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 江 楊惠涵
平臺(platform)的崛起是數字媒體生態的重要特征。依靠版權協議和機器算法,平臺業已從單一的“分銷渠道”或“社交手段”角色全面升級為類似大出版商的角色。[1]依托網絡效應,平臺得以容納巨大規模的遠程參與者,打造了傳統管道模式公司難以企及的開放型數字生態系統,同時也影響了新聞傳播實踐從傳統媒體環境向數字信息環境“遷移”的過程,帶來了新聞業和信息生態“平臺化”命題。這啟示我們以平臺為認知的起點,重新建構對新聞傳播實踐的解釋體系。[2]
在信息生產方面,平臺化帶來了三個主要的趨勢。第一,基于平臺規則,個體傳播活動的自由度較以往更大,這顯著擴大了信息生產主體的規模,在倫理的維度上帶來了一系列新問題。[3]第二,信息生產的過程基于平臺邏輯,塑造了機構媒體從業者與公眾之間的新關系,[4]信息生態日趨日常化和瑣碎化。[5]第三,平臺出于對流量的追逐,通過設定復雜的規則,迫使專業內容與UGC(用戶原創內容)展開競爭,不斷強化以網絡流量為終極標準的傳播目標的合法性,這在很多情況下損害了媒體文化的理性和公共性。[6]而上述趨勢和由此產生的數字媒體生態又相應地強化了平臺在信息流通和消費中的地位,致使整個數字信息生態陷入“平臺依賴”(platform dependence)。[7]平臺公司超越終端分銷的角色,可以控制用戶能看到什么,誰從受眾的關注中受益,甚至部分影響了新聞形式和類型的被關注度。[8]
在歐美國家,與平臺化伴隨而來的,是傳統新聞標準的式微,以及普遍性新聞失范(journalism anomie)現象的興起。路透社新聞研究院發布的《2021年度數字新聞報告》指出:在對12個國家的調查中發現,有66%的人使用社交媒體平臺或通訊軟件消費新聞;與之伴隨的是,這一年全球用戶對虛假新聞和誤導性信息的擔憂也有所上升,社交媒體用戶普遍認為自己更容易接觸到有關新冠病毒的錯誤信息,其中臉書(Facebook)被視為傳播假新聞的主要渠道,平臺對于假新聞的傳播難辭其咎。[9]平臺化與信息失范現象密切相關,已產生嚴重的現實后果。
在我國,互聯網治理被作為國家治理的新領域,得到高度重視。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指出,“互聯網日益成為意識形態斗爭的主陣地、主戰場、最前沿”。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準確把握信息時代發展潮流,加強互聯網內容建設,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法規,不斷壓實網站平臺信息內容主體責任,建立行業自律機制,深入推進“清朗”“凈網”系列專項行動,使網上主流思想輿論不斷壯大,網絡綜合治理體系不斷完善。主流媒體強化互聯網思維,推進深度融合,不斷加大主流聲音在網絡空間的引導力。
對數字時代信息失范現象的治理,要求決策者超越傳統媒體編輯室,以平臺為基本“單元”展開探索與設計。因此,本文希望分析平臺化與信息失范之間的關系,基于對中外代表性案例的分析,歸納并評述有效治理經驗,以期立足于數字信息生態和“平臺化社會”的全新歷史條件,實現對傳播規范理論的探索性建構。
基于對理論文獻和經驗材料的綜述,本文將數字信息失范的癥候歸納為三個方面,分別是:虛假新聞與不實信息、仇恨言論與極端主義、在線騷擾與網絡暴力。在具體實踐中,這三種“失范”彼此交叉、相互影響、互為依托。盡管有些問題(如虛假新聞)并非平臺時代獨有,但平臺的技術和文化無疑為其提供了更加“舒適”的環境。哲學家哈貝馬斯在其新作中指出,過去大眾媒體負責將交往領域的噪聲濃縮為有效的輿論,而今天去中心化的平臺則帶來了專業媒體的缺失。[10]探討這些失范現象,并將其置于平臺化社會崛起的語境下加以闡釋,有助于我們在歷史和理論的層面反思數字新聞業的價值偏向。
