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物品質問題應否提單批注案例評析

張 偉

[提要]

承運人是否進行提單批注，應建立在根據通常的觀察方法以及通常應當具備的知識用肉眼或者其他通常的、合理的檢驗方法，僅從外表所能觀察到和發現的貨物表面狀況的基礎上，貨物內在的品質問題通常不在此列，也不應要求承運人承擔過高的注意義務。

[案情]

原告：A豆業公司。

被告：B航運公司。

2017年2月28日，A豆業公司向外商訂購的6萬余噸散裝巴西大豆裝載于B航運公司所屬“美嘉”輪，從巴西巴拉那瓜港運往中國福州松下港。裝貨前B航運公司從托運人處取得的貨物預報證書顯示該批預裝大豆品質指標較低。裝貨結束后檢驗人出具的貨物品質證書記載的品質指標較好。A豆業公司通過銀行對外付款取得包括提單在內的信用證項下全套單據。貨物運抵卸貨港后，A豆業公司在卸貨過程中發現貨物異常，遂向保險人報險，又向法院申請訴前扣押了“美嘉”輪。船方、貨方及各自保險人派員到場進行聯合檢驗和取樣，并各自委托檢驗。相關檢驗人出庭時一致認為：卸貨港發現的案涉貨物中的大部分雜質、碳化粒、熱損粒等隨機分布在貨艙內，說明該情況在裝貨港即已存在；卸貨港未發現貨物存在大規模水濕結塊或霉變現象。案涉貨物經卸貨港法定檢驗部門檢驗雜質率、熱損粒率、損傷粒率較高。A豆業公司委托驗殘，結論為貨物實際損失20026172.98元。A豆業公司初以貨損為由，后以承運人違反批注義務簽發了清潔提單，導致其喪失拒絕對外付款機會造成損失為由，訴請判令B航運公司賠償貨物價款損失、相應利息及其訴前扣船費等。B航運公司抗辯稱，沒有證據顯示案涉貨物在承運人責任期間發生了損失或損害，案涉貨物在卸貨港發現的問題在裝貨港即已存在，貨物品質指標不是承運人的批注范圍，A豆業公司的訴請沒有事實依據和法律依據。本案焦點為承運人是否應對案涉貨物品質問題進行提單批注。

[裁判結果]

廈門海事法院于2019年5月23日判決駁回A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A豆業公司不服，向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二審期間，A豆業公司撤回上訴，一審判決發生法律效力。

[爭議]

承運人是否應對案涉貨物品質問題進行提單批注，要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1.承運人是否具備對貨物內在品質問題進行批注鑒別的專業能力。承運人聘請的船員并非專業的貨物質量檢驗人員，其在裝貨港裝貨時基本都是通過目測形式對貨物的表面狀況進行檢查，不具備運用專業知識通過專業技術設備對貨物品質問題進行鑒定檢驗的能力。2.承運人是否具備懷疑貨物品質問題異常的客觀條件。案涉大豆在裝貨港通過傳送帶和裝載機快速裝入貨艙，在此過程中，大豆中本身含有的灰塵、雜質和豆皮等飛揚，會使艙口的能見度變低。即使裝貨完畢后，船艙也需要及時關閉防止雨濕，且案涉大豆在艙內具有流動性，出于安全考慮，船長、船員也不具備在裝貨港進艙仔細檢查貨物內在品質問題的條件。3.案涉貨物的品質問題單從貨物的表面狀況來看能否被發現。本案承運人在裝船前已取得貨物預報證書，該批貨物本身就允許存在一定熱損、碳化、霉變、雜質等品質問題，至于該品質問題占比多少，是否超過幾個百分點，均非能通過肉眼觀察就可做出判斷。而且卸貨港最后的檢驗結果也顯示其中案涉貨物熱損粒率僅比預報證書高出1.93%，該細微差距，肉眼更是無法分辨。

綜上，承運人是否進行提單批注，應建立在根據通常的觀察方法以及通常應當具備的知識用肉眼或者其他通常的、合理的檢驗方法，僅從外表所能觀察到和發現的貨物表面狀況的基礎上，貨物內在的品質問題通常不在此列，也不應要求承運人承擔過高的注意義務。本案承運人B航公司沒有義務對前述貨物品質問題進行提單批注，其簽發清潔提單并不對收貨人構成侵權，無須承擔賠償責任。

[案例評析]

案涉貨物經過審理業已查明，在卸貨港被發現的雜質、碳化粒、熱損粒等隨機分布在貨艙各層，說明該問題在裝貨港即已存在而非產生于運輸過程。因此，本案審理的關鍵系審查承運人B航運公司未在提單中對貨物品質問題進行批注是否違法其法定義務。

那么，提單批注應如何進行定性，即該內容是承運人的權利還是義務？此問題在司法實踐中還存在較大爭議。一部分人認為提單批注僅是承運人權利，并提出：我國《海商法》使用“可以”一詞來規定承運人提單批注權利。因此，承運人在發現貨物存在不符之處時，并非“必須”或“應當”進行提單批注，提單批注不具有義務的屬性。另一部分人認為提單批注是承運人義務，提出：承運人作為國際貨物買賣合同的第三方，也是國際貨物交接的中間人，應誠實記載貨物的真實情況，在接收貨物時，盡到謹慎、合理檢驗貨物的義務。筆者認為，提單批注既是承運人的權利，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承運人的義務。

