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一帆
暨南大學藝術學院
內容提要:朱熹《晦庵集》中有《題曹操帖》一則,世人依此認為朱熹書法曾學曹操,而未對其中可疑之處進行辨析就引而論之,以致以訛傳訛。本文從朱熹少年時所受的理學教育、兩宋士人對曹操之評價、朱熹的“蜀漢正統”觀念、文獻中曹操書跡之考察、鐘繇之行徑亦可被稱為“漢賊”等幾個方面進行分析論證,認為朱熹并非學習曹書,朱熹《題曹操帖》實為鐘繇《賀捷表》。
一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二·題曹操帖》記:
余少時曾學此表,時劉共父(劉珙)方學顏書《鹿脯帖》,余以字畫古今誚之。共父謂予:“我所學者,唐之忠臣;公所學者,漢之篡賊耳。”時予默然,亡以應。今觀此謂“天道禍淫,不終厥命”者,益有感于共父之言云。[1]729
文中記載朱熹年少時與劉珙關于學書今古與當學端人正士之書的論辯,然并未明說朱熹就師法曹操,只因“公之所學,漢之篡賊”一語,后人即認為朱熹學曹操書,歷代書論多引之,訛誤尤深。
元虞集即在《道園學古錄》中評朱子書云:“公少年嘗學曹操書,而劉共父誚之。公以時之古為解,然則其可以書求公乎?”[2]明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二》中云:“朱晦翁自言,書學曹孟德,宋時當有孟德書鋟板,今晦翁書自榜額之外,不可多見。余得端州友石臺,愛其奇崛,縮為小本,大都近鐘太傅法,亦復有分隸意。”[3]明楊慎《升庵集》中有《朱文公學曹操書》一則云:“朱文公書,人皆謂出于曹操。操書傳世絕少,惟《賀捷表》,元時尚有本,文公所學必此。”[4]董其昌和楊慎認同朱熹曾學書于曹操,并由此推斷曹操亦有《賀捷表》書作傳世。明末清初周亮工在《題黃濟叔摹泰山碑》中亦云:“間嘗訝晦翁矩步圣賢,而其書乃學阿瞞;濟叔端人正士,而亦模上蔡(李斯)書。”指出為人與學書之間的巨大反差,進而發出“世間絕技,不能禁奸臣賊子之不傳,亦不能禁端人正士之不學”[5]的感嘆。清人胡敬在《明東林諸賢墨跡記》中評價朱熹書法,曰:“元晦留書,與魏武同其筆勢。”[6]胡敬曾經參與清內府《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等的編纂,得睹宮內藏弆名跡,因此其書畫藏鑒之論多被世人奉為圭臬,此語似頗為可信。然曹操未有可信書跡傳世,清內府中亦未見曹操書跡之著錄,其說朱熹“與魏武同其筆勢”,當為耳熟俗說,未必是本宮中之目驗。
及至當代,曹寶麟先生在《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中寫道:“朱熹務以高古為尚,自稱學曹操書,卻未料竟被所嘲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陷入難堪。”又說“曹操的書法早佚,已經難以取勘”,并認同董其昌所評朱熹書法“大都近鐘太傅法,亦復有分隸意”的說法,雖曹佚而鐘存,但兩人所處時代一樣,其書法應具有相近的時代特征[7]。曹寶麟先生雖追從前說,認為朱熹曾學習曹操書,但其對朱熹書近鐘繇的認識,真可謂具眼人語。如朱熹《卜筑帖》《城南唱和詩卷》等,皆有鐘繇之分隸意,空靈瀟散而又拙趣橫生,正如方愛龍先生評《卜筑帖》:“味在魏晉鐘、王,態勢俊拔,韻度超逸。”亦說明董其昌認為朱熹書“近鐘太傅法”的直觀感受是正確的。胡長春先生在《論朱熹在書法理論與實踐上的貢獻》一文中說:
朱熹由最初根本魏晉、一味求古,轉而取法顏真卿,這跟早年與同學劉珙的辯論有關。這場辯論對朱熹的內心是有過深深的觸動的,其后,他放棄學曹操書法,轉而取法顏真卿。[8]