雖然原則上來說,社交媒體賦予了個體發聲的機會,但顯然沒有任何平臺的規則會給予所有用戶平等的話語權威——這些規則總是以注意力導向的算法機制隱秘地區分話語權的層級。平臺在網絡效應的經濟利益驅使下,使連接成為一種可量化的價值,并為其冠以“受歡迎原則”之名:你越是擁有和創造更多的連接,你的價值便越大,就越有更多的人想要與你建立聯系。[11]因此,即使基于新媒體平臺,傳統媒體環境下已有的假新聞傳播模式依然存在,不過是換了一種新的形式而已。平臺規則在其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隨著平臺影響力的擴大,歐美國家占據更多傳播資源的政黨與組織以更隱蔽的方式對平臺數據和數字技術加以主動利用,高科技公司出于種種目標也與利益組織密切合作。例如,在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期間,劍橋數據分析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 Ltd)非法利用用戶數據為“脫歐運動”和英國獨立黨服務,使在主流媒體中邊緣化的“脫歐派”頻頻登上社交媒體熱門;[12]而在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馬其頓某小鎮經營著超140個以美國政治為主題的虛假新聞網站,專為兩黨大選的新聞戰服務,這些網站的名稱大多被偽裝成專業媒體的樣子以吸引點擊,一旦被大眾察覺則立刻改頭換面。[13]這種高度靈活機動的虛假新聞生產方式凸顯了網絡民主的脆弱性,體現了治理的難度。
除虛假新聞和不實信息生產成本大大降低外,平臺化的數字新聞業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謠言的大范圍擴散以及信息流來源的難以核查。有實證研究發現,用戶使用社交媒體獲取新聞的行為與其對新聞的普遍不信任感密切相關,而對新聞普遍不信任程度的提升則與社交平臺的新聞分享規則相關。[14]此外,自動化技術也加劇了不實信息的擴散。目前已有許多研究顯示推特(Twitter)等社交媒體平臺飽受來自機器人賬號的侵擾,使散布假新聞和陰謀論的鏈接大量擴散。也就是說,“分享”新聞給你,甚至與你成為互粉好友的新聞“用戶”,可能根本不是人類。
此外,從技術可供性的角度來看,平臺提供的快速剪輯等技術服務為微觀文化單位通過自我復制而實現發展、演進、變異、再創造提供了便利條件,[15]也在客觀上推動了不實信息的迷因化(memetic)傳播。以短視頻平臺抖音及其國際版TikTok為例,該平臺允許用戶通過二重唱、模仿或拼接,用其他用戶上傳的聲音素材創建自己的視頻,由此實現快速的“造梗”和復制擴散。這類技術在不實信息的傳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平臺的多媒體可供性亦加大了人工智能對假新聞的辨別難度:當大量錯誤信息被復制分享后,文字可能以截圖和視頻形式被轉載,而含謠言圖片則可能被轉換為文本或被壓縮、變形等。
在這樣的新聞生態下,專業媒體也面臨著同時吸引受眾和調查驗證信源的兩難處境。詹妮特·瓦斯科(Janet Wasko)認為,點擊量正成為媒體一項重要指標,許多媒體在做的實際上屬于“受眾聚集業務”而不是“新聞收集業務”。[16]在此壓力下,當網絡輿情快速發酵時,部分新聞媒體為了跟進熱點而忽視事實核查和來源平衡,導致反轉新聞的發生,并進一步帶來媒體公信力的下滑。
從全球范圍來看,引發仇恨情緒的信息通常都含有種族主義、民粹主義等極端意識形態或陰謀論、假新聞的內容。尤其在歐美國家,社交媒體上有影響力的個人言論,網絡極端媒體和民粹主義組織,以及來自政客和民間的陰謀論、仇恨言論,彼此交織,不斷營造仇恨氛圍,并進一步凸顯媒體生態中極端主義信息元素的能見度。對此,費爾南德斯(Ariadna Matamoros-Fernández)提出了“平臺種族主義”(platformed racism)的概念,指出社交平臺是種族主義的放大器,具體表現為用戶的種族主義辱罵和用幽默掩飾種族主義的行為,與平臺(其中涉及到技術基礎設施、政策調節和用戶對內容的管理)對辱罵范圍及類型的模糊化處理。[17]其觀點揭示了線上極端言論的復雜性和平臺出于經濟效益考慮而展現出的一種審查包容性。
