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與一座城市
——中華藝術宮、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館十年記

郭奕華

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展廳

一家美術館的發展歷史，是文藝事業宏圖中公共圖像的敘事譜系，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縮影。它的每一次轉型背后，是文藝事業發展的轉向，也是城市文化藍圖的新布局，更是城市未來發展的新想象。

2012年10月1日，中華藝術宮與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向社會開放，標志著上海美術館的轉型以及全市美術館地圖的再次升級。回首兩館十年來的發展歷程，以及全市美術館行業欣欣之勢形成的集群現象，彰顯了美術館與城市文化之間的息息相關與彼此成就。

轉型：新起點與新目標

創建于1956年的上海美術館，是1949年后中國最早建立的美術館之一。建成后便成為各省市籌建美術館的范本和標桿，為中國的美術館事業披荊斬棘，功不可沒。初創時，它叫“上海美術展覽館”，更名“上海美術館”是1986年的事情。最初館址位于南京西路456號，2000年遷址南京西路325號，即著名的“上海跑馬廳”，目前是上海市歷史博物館所在地。

2012年10月，上海美術館遷入2010年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轉型為“中華藝術宮”。全新成立的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其建筑由南市發電廠改造而來，成為上海雙年展主場館。兩館的主要職能十分明確，前者以收藏和展示中國近現代美術資源為首任，后者則定位當代藝術。

從“美術展覽館”到“美術館”，再到如今的“藝術宮”和“藝術博物館”，名字的變更顯露出美術館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身份與文化使命。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百廢待興的中國美術事業起步的重要時期，美術館承載著為美術創作展示的責任。至80年代，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美術館成為對外文化交流的窗口，扮演著文化傳播以及藝術普及的角色。進入新時代，隨著美術館事業的蓬勃發展，以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美術館定位于藝術博物館的發展方向，并肩負公共文化的生產者和服務者，不斷追求展覽品質的高度、藝術研究的深度和公共教育的廣度。

文化大都市與美術館時代

1.藝術博物館體系的初步成型

上海在“十二五規劃綱要”中提出了“塑造時尚魅力的國際文化大都市”這一重要發展目標，明確了大力提升城市藝術博物館的數量和質量的發展方向，并公布了在十二五期間規劃建成的16項重大文化設施項目，其中就包括了中華藝術宮和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從國際文化大都市的建設規律來看，藝術博物館的數量和質量向來是一座城市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體現，也是衡量城市文明程度和綜合實力的重要指標之一。放眼世界一流的國際大都市，都有完整且特色鮮明的藝術博物館體系。

比如倫敦既有全球影響最大的綜合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展現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也有側重20世紀以來現代藝術發展的泰特現代美術館；既有聚焦藝術設計領域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也有以人像為主題的國家肖像館。從綜合到專題，從橫跨人類文明歷史的宏大敘事，到聚焦現代藝術的近代史，倫敦無疑擁有極其豐富的藝術收藏和完善的藝術博物館體系。

再如巴黎，最受關注的盧浮宮，每年都躋身全球范圍最受歡迎的博物館之列，從建筑本身到藝術珍品，都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游客和藝術愛好者。奧賽美術館和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分別聚集世界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這三家博物館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全球藝術發展史。紐約是擁有眾多藝術博物館的全球城市，其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古根海姆現代藝術博物館、惠特尼美術館等，每一家都是全球知名的藝術博物館，擁有完善且獨具特色的館藏體系。

在建設國際文化大都市的戰略部署中，上海根據自身文化資源，對標世界一流城市，首先創建上海藝術博物館體系的雛形。這個雛形正是隨上海美術館的轉型和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成立而初步完成，即以展示古代藝術為主的上海博物館，以展示近現代藝術為主的中華藝術宮和以展示當代藝術為主的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2.開啟后世博時代的文化藍圖

人民廣場作為市中心的核心區域，其地理位置、文化和商業氛圍，都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以人民廣場為中心，周邊就聚集了上海博物館、上海音樂廳、上海大劇院、大光明大戲院、天蟾逸夫舞臺、大上海電影院、黃浦劇場、中國大戲院、長江劇場等眾多文化場館。原上海美術館所處建筑無疑是人民廣場圈中最靚麗的地標。這座被稱作“上海跑馬廳”的建筑，原是上海跑馬總會大樓，建成于1933年，從建成起就是人民廣場區域的地標性建筑，最醒目的標志就是其高聳的英式鐘樓。1949年之后，跑馬廳被改建為人民公園和人民廣場，成為市民的休憩空間。人民廣場作為重要紀念活動的集會場所，記錄著這座人民城市歷史的重要開端。這棟建筑空間歷經上海市圖書館、上海美術館和上海市歷史博物館，始終扮演著上海最重要的文化角色。

