后形成角色調整的決策,如防御、應對或放棄某一角色來進行反抗;(3)決策完成后主體將角色理解外化為行動,個人層面表現為角色學習逐漸形成角色習慣,人際層面表現為角色互動和自我呈現;(4)他者根據社會期望對個體表現進行評估,形成整體印象,個體通過外在行為模式完成新角色的塑造,而新的角色叢或緩解緊張實現協調,或依然存在潛在緊張關系。

圖1 概念框架圖Fig.1 Conceptual model
返鄉婦女的角色定位受到城鄉分異的社會結構、鄉村振興的制度設計、村落的社會網絡關系和既有文化觀念的影響。而人格特質、情感和動機因素的確存在于角色的選擇和呈現之中。因此,本文將運用上述動態閉環框架,解釋返鄉婦女從返鄉到留鄉并參與旅游業的角色重構過程。
本框架同時涉及角色在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選擇與呈現問題。私人領域的部分主要體現個體在社會結構性作用下的選擇,其中,家庭視角的策略選擇將突出文化觀念的影響和旅游產業的特殊屬性。公共領域的部分重點體現Q 村婦女的能動性,描繪婦女在旅游參與中的主體形象。綜合自我呈現、人際互動和他者評價,能準確描繪角色變化的完整表征與實際效果[37],有助于重構鄉村振興和旅游發展中的婦女定位。
廣東省梅州市是最大的客家人聚居地之一,但近年人口凈流出和鄉村空心化的問題日益嚴重①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中常住人口較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減少36.69萬,同比下降8.65%。,旅游是其鄉村發展的重要戰略之一。Q村位于梅州市梅縣區,于明嘉靖年間聚族而居形成,下轄3個自然村,常住人口約3000 人。村莊區位條件優越,毗鄰以美食著稱的圩鎮和國家級文化產業園區、高爾夫球場,約有30余名年輕婦女在鎮上或景區內從事接待活動,是該地鄉村振興和鄉村旅游的“百村示范”之一。2018年9月,Q村村委牽頭成立旅游專業合作社,村民通過入股分紅、土地流轉等方式實現在地增收,6 名返鄉待業的本村婦女作為游客服務的核心力量參與旅游經營,承擔古建筑解說、農場售票和咖啡廳服務等工作。值得說明的是,Q 村的華僑和宗親組織影響力大,傳統文化氛圍濃厚,村落發展、古建筑修繕、海外華僑聯絡等公共事務都由男性主持,女性在決策事項中隱身。但有城市就業經驗、有知識文化、有管理能力的返鄉婦女,能在旅游參與中突出“女性優勢”,這一典型特征有助于擴展討論旅游對女性角色的多重影響和潛在張力。
2019年8月,筆者借助全國大學生“發現傳統村落”調研大賽的平臺回鄉開展調研,第一次來到Q村。由于通曉當地語言,加之Q 村對大學生的重視,筆者取得當地村民的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互動關系。不僅受到其宗親會秘書長接待,還在村民家中吃飯,參與式觀察第二屆宗親大會,獲取村志材料。此后,筆者于2021年1月、2月、7月3次前往案例地開展調研。主要通過滾雪球的抽樣方式,以半結構訪談和觀察法收集一手資料,訪談中充分運用自我暴露的方式,與受訪者進行真誠交談以實現“個人故事”的交換,然后展開關于“角色分工”“性別平等”“性別觀念”等話題的討論,并通過觀察、重復提問和向第三人循證等方式保證訪談內容的真實性與完整性。訪談對象包括鎮級政府人員、村外餐飲店老板娘、村支書、社區精英、參與旅游業的婦女、其他村民和游客,共計31人,重點關注其中參與鄉村旅游發展的6 位“娘子軍”成員,人均訪談時長超過1.5小時,同時也關注其他留村婦女,并從村民口中了解社區對她們以及村內旅游發展的評價。其中,直接參與鄉村旅游的6 名娘子軍成員被編碼為“X姐”(X為其常用稱呼的首字母),其他婦女(非本村但在村內旅游就業、參與村外旅游業、居家待業的婦女)被編碼為Fi(i=1,2,3……,下同),社區的政治、文化和宗族精英被編碼為Gi,其他村民和游客分別用Ci和Ki進行編碼,并對不同主體的訪談轉錄文稿、訪談筆記和觀察筆記進行文本分析。