此外,平臺的“喜歡”功能和推薦算法在促進用戶連接的同時,也使擁有相同立場的用戶意見彼此聚合,限制了相反觀點新聞對用戶的可見,[18]為客觀性新聞內容的傳播帶來挑戰。而平臺低門檻、缺乏把關、匿名特性和私密通訊渠道的技術框架也助推著極端言論的散布和相關在線新聞的生產流通。如微博上的粉絲罵戰、地域歧視、引戰言論等問題曾引發媒體批評,并成為國家信息治理的重要對象。網絡平臺為個人提供信息傳播便利的同時,也導致了情緒化言論和主觀偏見的擴散,具有被營銷機構、不法分子利用以獲取關注、破壞社會穩定的風險。
在線騷擾和網絡暴力與用戶發布極端言論、仇恨言論存在不同特性。冒犯性言論并不總是能達到騷擾的程度,而當互聯網用戶吸引了錯誤的群體或個人的注意力,并發現自己忍受著極端程度的有針對性的敵意時,這種騷擾便發生了。在線騷擾與網絡暴力作為互聯網平臺上威脅個人權益的嚴重問題,同時也是平臺化趨勢下數字信息失范的后果之一。
在線上傳播中,未經把關的非專業信息會產生許多倫理失范問題,如對事實和當事人的造謠、曲解,缺乏隱私保護等;專業信息也可能在二次發酵后被重新解讀,激發網絡暴力問題。雖然個人和營銷機構并非新聞媒體,但一些極具話題效應的信息仍因其聳動性和挖掘跟進熱點的即時性而成為網絡用戶可以便利獲得的信息來源,構成了受平臺用戶廣泛關注的媒介事件。
更值得擔憂的是,對于群體網絡暴力的施加者往往難以追責,反而被侵權的當事人往往面臨極大的“可見性”風險——他們難以控制個人隱私的跨平臺流通,也無法制止其他用戶對個人生活的肆意評論。例如,上海疫情期間,一名女子為感謝雪中送炭的外賣員,在對方拒絕打賞后為其充了200元話費,這件旨在傳遞外賣員善意的事件經由當事人、外賣平臺賬號和微博用戶傳播擴散后,大量網絡用戶卻以“200元太少”為由對當事女子進行騷擾攻訐,女子在多次回復私信、公開個人經濟情況、求助某微博賬號幫忙解釋后,最終跳樓結束了生命。然而,網絡暴力人數眾多、參與度不同,加之平臺在責任意識和制度建設方面存在不足,個人通過注冊“小號”、注銷賬號逃避追責,導致鎖定實際侵權人較為困難。
在平臺時代,用戶、傳統媒體、自媒體和營銷機構都嵌套在平臺的數據流之中,共享數字權利,并顯示出不同單元對話語權和信息出口的爭奪,數字信息失范也在這種競爭的不穩定態下產生。這些失范現象由社會政治經濟權力結構以及平臺的技術可供性與商業利益共同塑造,而平臺往往決定著信息傳播的“最后一公里”。因此,需要將這些責任主體放置在平臺和數字化語境下,重點反思如何以平臺為單元“正確地”利用和約束技術,以影響從具體數字新聞產品到平臺文化,再到宏觀社會信息權力分配的格局。
目前,全球平臺治理正處在不斷升級的過程中,除政府部門監管等外部機制外,平臺自身對信息內容生產和分發規則的制定和修正也發揮著更加基礎的作用。在這一部分,筆者以包括Facebook、Twitter和微博在內的代表性公共信息平臺為例,分別從技術、文化和政策三個角度,探討基于平臺的數字新聞治理實踐模式。
1. 算法識別與標記引流
在失范新聞內容的清理方面,許多平臺依靠智能算法作為識別謠言和極端內容的重要手段。近年來,主流平臺公司在智能識別與標記引流方面的能力不斷增強,同時也以用戶難以察覺的方式將這種引導行為內化進平臺生態系統的運行規則中。例如,在事實核查和標記方面,Facebook人工智能每天會審查平臺上分享的數百萬個鏈接,識別其中可疑內容,將它們發送給事實核查人員;Twitter也借助智能識別來標記“被操縱的媒體”(manipulated media),幫助用戶分辨虛假及惡意信息。在虛假新聞治理方面,微博除專門開設微博辟謠官方賬號外,還會對不實或誤導性信息的博文進行顯著標識,并根據進展給出查證過程或顯示查證結果。此外,一些平臺也與第三方人工智能公司及專業核查組織合作,借助其力量應對時刻更新的龐大信息規模。
對于反社會和仇恨內容,2018年Facebook完善其News Feed(動態消息)算法,通過人工智能識別和降級,保證這些博文在觸碰平臺政策紅線之前就逐漸被抑制。此外,優兔(YouTube)也報告稱,它刪除的涉及暴力極端主義的視頻中,98%都由機器學習算法標記。YouTube還通過將搜索極端組織內容的用戶訪問“重定向”的方式,直接給搜索者提供反恐主題的視頻。而在這一過程中,人工智能被用來確定哪些搜索關鍵詞需要被列入到“重定向”范圍中。