2010年上海舉辦世界博覽會，主題為“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屆世博會探討城市遺產的保護、城市的健康發展，推廣可持續的城市發展理念。世博會之后，如何利用世博會場館，開啟后世博時代，又成為城市發展戰略中的新問題。隨后，上海美術館再次肩負起城市發展的新使命，它的轉型不僅是發展的自我選擇，更是時代賦予其擔當城市發展的文化引領者。上海美術館的命運始終與這座城市發展唇齒相依。

全新的中華藝術宮和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分別選址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和城市未來館。兩座隔江相望的世博場館，一座是因世博會而新建的國家館，從建筑風格、體量成為上海城市文化的內核和標識。上海美術館的遷入，彰顯作為市級美術館在城市文化格局的重要性，也是美術館力量對后世博時代的文化引領。另一座城市未來館，原為南市區發電廠，是一處工業遺存。改建為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后，以“重新發電”為口號，預示著城市工業遺存的轉型，而當代藝術就是城市活力的激發者和開拓者。

從地理坐標上的人民廣場到浦江兩岸的世博園區，代表著不同時代的文化坐標，譜寫出不同的文化藍圖。改革開放后的人民廣場，隨著上海博物館、上海大劇院、上海城市規劃展示館的相繼建成，成為城市文化的形象和名片。世博會后，在“一江一河”的城市總體戰略布局中，由上海美術館轉型而拉開浦江兩岸的文化帶，開啟后世博時代的文化藍圖。那是由文化引領的城市新空間，延續城市發展的歷史脈絡，重啟公共文化的創造力，更是“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重要理念的文化敘事。

3.城市文脈與時代精神

據統計，中華藝術宮開館10年來，共舉辦展覽250余場，接待觀眾1800余萬人次。舉辦公教活動近2000場，共計服務觀眾20余萬人次。遷入中國館后，中華藝術宮比原有的展陳空間增加了數倍，解決了常年無法展示館藏資源的困境，也為公共服務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展覽定位也更加清晰，一是陳列中國近現代美術館藏，二是展示新時代的主題性美術創作成果。

其一，以中國近現代美術資源，講好中國故事，盡顯城市文脈。

上海美術館擁有非常豐厚的近現代美術資源，隨著中華藝術宮的對外開放，這些藏品資源得以向社會展示。上海是中國近現代美術的重鎮，對近現代美術藏品的展陳既有助于梳理國家文化記憶，也是對上海城市文脈的溯源。在館藏資源研究的基礎上，中華藝術宮還推出了一系列具有學術價值的展覽，如“海上生明月—中國近現代美術之源”“江山如此多嬌—館藏陳列展”“水墨緣—近現代海派藝術大家系列展”“現代中國繪畫的序曲—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特展”等，更加深入地展現上海在近現代美術發展中的重要地位和貢獻，彰顯海派美術的歷史深度、文化包容度與創新力。賀天健、林風眠、關良、滑田友、謝稚柳、吳冠中、程十發七位藝術大師有作品完整捐贈予美術館，這些重要文化資源也在中華藝術宮的“名家藝術陳列”專館內長期陳列，盡顯大師們的藝術風采和魅力。

其二，以主題性美術圖像，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作為市級美術館和上海唯一的國家重點美術館，從其創建之初的“上海美術展覽館”至如今的“中華藝術宮”，一直承擔著展示當代主流美術創作的重要責任。自中華藝術宮開放以來，它又成為展示上海主題性美術創作優秀成果的重要陣地。“上海歷史文脈美術創作工程”“時代風采—上海現實題材美術創作工程”“日出東方—上海市慶祝建黨百年青年美術創作項目”和“十年·海上風華—上海現實題材美術創作項目”等四次美術創作征集項目，旨在推動上海主題性美術的發展，用圖像謳歌時代。這些項目中的優秀作品在中華藝術宮的展示，是新時代主題性美術的圖像敘事，用藝術語言講好主旋律故事，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主題性美術創作工程作為一種創作機制，是兼具創作、展覽和人才培養的創新模式，依托美術創作對文藝政策進行理論性思考，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并探索審美上的時代性和多元化。通過征集評選而出的佳作，被收入為中華藝術宮的館藏，不斷豐富著上海主流美術的文化資源。