方愛龍先生也執此論,認為與劉珙之論辯是朱熹早期書風和思想轉變的重要事件,由此朱熹才知曉“書如其人”以及“人品”“書品”之間的關系[9]。同時,方愛龍先生在按文中也提到了此跋或為跋鐘繇帖,原因是跋文中“天道禍淫,不終厥命”一語出自鐘繇《賀捷表》,但是未做更深入的考證。在這些學者的影響下,當前碩、博士學位論文、期刊論文中也均執“朱熹學曹操書”之論,幾乎每篇研究朱熹書法的論文都會引用此跋以證明其論點。然朱熹是否真學習過曹操書法呢?針對古今學人有關“朱熹學曹操書”的論述及相關問題,我們在下文中一一辨析便可明了。
二
朱熹作為歷史上著名的理學家,其書法觀也是在理學體系下構建的。其書論中充分體現出儒家倫理與道德觀念,將書法與人之德行緊密結合,提出了“書關德性說”。如朱熹曾跋司馬光《薦賢帖》云“熹伏讀此書,竊惟文正公薦賢之公,心畫之正,皆其盛德之支流余裔,固不待贊說而人知其可師矣”[10]3926,評蔡襄書云“蔡公節概、議論、政事、文學皆有以過人者,不獨其書之可傳也。南來多見真跡,每深敬嘆”[10]3893,只字未提書法本體之好壞,全在論為人德行之盛。正如陳志平先生對朱熹書學觀念之總結:
朱熹論書法,就非常強調“正”。一是心正。心不是自然之心,而是倫理之心。二是筆正。筆不是眼中之筆,而是意中之筆。一句話,心正則筆正。……在朱熹看來,字如其人,“書札細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關有如此者”。[11]
胡長春和方愛龍二先生認為,朱熹與劉珙的論辯使得朱熹從喜愛曹書轉而喜愛顏書,并讓朱熹從此“懂得”了“書如其人”的道理。由此推斷,胡、方二先生認為在朱熹年少時或還未接受理學思想的灌溉,其后期以人論書、人品即書品的書學觀念還未形成,這才會因一味求古而學曹,而與劉珙之論辯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他“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觀念的形成。

宋 朱熹 城南唱和詩卷(局部一)

宋 朱熹 城南唱和詩卷(局部二)
胡、方二先生之觀點,或許受到學界認為朱熹學理是從其廿四歲問學李侗開始的觀點的影響。但細究朱熹行跡,理學觀念的種子早在其幼年時就已種下。朱熹父朱松(1097—1143),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攜家入閩,隨大儒楊時的弟子羅從彥學習“二程”洛學,為南、北宋之間甚為知名之理學家。在閩期間,朱松數次創建書院,為“二程”理學在福建的傳播作出了相當大的貢獻。清道光重修《福建通志》記:“石井書院,在(泉州)府城西南安平鎮,名鰲頭精舍。宋紹興初,吏部郎朱松嘗為鎮官,與士人講學。”[12]朱松為泉州開講理學之第一人,被譽為“閩學開宗”,故后謚獻靖并祀入圣廟,可見后世對其理學成就的認可。而朱熹幼時即受父松教導,開始全面學習儒家經典。朱熹曾自述:“某自丱讀四書,甚辛苦。”[13]2805其弟子黃榦于《朱熹行狀》中記載:“(朱松)得中原文獻之傳,聞河洛之學,推明圣賢遺意,日誦《大學》《中庸》,以用力于致知誠意之地,先生(朱熹)蚤歲已知其說,而心好之。”[14]黃榦廿四歲隨朱熹讀書,朱熹又將仲女嫁于黃榦,其記載之行狀當為可信。“丱讀四書”“蚤歲已知其說”“心好之”等語皆證明儒家倫理與道德理性早已在年幼的朱熹心中生根發芽。
至紹興十三年(1143)三月二十四日,朱松于建安環溪寓舍病逝,朱熹時年已十三歲。彌留之際,朱松將身后家事托付于好友劉子羽,并囑朱熹從學胡憲、劉勉之、劉子翚,要求其以父事之。同年,朱熹與母祝氏居崇安五夫里,入劉氏家塾,受學武夷三先生,共同受學的即有劉子羽子劉珙。朱熹與劉珙共同學書,當是于紹興十三年搬至五夫生活之后、紹興十八年(1148)中進士之前,即從學武夷三先生的四五年間。