然而,人工智能也需要經過更細化的設定和深度學習才能夠發揮其作用。例如,2016年挪威媒體《晚郵報》(Aftenposten)分享了一張越戰時期著名的新聞攝影作品后,竟被Facebook通知刪除照片或為裸體打上馬賽克。《晚郵報》主編為此建議Facebook改善工作模式,包括針對不同國家文化規范和賬號性質進行差異化對待等。[19]如今Facebook已經制定了更多元的評判準則并將其添加到算法識別中,但它依然面臨許多邊緣性內容的挑戰。2019年3月的新西蘭槍擊案中,恐怖分子在Facebook上直播了17分鐘射殺群眾的過程,并造成視頻在社交媒體上的廣泛傳播,對此Facebook負責研發自動化審查技術的負責人承認,人工智能沒能識別出這一暴力視頻,原因是“這段視頻用的是第一人稱視角,就像計算機游戲一樣”。[20]
在平臺上,抑制假新聞、極端內容和追蹤違法者需要快速的大規模信息處理能力,但這對于平臺治理所需要的“心智”[21]來說還遠遠不夠。許多有害于公共利益的內容,依然因平臺算法難以判斷而造成惡劣影響,社會多元標準下的內容元素識別、歸類和程度級別劃分,甚至是對語境的判斷,都對平臺審查提出了更高要求。
2. 賬戶清理和用戶自治
在互聯網平臺上,傳播虛假新聞的賬號經常會在被封禁后更換信息注冊而“死灰復燃”,大量機器人賬戶也為平臺對陰謀論等不良信息的鑒別設置障礙。因此,對假新聞賬號、極端主義賬號、機器人賬號的檢測和治理成為平臺防患未然的重要策略。微博將封禁不良賬號作為維護平臺熱搜真實性、公信力,以及商業與公共價值的重要手段。例如,2021年下半年,微博通過監測熱搜,多次公布刷榜話題及賬號名單,并對相關賬號予以禁言、封號等懲罰。除了通過清理自動化賬號以確保信息流通的公正性、真實性外,平臺也針對仇恨、極化等現象,對極端分子賬戶進行智能識別和監管。
除面向自身系統架構,平臺還基于自身的技術優勢,通過提供更多用戶自治功能的人機交互界面,促成平臺上人與技術的良性共生。平臺開始致力于讓用戶承擔“仲裁者”和“調停人”的角色。[22]例如,微博允許用戶管理評論區、屏蔽關鍵詞等,并為新聞媒體直播提供輔助性的實時評論管理工具,以抑制降低不良信息的可見性權限;Facebook給予用戶添加過濾詞的選擇,以保證用戶們可以不在自己的信息流上看到過于激進的評論。這些面向用戶的功能設計允許具有輿論影響力的機構和個人用戶及時制止仇恨情緒。此外,隨著平臺算法推薦帶來的信息繭房為大眾所警惕,各平臺也開始在“是否根據喜好進行內容推薦”上給予用戶選擇權,這顯然有利于用戶接觸更多元的信息。
1.與專業媒體機構合作
目前各國都對新聞業的平臺化趨勢表示擔憂,并呼吁平臺對自身的文化生態進行治理優化。其中,加強與專業媒體的合作成為平臺提升內容質量的重要手段。如谷歌(Google)為提升平臺信用,打造了名為“谷歌新聞櫥窗”(Google News Showcase)的產品,加強與新聞版權機構的合作。而隨著地方新聞媒體的衰落,平臺也開始開發其承載地方信息流通的基礎設施能力。如Facebook在其平臺上添加了“Today In”功能,依據智能算法提供的地點數據,“將人們與當地新聞和信息聯系起來”,這一板塊呈現了通過算法識別出的來自當地的信息內容和組織。[23]國外許多媒體機構專門在新聞編輯部設置社交媒體小組,以應對數字時代瞬息萬變的行業生態,如紐約時報、美聯社等傳統媒體即設置專門的社交媒體編輯崗位,對新媒議題進行監測,以及培訓記者在社交媒體上發布新聞和鏈接。[24]