首先，提單批注是承運人的權利。提單批注相關規定正式被各國所接受，正是基于《海牙規則》的相關規定。而《海牙規則》確立了船東（承運人）在海運貨損賠償責任中不完全過錯責任規則，構筑了提單當事人風險分擔機制，承運人責任是最低限度的。在提單批注相關規定出現之初，該規定的作用主要體現在承運人可以利用提單批注有效對抗提單持有人對貨損的索賠申請，避免因貨物與提單記載的內容不符而導致承運人承擔貨物損失賠償責任。從該角度看，提單批注是承運人在貨運結束后免除貨損賠償責任的保護手段，應是承運人的一項法定權利。在實踐操作過程中，承運人有權在托運人交運的貨物裝船時或裝船后對該貨物的表面狀況，如包裝、氣味、重量、數量等表面狀況進行檢查。承運人若發現對所收貨物的名稱、件數及重量等與托運人所申報的情況有懷疑或無法核對時，承運人有權將該異常不符情況記載于提單之上，說明不符之處、懷疑的根據或者說明無法核對。

其次，提單批注也是承運人的合同義務。在國際貨物買賣合同中，買賣合同雙方通常距離較遠，一般不會當面直接交接貨物并查驗貨物實際情況，海運貨物的買賣交接基本都是通過承運人來完成，因此承運人作為國際貨物買賣合同之外的第三方，其作用至關重要。作為收貨人，肯定希望承運人在起運港收到的貨物與提單記載的貨物在包裝、數量、質量等各方面情況是一致的，避免賣方以次充好、缺斤短兩情況出現。承運人判斷貨物“表面狀況是否良好”的唯一正確而謹慎的方法就是在貨物裝船時對之進行檢查。這也是承運人履行“妥善、謹慎地裝載所運貨物”義務的需要。如果承運人未主動行事，對貨物裝船時的表面狀況毫無所知，就談不上對貨物盡到了保管和照料之責。即使依據運輸合同，由托運人安排貨物的裝載等事宜，也并不排除承運人對貨物妥善而謹慎地保管和照料之義務。[1]收貨人雖然可能并非訂艙人，但當其實際持有貨運正本提單時，提單作為海上運輸合同的證明，收貨人與承運人之間則構成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承運人作為運輸合同的一方當事人，理應按照誠實信用原則承擔運輸合同的附隨義務，如合理謹慎地管理貨物，誠實信用地記錄貨物的表面狀況，對貨物表面狀況是否進行批注，應出于善意和中立角度。從這方面來看，承運人應有在提單上對承運貨物表面狀況進行合理批注的合同義務。

承運人可以利用提單批注有效對抗提單持有人對貨損的索賠申請，避免因貨物與提單記載的內容不符而導致承運人承擔貨物損失賠償責任；同時，承運人作為運輸合同的一方當事人，理應按照誠實信用原則承擔運輸合同的附隨義務，合理謹慎地管理貨物，誠實信用地記錄貨物的表面狀況，對貨物表面狀況是否進行批注，應盡到善良管理人義務。由此，承運人在簽發提單時應否進行相關批注既是承運人的權利也是承運人的義務。承運人不加批注表明權利的放棄，自愿承擔相應不利后果，即需舉證證明貨損是由法定（或約定）免責事由造成，或者貨損并非發生在其運輸責任期間，且其無義務對該貨損情況在提單上進行批注才能免責，本案屬于后一種情形。

因此，承運人是否進行提單批注，應建立在根據通常的觀察方法以及通常應當具備的知識用肉眼或者其他通常的、合理的檢驗方法，僅從外表所能觀察到和發現的貨物表面狀況的基礎上。承運人不具備對貨物內在的品質問題進行檢查的專業能力和客觀條件，而且貨物真實的品質是否與提單記載的不符僅從貨物表面狀況來看也難以分辨，因此，貨物的品質問題通常不在承運人提單批注的范圍，也不應要求承運人承擔過高的注意義務。

而且，承運人如果對貨物品質問題不當批注，往往容易引起過度批注的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承運人在提單上不當批注貨物的質量問題，會導致出賣人（托運人）不能憑提單結算貨款，從而引發出賣人與承運人之間的貨運糾紛。因此，承運人也不能僅憑自身的主觀判斷，而在提單上做出內在品質問題不符的批注。否則，一旦判斷錯誤，承運人需要對出賣人承擔批注不當的賠償責任。從此點來看，更不能苛求承運人在簽發提單時應對貨物的品質問題進行批注，這已經超出承運人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

本案是一起提單持有人以承運人未履行提單批注義務導致其喪失拒付信用證貨款權利為由提出索賠的案例。《海商法》對承運人簽發提單時對貨物狀況的批注僅作了原則性規定。實踐中對提單批注是承運人的權利還是義務以及如何把握批注標準等，均存在爭議。本案結合國際貿易、國際海運實踐進行全面剖析，正確解釋海商法規定，明確貨物的等級和品質指標通常不屬于承運人提單批注的范圍；對承運人就貨物表面狀況的判斷要求應建立在與作業條件相適應的基礎上；在貨物非正常顆粒未集中板結成塊的情形下，承運人未作出貨物表面狀況不良的判斷符合正常智識和通常判斷標準等三項規則，法院認定承運人簽發清潔提單未違反提單批注義務，妥善平衡了船貨雙方的利益，維護了提單在國際貿易中的流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