4.藝術發電與城市活力

1897年上海南市發電廠試開第一盞電燈成功，標志著國人自主發電的開始。1935年華電公司開始在半淞園修建新電廠，誕生了如今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以下簡稱“PSA”）建筑的雛形。1985年發電廠主體和煙囪建成。這座高達165米的鋼筋混凝土煙囪，成為黃浦江畔的重要標記。2010年上海世博會，這座火力發電80余年的老電廠轉型為綠色建筑，成為世博會“城市未來館”，開啟探索未來生活的想象。煙囪被改造為巨型溫度計，取名為“世博和諧塔”，是“和諧城市”理念下的新設計，是世博園區的制高點，再次成為上海世博會的視覺標記。

南市發電廠的百年歷程見證著工業社會的崛起。承載城市工業發展的廠房，轉型成為城市文化的“生產車間”，不斷自我更新，努力消除藝術與生活的藩籬，促進不同文化藝術領域內的交流與合作。20世紀的銅皮鐵骨和當代藝術組合在一起，成就了工業改造的經典案例。內部空間最高懸挑27米，為當代藝術的展示提供了絕佳條件。被保留下來的一些工業元素，尤其是標志性的大煙囪，見證著城市發展的軌跡，它既是城市地標，又是獨立的展覽空間。從百年南市發電廠到PSA，從工業廠房到藝術博物館，不僅是建筑功能的更替，更是城市空間的轉型。

PSA打造兩大學術品牌“上海雙年展”和“青年策展人計劃”，成為上海文化品牌中的兩張名片。隨著展覽面積、體量和社會關注度的快速提升，上海雙年展正在不斷拓展它的邊界，不斷加強藝術與城市的關系，將藝術伸向城市更多的空間中，將社會影響輻射面拓展到新高度。

PSA的誕生，補充了上海城市文化建設的當代坐標系，更激活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新生力量。它在逐步消弭當代藝術與觀眾之間隔閡的過程中，又讓這座國際文化大都市多了份前衛的氣質。現象級藝術事件“九級浪”駛過黃浦江抵達PSA、“挑戰的靈魂：伊夫·克萊因、李禹煥、丁乙”大型展覽引發的觀展熱潮不斷刷新著這座城市對當代藝術的接納與熱情。嚴謹的學術態度、開放合作的實踐和高度自覺的使命感，無疑讓PSA成為上海獨特的文化品牌，標示出這座城市的前衛、熱情與開放。

美術館與城市文化

中華藝術宮和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誕生，是新時代美術館社會轉向的一面鏡子，映射出美術館與城市文化的緊密關系。美術館是城市文化的一張名片，它的變遷是城市文化發展的縮影。

1.城市的文化地標與文化名片

如果打開上海的文化地圖，美術館一定是地圖上最吸引人的文化坐標。至2021年底，上海已有96家美術館，并實現16個區全覆蓋。在地理分布上，過去集中于上海市中心區域的美術館，逐步拓展至更廣泛的城市空間中，形成了徐匯濱江、外灘沿岸、虹橋地區等集群雛形。同時，五大新城的美術館數量也在不斷上升。

從外灘的久事美術館、東一美術館、復星藝術中心一路向南至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再到徐匯濱江的龍美術館、余德耀美術館、西岸美術館、西岸藝術中心、油罐藝術中心，與它們隔江相對的是浦東美術館、藝倉美術館、中華藝術宮……它們是城市母親河畔的新坐標，變“工業銹帶”為“美術館帶”。

作為“文化生產者”的美術館，是一張閃亮又獨特的文化名片。無論是城市文化歷史的敘事，還是當代精神的重構，美術館營建的文化生產場域，是構成城市文化特質的重要部分。上海美術館轉型后，對紅色文化、江南文化和海派文化歷史的圖像敘事，以及由“上海雙年展”建構的當代藝術話語體系，讓城市文化的歷史與當下更加厚重而鮮明，更能激發出城市未來發展的活力與生機。