在國內,互聯網平臺接受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監督管理,比歐美國家更加注重與主流媒體的合作,并將其視為輿論引導的重要參照。長期以來,在政策、市場經濟、公眾新聞需求的共同作用下,微博、抖音、快手等平臺紛紛助推權威媒體和地方融媒體機構的入駐。微博平臺還在熱搜榜上設置“正能量推薦位”,為主流媒體的重大政治議題預留位置,加大對建設性內容的推廣力度。例如,2020年是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戰脫貧攻堅的收官之年,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等主流媒體紛紛策劃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專題報道,并在社交媒體上引發廣泛關注。如央視新聞微博話題“中國已消除絕對貧困”登上熱搜第一并帶有“爆”的熱度標志;“全國脫貧攻堅楷模”“超1800人犧牲在脫貧攻堅一線”等系列特寫報道也持續登上微博熱搜榜。微博方面也連續多天在熱搜榜上對央媒主題報道話題置頂展示。在虛假新聞治理方面,微博積極與專業媒體合作,快速對政府部門和權威媒體確證為謠言的信息進行下榜處理。此外,微博還與主流媒體合作策劃線上線下相結合的公益性活動,為主流媒體引導輿論提供平臺政策和技術支持。
國內媒體一方面積極依托微博、抖音、嗶哩嗶哩等平臺提供的數據資源和技術服務發展新聞報道新樣態,包括短視頻新聞、慢直播等,將新聞實踐創新融入平臺文化,吸引更廣泛的用戶注意力;另一方面,也立足于不同平臺建設融媒體矩陣,尤其是開創了縣域級融媒體建設的獨特實踐模式,讓偏遠地方的聲音也能被全國人民聽見,充分發揚平臺的知識和信息普惠價值。例如,2020年年末,四川理塘的藏族青年丁真成為火爆的互聯網現象,理塘縣融媒體中心也借此機會打開了理塘和外界鏈接的窗口,把丁真熱度轉化為當地經濟社會持續發展的動力,其挖掘的理塘脫貧故事和助農直播等與各平臺上的央媒及地方媒體報道共同構建了“全面脫貧”的圖景,并激發了全國網友的廣泛參與,反映了微博平臺作為公共空間強大的協調溝通能力。
2. 提升先進導向影響力
由于制度原因,微博在中國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遠超Twitter和Facebook在歐美國家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在歐美國家,政客將Twitter作為工具以溝通選民、傳布信息、發表政見的現象十分普遍,但總體上Twitter尋求確立的社會角色仍是中性和獨立性的信息機構。而微博則可被視為中國社會主流價值體系和民意的“數字同構體”,其長期致力于在戰略和生態的層面捍衛主流意識形態和主流價值觀,并通過各種具體的策略對民意進行正向引導,是國家話語在互聯網世界的延伸。所以,當疫情期間,大量科學權威的主流聲音得到了經平臺積極干預的、有效的放大,科普性內容獲得前所未有的能見度,及時地為民眾科學防疫提供了指導。
值得一提的是,在Twitter和微博兩家平臺上都有政府人員和機構開設的認證賬戶,但美國兩黨間的撕裂和聯邦各州的各行其是,導致Twitter在更大程度上成為言論平臺而非信息平臺。例如,疫情期間美國兩黨及黨派媒體針對“口罩令”的紛爭就是一個縮影,用戶難以在這種黨爭化的信息戰里獲得可靠的知識。這也與微博所嘗試建立的具有高度權威性的政務信息體系有本質的區別。微博從未把“中立性”作為自己的口號。平臺發布的《微博社區公約》明確指出:微博倡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宣揚正確的價值導向、道德觀念和積極向上的時代精神;傳播正能量和家國情懷,反對消極、低俗內容。[25]微博董事長曹國偉也在2021年的中國國際智能傳播論壇上表示,在智能傳播時代,要對平臺日益增長的影響力常存敬畏之心,要在平臺的商業屬性和社會屬性之間取得平衡,積極探索加強平臺治理,承擔社會責任。[26]這反映了我國基于平臺的新聞治理的獨特經驗:一種立足于主流價值觀和先進文化導向的、建設性和干預性的規范性實踐。
1. 立法、政策介入
庫爾德利(Nick Couldry)認為,基于如今迅疾的信息反饋回路,以及多節點之間信息流動的驚人速度,即使根基深厚的機構也難以“維持跨事件和問題的運行”。[27]如今,這樣的壓力在很大程度上要由平臺承擔。數字信息的易變性和主流價值的復雜性決定了平臺治理不能僅依靠靜態的框架性規則,還需要政府和平臺基于問題判斷和用戶反饋進行更靈活的介入。