“心臼”的角色期望是婦女返鄉行動的主要拉力,這種期望寓于傳統文化和當代現實之中。作為客家地區對過門婦女的稱呼,“某某(公公或婆婆)的心臼”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已婚女性在家庭的角色定位。
3.1.1 家庭成員對心臼的角色期望
傳統觀念深刻地影響著Q 村婦女的角色定位與家庭職責。據村志,鴉片戰爭后海禁大開,村內有“男丁十六歲則出洋”的傳統,外出者幾年后返鄉娶妻、留下后代則再次離鄉。因此婆婆是新婦在村內最主要親屬關系,“某某的心臼”成為新一代留守婦女的一般稱呼。而“女耕男儒”或“女耕男商”也是本地最典型的傳統性別分工。心臼在侍奉長輩、養育兒女、農耕勞作、墟市貿易等活動中都是主角,如村中傳唱的歌謠:“客家妹子系唔差,割櫓打柴滿山爬;犁耙轆軸碌碌轉,牽兒帶女奉娘爹。”

表1 部分受訪人員相關信息Tab.1 Information of some interviewees
如今,Q村的許多心臼雖已經脫離農業生產,但傳統的角色期望依然根深蒂固,“照顧好兒女,照顧好爸媽”(H 姐)成為家庭對她們最大的期望。在子女的撫養方面,重視后代的培養是Q村長期繁榮的根本,C3 直言:“我們人一生不就是為了細崽子(孩子)嗎?”贍養老人是年輕家庭返鄉留鄉的另一個主要原因,以S姐的家庭為例,她的丈夫擔心年邁的父親無法適應獨居生活,放棄了在深圳創辦的公司,舉家回到Q村。
家庭角色的期望以社會規范和情感的方式影響家庭成員的共同選擇,固化著婦女的家庭角色。當面臨家庭與職業角色沖突時,妻子而非丈夫承擔起放棄工作、撫育后代的主要責任。首先,這受生命周期特定階段的影響。如懷孕、生產、調理身體的需要,女性將暫時性返鄉或階段性就業。S 姐強調:“我懷我那個大的(孩子)時候回來過一次,后來又懷了小的(孩子),就又回來了。”H 姐也在兩個孩子出生前后選擇回到Q 村,她曾試圖回到城市,但“全家人都走(離開家鄉),就公婆不肯;帶著孩子離開就老公不肯,他爸媽誰照顧啊……我自己走(孩子和老人留在家鄉),那誰都不肯。”此外,絕大多數Q 村人都認為心臼的角色不可或缺,父親角色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缺位、兒子的角色在父母贍養中的缺位是Q村的常見現象。主要受訪者中,有一位女士的丈夫一個月回家一次,另一位則最多半年回家一次。“媽媽”們表示孩子與自己更親,許多年輕丈夫即使在家也不大插手日常事務,只是負責“撈金”而已。
3.1.2 心臼自身的角色認同
盡管傳統客家婦女在村內經濟生產領域擔任主要角色,但其“主外”的機會非常有限,社會地位與家庭地位不高。這與過去崇文重教的觀念和教育資源稀缺的現實相關。傳統客家男性的角色定位是實現家族的階層躍升。他們外出則從商謀生,居家則讀書求官。女性“主外”則是服務于父權家庭的從屬行為,她們的社會價值被貶低,甚至自我貶低[38]。因此,村內公共事務、家庭內部事務的重大事項決策權自然也在“有文化”的丈夫或兒子手中。與此同時,家務、農務、子代教育任務都主要由婦女完成,歌謠中有“針頭線尾、田頭地尾、鍋頭灶尾、家頭教尾”的生動描述。Y姐直言:“從以前到現在都還是。‘下南洋’本來就是這樣一種模式,梅州的發展有局限性……一直就是男主外女主內。”這種性別分工在Q村部分家庭生活中依然顯見。