2.城市活力與文化復興

從人民廣場到世博園區，從工業遺存到當代藝術空間，上海美術館的變遷歷程是濃縮了城市文化的發展轉型。美術館不僅是展現城市歷史的場館，還是城市文化的生產者和引領者，更是激發城市未來發展的推動者。

從全球城市的國際經驗看，“文化轉向”成為一種重要趨勢，即以文化作為推動城市發展的基本策略。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文化政策下主導的“城市更新”促發城市復興。在此背景下產生了以“歐洲文化之都”“美洲文化之都”等評選活動為代表的城市發展新方向。隨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4年起搭建“聯合國全球創意城市聯盟”，在全球范圍內遴選民間藝術之都、設計之都、電影之都、文學之都、音樂之都以及傳媒藝術之都等。由此可見，越來越多的國家或地區都開始意識到文化對城市建設的推動和城市活力的助燃。在全球城市激烈競爭中，文化對城市發展的巨大潛力被深刻認識，世界城市之間的競爭正在以文化為主導，塑造城市形象，并提升區域文化認同。從城市文化基礎設施改造，到文化建設推進城市旅游業、文化產業發展，再至擴大城市知名度，吸引更多游客、帶動新投資，為城市建設與更新帶來可持續發展的動力。

在上海文化發展規劃中，美術館占有重要的分量。無論是人民廣場地區的核心文化圈建設，還是后世博時代的開啟與引領，都離不開上海美術館的貢獻。無論是中華藝術宮聚焦城市文脈的傳承與發展、公共文化服務的創新實踐，還是PSA努力打破藝術與生活壁壘，激發觀眾的創意與想象，美術館正以自身力量復興城市文化，激發城市活力。

3.城市文化的認同

從美術展覽（陳列）館到公共文化空間，美術館社會身份的轉變見證著城市文化定位的轉向。黨的十八以來，隨著我國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不斷完善，對公共文化服務的標準化和均等化更加明確。上海出臺了一系列相關文件，其中《上海市美術館管理辦法（試行）》作為全國第一個省級美術館行業管理規范性文件的出臺，凸顯上海的前瞻性、引領性和示范性，意義重大。《辦法》中強調了美術館的公共文化服務與公益屬性，明確了美術館作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發揮重要的文化服務功能。

受社會文化發展結構的變化和全球藝術博物館領域新思潮的影響，傳統美術館開啟開荒式的路徑探索和實踐。在構建新范式的過程中，美術館敘事發生了變化，以美術作品為主體的展陳，轉變為更加突出體驗、對話、參與等新的敘事方式。新的敘事轉向，將觀眾納入到“知識生產”領域，觀眾不僅是公共文化服務的對象，更是公共文化的生產者。

“去美術館看展”“去美術館喝咖啡”“去美術館體驗藝術”等成為當下的流行語匯和時尚潮流。網紅、打卡、流量等新名詞與美術館的屢屢鏈接，正說明美術館成為信息時代的時尚風向標，它正掀起新的生活風尚和潮流。“美術館”這一名詞在新時代語境中早已突破展覽，而衍生出藝術體驗、文化教育、休閑娛樂、社交等多重語匯。

美術館營造的公共空間，是個體參與群體的社會機制，是個體身份確認和自我價值構建的重要場域。在社會互動中形成的集體身份，正是孕育城市文化的基礎，也是培養城市文化內涵的土壤。在城市文化認同感的培育中，以美術館為代表的公共文化空間正是連接個體與群體、市民生活與城市文化的橋梁，是城市文化認同的黏合劑。

結語

“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重要理念體現了城市建設與治理的新戰略，勾勒出建設美好城市的目標。生活于城市中的人，是城市的主人。緊緊圍繞著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展開城市建設的文化藍圖，讓城市更新、空間營造、文化享有等成為城市發展整體中的不同面向。美術館無疑承接著城市文化的兩面，歷史與未來，它營建的歷史氛圍越濃厚，越能轉化為文化發展的動力。美術館是城市文化活力的化身，是文化藍圖的開拓者和引路人，是城市的文化名片、會客廳，是市民藝術教育的大課堂。

眼下，“歷史的星空—二十世紀前期海派繪畫研究展”正在中華藝術宮內展出，以海派繪畫為線索追溯海派文化的歷史與發展，并勾勒海派文化的精神內核。此展作為“何謂海派”系列的首展，標志著上海美術館實施“大美術館計劃”的新起點，帶著對城市文化的追問、研究和想象，推動新時代美術館事業邁入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