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覺曉（組詩）

冀北

種腳印

我曾跟隨父親

在麥地里播種，那時候

春雨落在我們身上，種子落在

松軟的泥土之中

那時候，父親用鋤頭一邊低頭埋種子

一邊認真地埋著潮濕的腳印

仿佛我們種下的不只是麥子

還有一行一行整整齊齊的腳印

夏季，我們在麥地里除草

那些從腳窩里出發的

麥苗，已經向空中

邁出

金黃色的步伐，仿佛我們

登高望遠的心事早已被時間看穿……

回憶是一粒橢圓形的藥丸

從來不曾想到

故鄉，會帶來我身體里的

一種疑難雜癥

也沒有想到，那幾近原始的藏區牧歌

會成為一粒治愈偏頭痛的藥丸

昨夜，當那嘹亮的歌聲

從夢中的草原上升起

又在醒來后消失，我的思鄉病癥

似乎愈加深重了

我不得不閉上雙眼

暫時將回憶當成另一粒橢圓的藥丸

一仰頭，咕咚一聲

咽了下去……

春天的衣裳

等我穿上母親

為我織好的那件毛衣時

驚喜地發現

灰禿禿的土地，也換上了

薄薄的青草

做成的衣裳

細細密密的草葉，和我

毛衣上的針腳是一樣的

我身上的春天

和她身上的春天

也是一樣的

母親的剪刀

母親那把剪刀

剪過羊毛

剪過布頭和指甲

也為我們剪去過生活中的

橫枝或錯節

在我們的童年

貼滿了母親剪下的

漂亮的窗花

在我們的少年，母親剪過的燈花

是最美的。現在

那把剪刀

已經生銹了，靜靜地

躺在歲月的抽屜里

像一個耄耋老人

可是，我才剛剛出生啊

請母親

再為我剪斷

這條連著昨日之我的臍帶

讓我再一次發出送別舊日的哭聲

月亮，行走在山梁上

今夜，月亮行走在山梁上

它不是李白的

不是張九齡的，今夜的月亮

也不是我的，自古以來

月亮的黃金

只屬于遠近不同的黑暗

而月亮的圓滿

只屬于大小不一的缺口

月光的洪水

不是為了

淹沒我的孤獨

今夜，月亮行走在夢中的山梁上

像博爾赫斯的老虎

搜尋著

它在塵世的替身……

旅途中的雪

那黃昏仿佛一輛長途客車

在大雪中緩緩前行

母親的身體，也是這樣一列客車

當我從車上下來

看見了人世間的雪

我還不認識那潔白之物

直到后來，母親在大雪中

送我去遠方，我在動蕩的客車上

看見母親

一步一步退回到故鄉的雪夜

我緊緊抱著

仍散發著母親體溫的背包

我不敢細數里面皺皺巴巴的零錢

怕摸到母親深深的皺紋，我更不敢

繼續回頭

怕漫天的雪花

堆滿我的眼睛……

春眠不覺曉

又一次在夢中

見到了祖母

她正在故鄉的野地上

采擷豬草，我看見祖母彎下身子

盡量與地面保持平行，她動作麻利地

將黃色的垂頭菊、紫色的野堇菜、粉紅色的格桑花

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兒

反手甩進背上的背簍

不一會兒，背簍里就是滿滿的春天了

可是當我醒來，只看到

墻面上的相框，仿佛祖母

剛剛回到了那里，卻把又一個春天

反手丟進我的世界被絆了一下，又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