此種角色分工延續至今,影響著新生代心臼對其他家庭成員的期望。在夫妻關系中,性別角色觀念通過影響擇偶標準中的學歷和職務要求,從婚姻的早期階段就開始植入兩性在社會地位、勞動收入上“男優女劣”的價值判斷。所調研的大多數返鄉年輕婦女也擁有初中以上的學歷,但從家庭內部來看,丈夫學歷或職位大多高于妻子,相反的情況少。按照理性經濟人的假設,人們的經濟生活以家庭為基本單位,家庭的總收入越高,家庭個體通過有償勞動滿足家庭消費需求的邊際效應越低,勞動參與決策就越靈活。這意味著當家庭角色與職業角色發生緊張時,妻子比丈夫更容易放棄自己的工作,因為,“他(丈夫)更能賺到錢呀”“我只是助理,不是主創(丈夫是主創),我要適應(返鄉的生活)。”(J姐)
因此,盡管受教育機會的均等、婚姻戀愛自由使得傳統觀念中“男性優于女性”的“應然性”已經被打破,但村民思想中潛在的“必然性”未能消除,家庭中經濟收入的相對劣勢成為妻子放棄職業角色的理性前提。丈夫的絕對收入是妻子能夠長期留鄉的保障,且他們在家鄉提供了土地、家庭住所和較穩定的生存環境,否則為補充生計妻子必須外出務工。而在代際關系中,返鄉婦女也將主要希望寄托于念書的子女,實現傳統觀念的再生產。
撫養子女、贍養老人作為家庭的核心關照,與都市高收入職業中的“全日制”“出差”等現實發生沖突,表現為家庭角色與職業角色要求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緊張關系,同時構成婦女離城的推力和返鄉的拉力。
3.2.1 城市職業角色與家庭照護角色不協調
城市化進程中,外出務工已經成為當代Q 村婦女的優先選擇,但職場的時間和精力要求將擠占婦女承擔家庭責任的時間。以J 姐一家為例,他們曾所在的企業上市以前長期處于快速上升期,員工經常需要加班熬夜,工作時間較長;而在空間上,由于房地產業的性質特殊,員工經常被外派到其他城市拓展業務。頻繁往返于住所地和工作地的大尺度流動,使其很難在所到城市快速建立工作以外的生活圈和娛樂圈。最終考慮到孩子在安定環境下接受教育的重要性,J 姐決定返鄉后全身心投入孩子的培養,甚至用傳統的家庭教育取代了幼兒園教育,成為客家耕讀文化的自我踐行者。
年輕夫妻與家中長輩之間還存在撫養與贍養的分工、依賴關系。心臼們認為家務和育兒均需公婆的幫襯,她們對老人有很大的期望。同時,主要由女性打理幼兒瑣事并不代表男性在教養子女方面缺乏能力,Q 村有一些“能文善武”的“爺爺”“外公”甚至比孩子父母更懂得如何照料孫輩。若老人由于疾病或地方依戀等原因而“不能遷、不愿遷”,心臼還是需要返回家鄉照護。S姐和T姐都為照顧家中老人從深圳辭職回家鄉,而H姐則主要因為孩子與公公婆婆無法同時遷移,而“不得不”留在家鄉。她們都認為,老人在家務操持和育兒經驗方面能提供很大幫助,但老人教育能力有限,加上“隔輩親,公婆太溺愛了,孩子還是必須和父母住在一起”。綜合來自城市的推力、家庭的拉力以及融入城市或老人隨遷的阻力,婦女離鄉工作變得困難。
3.2.2 返鄉后實現自我價值的選擇有限
放棄職業、回歸家鄉的選擇是各種社會條件制約下,合家從家庭長遠和全局考慮,作出的暫時性的理性選擇。但返鄉婦女積累了豐富的工作經驗和職業技能,內心始終存有重新就業的傾向。