世界各國都在通過立法等監管措施,要求高科技公司承擔更多社會責任,對平臺上的信息失范現象進行干預。如德國于2017年6月通過《社交網絡執法法案》(NetzDG),要求網站須在24小時內刪除“明顯違法的”內容,否則將面臨最高5000萬歐元的罰款,這項法律適用于Facebook、Twitter、YouTube等跨國平臺。日本于2020年開始推進修改《網絡服務商責任限制法》,簡化對網絡暴力的追責手續,使平臺有義務在受害者提出申請后及時刪除惡性留言,并必要時提供施暴者個人信息以供合法公開。
我國堅持將依法治網作為基礎性手段,加快網絡立法步伐,在2021年8月通過了具有重要意義的《個人信息保護法》,明確公民在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中的權利,填補了數字社會重要的法律板塊,及時回應了社會對個人數字信息安全的日益關切。此外,國家網信辦出臺《互聯網信息服務算法推薦管理規定》《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以及發布新修訂的《互聯網用戶公眾賬號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等部門規章和規范性文件,通過系列政策約束制造平臺信息亂象的主體,明確互聯網企業的信息管理責任。
在國內系統化法律法規體系規范下,以平臺主體直接干預為形式的治理也呈漸進趨勢,其機制在政府、媒體和用戶的監督下不斷完善,具體表現為對假新聞、不實信息、刷量控評內容及賬戶的及時封禁,對尋釁滋事、過度營銷等負面傳播事件的糾偏,以及對平臺良性公共輿論的引導。微博在2017年5月成立“輿情研判小組”,及時對各類敏感內容進行求證核實,對謠言或不實信息快速辟謠和管控。[28]
2. 監管、整治行動
隨著全球數字平臺對個人生活的無孔不入,平臺被廣泛視為一種數字基礎設施。[29]這意味著平臺形式上專注于通過編碼挖掘連接用戶的主觀欲望,但其數據經濟卻實質上將個人意志排除在外,形成一種“非個人主觀化”(impersonal subjectivation)的特性。[30]在日常實踐中,很多全球性平臺不斷強化其“主觀化”特征,強調其為公民提供接入數字基礎設施權利的角色,實際卻在推動“非個人”技術主義的正當性。同時社會逐漸興起對平臺壟斷地位、數據收集、算法推送和“中立”技術主義的質疑,推動各國對全球化平臺日益嚴厲的監管與懲罰專項行動。例如,因劍橋分析公司濫用數據丑聞,美國政府對Facebook處以破紀錄的50億美元罰款,并要求建立更多隱私保護措施。[31]
在國內,有關主管部門通過對平臺加強督導,要求其完善社區規則、規范內部管理、提升內容質量,同時加大網絡執法處罰力度,通過執法約談、責令整改、下架、停更、罰款、通報等手段,不斷夯實平臺主體責任。2021年1月,北京市“掃黃打非”辦公室對一些平臺進行約談,對其傳播淫穢色情低俗信息作出頂格罰款的行政處罰。
比較國內外平臺整改經驗,國內的治理行動堅持正能量是總要求、管得住是硬道理、用得好是真本事,體現出更多系統性、綜合性、體系化的特征。隨著平臺信息亂象成為網絡用戶廣泛關注的議程,國家相關主管部門集中展開了一系列專項整治行動,以保護網絡用戶權益、改善線上社交和信息獲取的生態環境。如2021年,中央宣傳部印發通知,就文娛領域綜合治理作出主題部署,積極引領社會風尚。2021年“飯圈”亂象經由媒體曝光引發公眾關注,中央網信辦即圍繞應援打榜、互撕謾罵、誘導消費等方面出臺十項舉措,并發起“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從豆瓣對違規賬號、問題小組等進行刪除解散,微博下架“明星勢力榜”、限制熱搜主榜娛樂話題數量等平臺處理措施可以看出,專項行動在規范平臺文化消費導向、抵制極端言論和網絡霸凌等方面發揮了有效的實際作用。