朱熹從入劉氏家塾始,即開始系統學習“二程”、張載的理學著作,并將“二程”理學視為為己之學:“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橫渠張先生……熹自十四五歲時,得兩家之書讀之,至今四十余年,但覺其意之深、指之遠,而近世紛紛所謂文章議論者,殆不足復過眼。信乎,孟氏以來一人而已!”[1]508《朱子語類》中記:“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如今學者見識。”[13]2994可知,朱熹在與劉珙共同讀書習字的四五年間,對“二程”理學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和理解。
三
儒家思想本身就非常看重君臣、父子的社會倫理關系。就如雷學華在《試論中國封建社會的忠君思想》中所言,儒術的表面為仁,而實質則是忠。發展到“二程”理學,其對忠君的認識更加直接和深刻,效死以忠、不事二主的思想成為當時套在天下臣民身上的精神枷鎖[15]。朱松死后,撫育朱熹的劉子羽即將忠節作為家族信仰進行傳承,其族在歷史上有“三忠一文”之美譽。劉子羽父劉韐為著名的抗金將領,汴京失陷后,劉韐留下“夫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兩君;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此予所以有死也”的遺書,自縊而死。劉子羽亦隨父抗金,功勛卓著,朱熹為其撰寫的挽詩中“天畀經綸業,家傳忠義心,謀謨經國遠,勛烈到人深”一語,頗可概括其忠誠謀國之功績。劉子羽子劉珙,也繼承家風,正直敢言,善于進諫,將“忠孝節義”看得比生命還重。劉珙在淳熙五年(1178)臨死之際,還與朱熹訣別,言“以未能為國報雪仇恥為恨”[16]。劉珙之子劉學裘,還編著《傳忠錄》以弘揚祖父輩之忠節,悲痛于家國之仇未雪。崇安五夫里劉氏“忠孝節義”之家風由此可見。而朱熹認劉子羽為義父,劉勉之、劉子翚亦視其為子侄,教其讀書,朱熹對“忠孝節義”的理解自當深刻。
有宋一代評判歷史人物傾向于以儒家傳統道德觀念來衡量,北宋開始廣泛流行的“以人論書”風尚即是在這種文化大環境下產生的。而曹操篡漢之行跡,自然是經不起這樣的道德評價的。南、北宋對曹操形象的評價整體來說都是貶多褒少。
在南宋之前,正史一直以曹魏為正統,西晉陳壽《三國志》和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皆持此論。這種觀點也得到了大部分北宋士人的認可,如蘇軾就有《正統論》一文,認為曹魏雖然沒能一統天下,但是三國之中曹魏國力最盛,即視其為正統,可見“據功業之實”是當時的正統觀標準。然在北宋以曹魏為正統的大勢中,亦有逆流,以“二程”為代表。程頤認為:“蜀志在興復漢室,則正也。”[17]強調“正統”之“名正”,而非“統”。
朱熹從小受理學思想陶染,十四五歲又系統學習“二程”之書,其理學觀念即是在“二程”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的,因此被世人合稱為“程朱學派”。其實,朱熹不僅在理學思想上,也在歷史觀上對二程進行了全面吸收。朱熹“蜀漢正統論”的主要觀點即與程頤如出一轍,強調“名正”。而“名分之正”的關鍵就在于“忠”和“孝”,其云:“名莫大乎忠孝,分莫大乎君臣。”[18]2252以此為標準,蜀漢自然成為心中正統;而與蜀漢相對之曹魏,也就成為朱熹批判的對象。朱熹直接評論曹操“自是賊,既不可從”[18]1836,指出其以“挾天子”之資,借“興復漢室”之名,實際是擾亂社稷、代漢自立。