Q 村年輕已婚女性返鄉的核心動因在于“家庭”,但其實質上擁有就業資本與內在動機,不滿于“那么年輕就待在家里”“沒事做就是打牌打麻將”(Y 姐)的生活。每位受訪者談起曾經的工作時,都流露出自豪和懷念之情。返鄉賦閑與城市生活經歷形成鮮明對比,她們迫切需要通過自我充實來緩解“無所事事”的焦慮,主動謀求自身在家庭和社會中的一席之地。在參與旅游之前,H 姐對返鄉的無奈選擇一直頗有怨懟,認為自己“要是出去(工作)又不會比他(丈夫)差好不好!”還有幾個家庭原本在大城市的收入水平不低,能夠基本立足,但全家返鄉后經濟收入大為減少。因此妻子還要在老家尋找能夠獲取收入的機會,為家庭生計做出經濟貢獻。若維持她們“家庭主婦”的狀況,將與個體角色期望產生較大沖突。因此,“返鄉家庭主婦”的新角色與婦女自身期望之間依然存在沖突,她們希望找到平衡家庭角色和職業角色的兼容性方案。
4.1.1 旅游開發創造婦女在地就業契機
Q村的旅游開發是“資本下鄉”“政策下鄉”的結果。最初發展旅游,是由鎮政府向在外華僑承包村內幾幢圍龍屋,引入外來企業負責經營管理,接待和營銷的工作由村委會和公司招聘的外來員工駐村處理,村民不了解、也不關心其中事務。后因經營不善,投資者退出。2018 年,Q 村村委會成立旅游專業合作社,取得華僑建筑的經營管理權,并吸納本村人參與旅游接待服務。
熟人關系成為返鄉婦女就業的主要支持性網絡。Y姐曾在鎮上開餐飲店,兒子就業后返鄉賦閑,因為與原Q村游客中心的接待員(非本村人)相識,便接替了其在游客中心的工作。隨后Y 姐又聯系了“擅長待人接物”的J姐,J姐又認識L姐……通過滾雪球的方式,帶動了其他5 位返鄉婦女輪班參與鄉村旅游宣傳與服務工作。但即使不是上班時間,她們也會到游客中心、圍龍屋或鎮上的飯店與姐妹們一起運動和娛樂。因此,旅游業中的婦女就業實際上是在熟人關系網的基礎上建立的。她們年齡相仿,興趣愛好、育兒理念相近,這為她們后來凝聚成為一個團體奠定了基礎。而關系網絡占主導的熟人社會對女性就業起到了保護作用。
4.1.2 旅游生計協調工作與家庭角色
此前的務農與就近務工并非返鄉婦女的理想職業選擇。一方面,Q村是相對富裕的村落,加之市場化和政策試點的需要,村內土地集約利用引致了較大規模的耕地流轉,不少家庭早已不再以農耕為生。過去的留守婦女能夠通過務農獲得一定社會地位,現在則容易成為農場老板的“菜農”。當然,許多年輕返鄉婦女不愿意、也沒有能力回到農田中去。另一方面,鄉鎮工廠的工作也無法滿足隨時照應家庭的需要,不被認為最適合“相對有(服務業的)經驗、比較能說會道的女性”(S 姐)。所以既能照顧家庭,又契合這些婦女的能力與職業經歷,還要滿足“面子”“里子”需要的就業方案是最佳選擇。
旅游就業的靈活性和在地性強化了她們的職業認同和角色“韌性”。在時間上,游客接待工作具有較強的季節性和時段性,一般實行半天輪班制。每人每周平均只需6~12 個半天在崗(2~3 人同時上班),旺季時可以臨時增加人手,淡季時上下班的時間也相對靈活,相互通過協商、調班等方式勻出時間接送孩子、照看老人、進行調休或完成其他家庭事務。在空間上,鄉村旅游的在地性給從業者的通勤以極大便利,且熟悉的社區環境增加了女性的職業安全感。而在職業技能方面,返鄉前的就業經歷讓她們在旅游接待工作中的勝任感和獲得感遠多于挑戰。Y姐指出,如果沒有旅游,她們承擔家庭勞務之余“無非就是打打麻將”,是旅游給了她們再次實現自我的機會。她們普遍認可這樣一種生計生活方式:“我的生活包含了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人生才是比較精彩,也比較踏實。”甚至有一位住在縣城的退休女士為了充實自己的生活,每天從城里驅車30 分鐘來到Q 村,負責游樂場的檢票工作。S姐和H姐都認為鄉村旅游能夠讓她們兼顧家務的同時補貼家用,這不僅說明“鄉村旅游能夠顯著提升年輕外出勞動力的回流意愿”[39],而且提高了婦女留在鄉村的可持續性。