國家廣播電視總局辦公廳也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文藝節目及其人員管理的通知》,將“飯圈”亂象的治理延伸至“堅決抵制違法失德人員”,形成了更大規模的合作整改,推動了網絡空間和文娛行業的意識形態建設。今年,距“上海被網暴女子跳樓事件”后不久,中央網信辦部署“清朗·網絡暴力專項治理行動”,細化網絡暴力信息分類標準、建立健全識別預警機制,并要求平臺及時過濾“網暴”內容,強化用戶“一鍵防護”等應急保護措施。此外,中央網信辦還展開了排查整改平臺算法安全問題的“清朗·2022年算法綜合治理”和面向未成年群體的“清朗·2022年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等專項行動。
可以說,國內平臺所形成的業務生態,在承載和賦能政府及媒體的同時,也與國家治理體系共同構成了更大范圍的生態圈,彼此推動、支持新聞治理工作,形成平臺生態與政治生態間的協同效應。平臺在專項行動的治理過程中,也清理了大量的營銷黑產、優化了平臺技術服務 ,整體上有利于為數字新聞的平臺化傳播營造更加公正、平衡的環境。
通過上述對數字信息失范現象的成因和治理方式進行探索,不難發現,基于平臺的數字信息生產的多主體性和技術崇拜傾向,為傳播實踐帶來了高度的不確定和不透明性;平臺規則的價值導向在商業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反復游移,則對媒體行業價值體系的權威性和穩定性構成挑戰。盡管中外平臺在很多方面采取了形式相近的治理手段,但在基本理念和基礎邏輯層面,中國的治理經驗具有與歐美經驗迥異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在社會用戶需求和法規及行政管理的引導、制約下,以微博為代表的中國平臺始終保持著主流民意同構體和主流意識形態維系者的自我認知,這使得其新聞治理思路具有明確的“響應性”(responsiveness)導向。而 Twitter、Facebook等歐美平臺則延承西方觀念傳統,在形式上追求自身相對于各種社會利益集團的超脫性,卻在實質上復制了傳統媒體生態下的精英話語等級體系,令平臺成為“去個人主體性”的現實社會等級的符號體系。從“平臺作為基礎設施”的理論視角來看,中國的數字信息治理經驗有更鮮明的介入性色彩,也在更深層次的邏輯上追求“基礎設施”理應具有的體系穩定、規則健全、普惠大眾的訴求。而在平臺不斷精細化的治理實踐中,其背后的高科技公司也動態調整著與國家和用戶之間的關系,探索一條將自身商業訴求內嵌入中國社會有機發展、使前者成為后者的基礎要素的發展路徑。這些獨特的治理經驗,將在可預見的將來令中國的平臺形成一種更具中國特色的文化。
另一方面,中國政府的監管、治理始終具有為技術賦予價值觀、引導技術服務于社會治理的意識,這使得國內的平臺治理手段往往體現出“用規則、行動對抗算法風險挑戰”的權變性形態,網絡平臺監管部門不僅注重審查技術偏向和不合法性,對服從平臺基礎效益的“粉絲打榜”等互聯網參與文化和自動化熱點算法也保持警惕,且展現出了與媒體、各部門協同進入國家治理層面的總體觀。盡管算法與人的關系并非本文所要探討的主題,但究竟在平臺的邏輯中為“人的判斷”(human judgment)賦予何種地位,的確正在成為構成不同平臺間價值觀差異的重要維度。在信息失范現象業已成為全球共識撕裂、話語暴力、仇恨行為的重要癥結的當下,人的主體性與平臺框架的結合理應成為規范化的關鍵節點,這也是我國平臺治理的重要趨勢。
只有讓社會的先進意識形態導向和公正完善的律法、規章體系成為平臺信息治理的錨定之所,才能充分確認和調動政府、媒體、公民、企業等多方的主體責任和理性行動,實現從平臺技術到文化的以人為本,以創新之勢立于全球互聯網平臺崛起的浪潮之中,走出人民所向往、共識所凝聚的安全發展之路。如何將完善法律法規、提升公民網絡素養與多重治理行動相結合,并將后者轉化為穩定的長效機制,是我國發展自己獨特平臺治理模式的重要思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