南、北宋對三國正統的認識之所以會有這種偏差,也與當時的國情相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
宋太祖篡立近于魏,而北漢、南唐跡近于蜀,故北宋諸儒皆有所避而不偽魏。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南宋諸儒乃紛紛起而帝蜀。[19]
南宋士人之所以普遍認同“蜀漢正統論”,強調“正統”之“正”,不僅因為南宋與蜀漢國勢相近,將金比作篡漢之曹操,更是為了在不利的政治局面下努力宣示其道德優勢,尋求治國興邦的良方。在這樣的國家大勢下,整個南宋的文學作品中也到處充斥著對曹魏政權的貶斥。如劉克莊有“北走曹瞞……絕笑渠儂,平生奸偽”[20]2598之論,直呼曹操為“曹瞞”,說其“奸偽”,充滿鄙薄之意。何夢桂更是直接以蚊蚋、黑蟻比擬曹操[20]3153。至南宋,曹操徹底成為一個“君子所不道”的漢室“鬼蜮”[21],以至于“天下莫不欲誅之”[22],為天下士人所抨擊、詬病。平先榮在其碩士學位論文《宋代士人之三國正統觀研究》中,對兩宋士人詩詞文賦中涉及的對三國人物的褒貶情況進行了一個細致的整理,其中南宋士人對曹操的評價均為貶斥[23]。
綜上兩節所述,曹操作為篡漢之賊,是宋代理學忠君愛國思想籠罩下的一大反面,被兩宋士人在詩文中口誅筆伐甚重。此為當時的文化大背景,朱熹當時即使年少,亦不可能不知。又加上朱熹總角已隨其父熟讀儒家經典,十四歲受學于以“忠孝節義”傳家的劉氏諸夫子,深入學習了“二程”、張載之理學著作,于忠孝大義認識極深。這些都是朱熹后來繼承“二程”歷史觀,提出“蜀漢正統論”,極力批判曹魏“窺漢賊行”的先決條件。因此,于情于理朱熹都是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學曹操書的。
四
董其昌和楊慎因為《跋曹操帖》中“天道禍淫,不終厥命”一語,推斷曹操曾書鐘繇《賀捷表》,并認為宋元之際還有傳世。為此,我們對曹操之書事、書跡進行考述,以證曹操未曾書寫過《賀捷表》。
曹操是文武全才,在政治和軍事上有大的謀略自不必說,其詩文也開一代風氣之先,為建安文壇領袖,在書法上也頗有成就。晉人張華《博物志》中列出漢世善草書者崔瑗、崔寔、張芝、張昶四人,曹操位列于后。張華所處時代與曹操相距不遠,其云曹操草書僅次于崔瑗父子和張芝兄弟,評價甚高,曹操書名之盛當為不虛。南朝宋王愔《古今文字志目》原文雖佚,但目錄尚存,下卷錄魏晉書家五十八人中,即有“魏武”一目。南朝梁庾肩吾《書品》將曹操、孫皓等十五人列為中之中品,評曰“筆墨雄贍”[24];唐張懷瓘《書斷》評曹操“尤工章草,雄逸絕倫”[25],并在《書估》中將曹操書列為第三等。由上可知,曹操所善當為章草,且以雄渾書風為勝。宋代陳思《書苑菁華》中亦載:“曹操書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遙巖璀粲。”[26]所謂“金花細落”“遍地玲瓏”,意指筆畫的空靈與飛動,亦當為對曹操章草書的評價。
曹操書跡不多,古籍文獻中也只有些許記載。北宋朱長文《墨池編》卷六中有“魏武帝大饗碑”一條,注曰:曹植撰文,曹操篆額,鐘繇書碑[27]。稍在朱長文之后的鄭樵在《通志·金石略》中也記有此碑[28]。陳壽《三國志》中裴松之注引《魏書》曰:“軍自武都山行千里,升降險阻,軍人勞苦,公于是大饗,莫不忘其勞。”[29]36可知曹操在征張魯期間曾大饗其師。且此次征張魯,鐘繇亦參加,并被曹操表為前軍師[29]329。另曹植《求自試表》云“臣昔從先武皇帝……東臨滄海,西望玉門”,“西望玉門”就是指征張魯,知曹植確隨曹操西征。由此佐證,“魏武帝大饗碑”當為可信,惜曹操僅是篆額。