4.1.3 旅游從業嵌合鄉土“關系”
娘子軍通過關系網絡聚集在一起。這種基于社區親緣與地緣的關系結構,決定了婦女們不會完全參照市場競爭的邏輯處理同事關系、業務關系。家庭為主而非利益為先的擇業策略,使她們在充分依賴并極力維護親緣的基礎上爭取自己的利益。工作中按照內在的文化適應方式,婦女們充分運用“關系”,發揮了掌握、應對和防御的多重角色適應策略。
鄉土社會是人情社會,婦女們會利用以往的生活經驗和人際關系來適應新角色[30]。正如J 姐所說,她們的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將自己的職業熱情和智慧全力傾注到鄉村旅游中,“把工作當作家庭來經營……家里茶葉拿出來泡給客人喝”。娘子軍還充分利用人際便利主動維護景點資源。一個細微的例子是:年關將至,村內購買燈籠裝飾路燈,J姐立即聯系安裝人員(本村人)將部分燈籠“截胡”到N 廬(中西合璧的圍龍屋建筑,核心旅游吸引物),并請他們幫忙裝飾墻面。來自家庭的代際支持是婦女這一群體投入旅游就業的又一“關系”保障。H 姐指出參與旅游后,家務勞動更多地轉交給公公婆婆,而沒有長輩支持的J 姐則不得不承擔更多家務。
當遇到經營困難時,婦女們會退讓個人利益,采取集體抱團應對策略。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Q村圍龍屋的門票收入減少,特色農產品的產量和利潤都沒有保障,超過一半的村民退股。老板想通過裁員降低人力成本。婦女們一致提出“可以減薪、不可裁員”的要求,堅持平分公司能夠給出的工資。在她們看來,好姐妹之間的團結和情誼更加重要,不能因為個人收益的最大化而減損其他人的利益,“娘子軍”的稱號也由此而來。春節是旅游旺季,公司老板要求大家在工資不變的前提下照常上班,娘子軍積壓已久的不滿爆發,以罷工的態度換取“他必須坐下來跟我們好好談一談”的權利。最終“(老板)來說了好話,然后給我們補了假,我們過年期間就又開心上班了。”可見,尊重與協商是Q村婦女與經營者保持良好合作關系的前提,平等互惠是她們內部團結合作之道。而商業經營的逐利邏輯和鄉村關系的和諧邏輯產生沖突時,能夠在熟人社區中得以整合、消解。從中也可以發現,返鄉婦女的鄉土邏輯一定程度能夠抵御旅游業的脆弱性和季節性。
旅游參與使返鄉婦女獲得了新的文化身份和職業身份。同時,社會中和本村內固有的文化偏見,限制了其新角色的發揮空間。
4.2.1 主客互動與積極認同造就了文化中介者
返鄉婦女在旅游參與過程中與客家文化深度互動,強化了她們對Q村文化的認同。她們充分掌握本村的語言、風土民情、歷史故事、建筑結構和傳統技藝等多方面知識。“娘子軍”中除了J 姐和T 姐是本縣人外,其余4 位均是外縣或外省媳婦。但所有姐妹都已經流利掌握地道的本地語言;在對外開放的N 廬中,她們能夠熟練地介紹客家釀酒、仙人粄、茶葉等特色食品的原材料、制作工藝、存放要求等知識;熟知N 廬的建筑歷史、建筑結構及其遺產價值,還對壁畫、雕花、楹聯等細節如數家珍。J 姐認為自己就是Q村人,在旅游接待的過程中總是熱情飽滿,對遺產的解說十分到位,能夠回答游客的所有“奇怪”的疑問;L 姐更是直接參與N 廬遺存資料的整理、碑文識別、刊物校對等工作。
婦女參與旅游推動了地方文化更廣范圍內的傳播與發展。事實上,她們并未受過任何解說培訓和專業知識學習,對Q村的認識源于接待服務的實踐鍛煉和作為本地人的優勢。同時,她們會將自己原有的文化知識和職業技能創造性地運用到旅游解說中,其生活方式、工作態度、處世哲學更成為客家文化最生動、最有展現力度的呈現。不少游客主動添加娘子軍們的微信,一度以為她們是村干部或專業導游。與外來游客的交往也使村內女性獲得拓寬視野的機會。J 姐認為在接待服務中“能夠遇到貴人”,增長自己的見聞。她們還會自發前往市內其他鄉村進行參觀學習,也接待來自不同地區的團體觀摩考察。這些機會反過來又促進Q 村接待業的發展和文化傳播。
旅游對女性文化身份的重塑,還延伸到村中其他女性。村內新開的咖啡店人手不足,一位母親將自己的孩子也叫去做幫手;L 姐兩個女兒看到店里熱鬧,空閑時便自己跑去幫忙。一些年長的婆婆因為經常遇到游客咨詢或專家考察,逐漸認識到自家老房子的歷史文化價值:尤其是清華大學的教授“拿著尺子來量、來測,又畫畫,畫了3 個月,說這是古建筑”,開始了解并展示所在圍龍屋的歷史故事時,她們便從“我也不知道這些屋子有什么好,爛屋爛舍”,轉為自豪地宣稱“我祖上也是有錢人!”(C9)由于圍龍屋的結構功能較為特殊,游客每到一處圍龍屋,都會不經意地進入村民的居住空間,但屋主們都會說,“來看看啊,來吧沒事!”婆婆們還會提著水壺迎上來,臉上滿是笑容和心疼地問道:“你們從哪里來?要水食嗎?”甚至熱情地介紹自己祖屋的建制、歷史以及孩子們的近況,并回憶其他專家教授、大學生來訪時的情景。有一次在D 廬,筆者因中暑突然流鼻血,弄臟了地板,84 歲高齡的潘婆太(C2)當即制止了筆者擦拭血跡的行為,馬上將筆者帶到客廳,泡茶、開風扇,并不時詢問筆者的感受。最后婆太用自家的雞蛋、西紅柿、豆角以及早上拜托侄子買來的瘦肉款待我們。這些自發的接待行為是Q村長期接觸外來者的慣性反應,更是客家婦女淳樸真摯、熱情好客的本地文化。這種精神在旅游交往中實現了廣泛的人際傳播與代際傳承。
4.2.2 數字化的自我呈現形塑為景區代言人
數字化社交媒體已經嵌入民眾的日常生活,為鄉村旅游的宣傳提供了便利。返鄉婦女通過模仿、學習、創新的方法,在旅游參與中利用新媒體技術實現了人際、代際、村際的文化互動,將鄉村更加立體地展示出來,為游客了解鄉村、透視鄉村提供視角。
娘子軍們是以“虔誠者”的姿態投入職業角色的扮演。她們在崗位上極力言說的Q 村就是鄉村旅游中所要營造的“家鄉”,其所發朋友圈中90%與Q村旅游相關。姐妹們以自創的宣傳口號不斷言說著Q 村的山水、文化和游樂活動。“山清水秀、熱情好客的田園之鄉”的鄉村形象是許多潛在游客對Q村的第一印象。T 姐為了宣傳咖啡店,屢次向從事新媒體運營行業的游客請教抖音視頻的拍攝和制作技巧,用咖啡店的美食美景“刷屏”。在微信對話中,她們也會秉持“說好話”的待客之道。
反過來,娘子軍也會試圖“規訓”訪客。例如她們對“他者”的描述直接表達了對“何為好游客”的想象。J姐的一條朋友圈描述了彬彬有禮的兒童游客,不斷強調這類情況的“難得”。既展示自己的職業價值和專業態度,又隱晦地表達了對“游客有素質、懂禮貌、尊重當地文化”的期望,她們將生活態度延伸到工作之中。同時,作為Q 村的代言人,婦女的面孔持續出現在新聞媒體中,L姐和J姐就是當地的“名人”,“沒幾個人不認識她倆”,這不僅增強了個體的自我認同,還為婦女取得了鄉村旅游發展中的潛在話語權。
4.2.3 經營壓力和文化語境對職業角色造成挑戰
娘子軍們在旅游接待中盡職盡責,但重新判斷自我價值和適應新角色的過程中面臨挑戰與他者的輕視。
華僑建筑開放初期,政務接待、親友訪問皆免費。后期經營公司對游客量預期較高,希望開拓客源以收回投資。但Q村的旅游發展緩慢,食宿設施供給不足,游客消費水平較低。最新的承包公司實行聯票制,對票務工作進行了嚴格規定,門票售出后不受理退票。還要求村民須憑身份證原件才能獲得6折優惠票。這些硬性要求挑戰了“熟人社會”的“刷臉”習慣,常常引發口角沖突,讓心臼們在工作中面臨不近人情的處事壓力。
旅游接待業的確使婦女們保持一種“較低姿態”,需應對來自游客和企業多方面的現實壓力。例如游客鬧事中的性別歧視時有發生:“有個女的買了原價的票,然后又在朋友圈看到特價票,就跑過來要退票,H姐就問了老板,老板說賣出去的票不能退,然后就一直在吵。吵著吵著又說叫老板過來,H姐就說Z總不在Q村,那個人就說‘老板不在,那我怎么知道你是打給情人還是打給你老公’越說越離譜……很多人等著買票她還在那里鬧。”接待人員對“神龍見首不見尾”“不近人情”的企業老板也表示出極大不滿:“老板太過分了,經常有這樣的事。”(S 姐)“我都說了他(老板)這樣子就是搞死他自己的!”(Y姐)“沒什么啊,我就等著他(老板)來辭退我!不用上班了!”(L姐)這種沖突常常使婦女們陷入職業溝通困境。
同時,村里人尤其是大部分男性村民對她們的認可度較低。回顧Q村旅游發展的整體路徑,本村婦女最初被排斥在旅游就業之外,直到以村中男性為主導的基層組織和旅游合作社取得了旅游發展的主導權,符合條件的小部分返鄉婦女在熟人關系的基礎上才有機會團結起來參與旅游接待和基礎服務工作。而除卻游客中心有關的社區事務,娘子軍成員均沒有參與村委會、宗親會或合作社事務,也不可能進入所在公司領導層,這是社區其他成員對她們的感知度不高的主要原因。C4 婆婆在接受訪談時正與一群姐妹們討論村委會委員“朝九晚五”的“高薪閑差”(存在偏見),但對娘子軍們的就業狀況并不了解。在大部分村民看來,旅游業并不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主業,部分婦女努力融入只為謀生,娘子軍們對Q村的經濟和文化貢獻作用也隨之被遮蔽。
綜合家庭、游客和社區其他居民的評價看,婦女實際成為鄉村旅游中文化中介者和景區代言人。Q村返鄉婦女的社會地位相較于家庭主婦而言有所提高,但并不明顯(表2),她們的社會角色地位依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表2 返鄉婦女的角色變化Tab.2 Role changes of women returnees
“婦女返鄉參與旅游業是對傳統角色期望的妥協,還是掙脫主婦角色的反抗?”這一爭論,實際反映了婦女角色問題的兩個方面:前者體現家庭性別分工對婦女城鄉流動和職業選擇的影響,后者討論婦女解決角色緊張的能動性問題。旅游參與中的Q村婦女在心臼的角色要求下放棄城市工作,返鄉照護家庭,但主婦角色并不符合她們的個體期望。鄉村旅游的發展,為Q 村年輕婦女在地靈活就業、兼顧家庭提供了可能,她們在旅游參與中積極尋求角色適應,在熟人社會建立親密伙伴關系,掌握接待與營銷技能并將鄉村文化外化呈現,成為Q村旅游發展的文化中介和代言人,基本達到了家庭責任層面的“身體與情感回歸”和思想意識層面的“精神掙脫”的統一與平衡。從女性解放和角色平衡的角度看,在城鄉融合發展的大背景下,努力達到職業角色和家庭角色的和諧統一應是婦女傳統性別觀念“回潮”的主要原因之一。
Q村婦女返鄉的根本動因是家庭。具體表現為家庭角色與職業角色的社會期望在時間和空間上不一致。在當地傳統文化的影響下,年輕婦女因為“主內”和“主外”的比較優勢,把自我價值與福利讓渡給她們的家人,保證了“母親”和“心臼”角色的在位,也讓年輕家庭擺脫了兼顧“家庭-職業”的兩難困境。返鄉何嘗不是對“工作-家庭”角色緊張的一種“掙脫”!婦女返鄉是出于家庭的長遠與全局利益,整體考量之后的理性選擇。

圖2 返鄉婦女旅游參與的角色重塑過程Fig.2 The role reshaping process of women returnees participating in tourism
農村“空心化”已經成為現階段的普遍趨勢,如果土地收入的邊際效益低于務工,在鄉村第二、第三產業不發達的情況下,婦女極有可能再次流向城市。旅游發展為婦女提供了在地實現自我價值的契機,也為鄉村發展留住了人才。Q 村婦女的旅游參與在潛移默化中實現了客家文化與精神的人際傳播與代際傳承。她們全身心地投入鄉村旅游發展,在同事互動、主客互動的過程中不斷了解村落的文化、言說鄉村的故事,并試圖通過策略性的自我呈現手段,規范游客的行為方式,挑戰外來資本的經營模式。這種職業選擇是基于情感歸屬、主體能動而做出的可持續個人發展方案。相比外來的女性員工,本村婦女對Q 村有更深的認同和依賴,能更加感性地呈現村莊的一草一木,還團結起來與外來企業進行平等對話;對鄉村而言,返鄉婦女的在地就業的潛在價值遠大于其獲得的經濟收益。因而在新的歷史階段不僅要分析婦女“逆向”流動的可能條件,還需尤其重視年輕婦女在鄉村文化振興中的貢獻。
本研究在案例選取和分析視角上具有創新性。第一,本文關注的是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有知識、有文化、有能力的返鄉婦女在旅游參與中的角色重塑,旨在破除一種“迷思”——鄉村婦女“低文化水平”“低職業技能”,而旅游促使她們在地實現性別覺醒。Q村婦女在返鄉以前已經就受到較好的教育與職業訓練,符合絕大多數東部和中部地區鄉村的現實情境與未來情境。這引導我們進一步思考,當婦女意識覺醒、有獨立生計能力后,該如何在鄉村自我定位的問題。第二,一些研究把夫妻割裂為家庭中爭權奪利的個體[17],但本文認為家庭內的性別分工問題、家庭成員在職業上實現自我價值的當代訴求,首先要在主干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的結構中考量,不能忽視家庭中婚姻維系、子女養育、老人贍養等核心問題。最后,研究是在鄉村旅游發展早期討論婦女的角色變遷,發現旅游的性別影響并不是“突進式的”“單一的”,村中的婦女的性別觀念、生計資本、社會資源都存在較大差異,影響她們在鄉村就業中的行為方式,這與近年研究的部分發現互為補充。
必須說明,旅游就業不是婦女返鄉或留鄉的首要原因。在性別公平觀念普及化的今天,旅游對部分女性意識覺醒的作用也較小。旅游接待只是大多數女性“不得不”的次優選擇,婦女們的旅游參與符合傳統性別分工,并不能帶來婦女家庭與社會地位的深刻改變。但當我們不再糾纏于“兩性公平”的難題,旅游的特殊貢獻——主-客互動對目的地遺產保護利用、對村落文化活態呈現的重要意義就進一步顯現。婦女在鄉村旅游中文化身份非常值得關注。這是局限于“個體-家庭”視角的研究未能明確指出的。
本文整合了角色理論的部分重要概念,指出女性從角色緊張到適應新角色、重塑角色的過程需要放置在具體的社會經濟文化語境下分析,也需要關注個體的情感、動機和態度。在理論框架中還可以看到返鄉婦女以家庭為本位、在公共領域的職業歸屬感、認同感的形成及其影響。但由于角色理論的每一組概念內涵復雜、體系獨立,框架內的變量之間實際具有何種程度的關聯仍未可知,未來需要用更多的案例或量化的手段予以全面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