清楊賓《大瓢偶筆》中有“曹孟德書”條,記載其所見撫州臨川縣曹操草書“鳶飛魚躍”四字和武昌黃鶴樓真書“涌月臺”三字[30]14。然曹操在歷史上并未到過黃鶴樓,此為好事者為提高黃鶴樓名氣而附會于曹[31]。“鳶飛魚躍”想必與“涌月臺”相同,皆為偽跡。楊賓還記載安慶府東“樅陽門”門額相傳為曹所書,后楊賓得到門額拓片后,認為:“雖極勁健,而無古雅之致。且自漢魏至今,幾二千年,而毫無剝蝕。其非曹書也無疑。”[30]14-15
相傳的曹操書跡中,最為著名者當為陜西漢中褒谷古石門“袞雪”摩崖石刻了,被譽為“龍門十三品”之一。該摩崖橫刻隸書“袞雪”兩字,側有豎刻“魏王”兩小字。據陶喻之考證,有關“袞雪”石刻的記載,最早見于一段石門題跋《寶慶題名》,記南宋咸淳二年(1266)白巨濟等六人游訪石門的情況,其中有“袞雪舊有亭”一語,可知南宋時已有此刻石,然未記載書者為曹操。清嘉慶十九年(1814),時任陜南略陽知縣的王森文頗喜金石,將石門大部分書刻都摹拓下來,編為《石門碑醰》一書,其中所摹“袞雪”也未見“魏王”字樣。后在清道光十八年(1838),該石刻被褒城知縣鄭云錦、縣令張紹勛重新發現,并另外翻刻,亦未記載書者為誰。
將“袞雪”作者歸為曹操,最早見于羅秀書同治十二年(1873)所撰《石門道古碑序》:“曹魏王‘袞雪’二大字……千余年無人知者,居然干將莫邪出關氣數,相與驚喜,嘆為眼福,不勝古今遇合之感。”[32]羅秀書在《褒谷古跡輯略》中更加詳細地記載了“袞雪”的出處,并賦詩大肆贊美:“滾滾飛濤雪作袞,勢如天上瀉銀河。浪花并作筆花舞,魏武精神萬頃波。”羅秀書將其歸為“褒谷二十四景”之一,自此之后,文人墨客吟誦不絕,仿佛大家都信以為真。但稍作思考,不難發掘其中蹊蹺。“袞雪”為曹操書全是羅秀書一人之觀點,文獻中更無旁證,即使非其編造,亦為道聽途說而已,其目的或許是宣傳褒谷石刻之價值。除了文獻考證,單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袞雪”也絕非漢魏人所書。該書點畫圓厚,結構似楷,波磔夸張而有裝飾意味,絕無漢魏隸書整嚴之氣,而更似南宋隸書。正如吳大澂在《石門訪碑記》中說:“(袞雪)其原刻在江中巨石下,湍流迅急,舟不得近,隱約可辨,相傳為漢刻……想系宋人偽刻。”可謂具眼人語。
可見文獻中記載的曹操書跡均未可信,多為托名偽作。董其昌和楊慎推測宋元間有曹操書《賀捷表》本流傳,但在歷代文獻著錄中并未有曹操書《賀捷表》或其他“表”體書跡的記載,在歷代刻帖中也均未見。
且從曹操與關羽之情感角度來看,曹操也斷然不會書寫《賀捷表》。曹操與關羽之情意,歷來被人們津津樂道。陳壽《三國志》載,曹操于建安五年(200)擒得關羽,并未以俘虜待之,而是拜其為偏將軍,“禮遇甚厚”。爾后在袁紹遣顏良攻白馬的危難之際,關羽于萬軍之中,斬首顏良,解白馬之圍,關羽又被封為漢壽亭侯。關羽亦知曹操待其之厚,但更重忠義,決意報答曹操恩情之后離去,曹操聞之,嘆曰:“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關羽斬殺顏良之后,曹操知其必去,仍拜侯重賞,做最后挽留,然關羽還是“盡封所賜”而辭。謀士認為關羽日后必為大患,皆主張追擊,曹操則曰:“彼各為其主,勿追也。”[29]784曹操對關羽之喜愛不僅因其“勇”,更因其“忠”、其“義”。縱觀整個三國歷史,關羽之忠義無人可與比擬。裴松之注云:“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29]784裴松之此言可以說是曹操對關羽之情意的最佳注腳。關羽去世后,曹操以諸侯禮葬之,亦表現出對關羽的崇敬。
鐘繇《賀捷表》所賀關羽戰敗一事,為發展計,曹操難免心喜,畢竟關羽當時“擒于禁,斬龐德,水淹七軍”,讓曹操吃盡苦頭,以至一度要遷都避其鋒芒[29]785。但我們結合上文所述,在得知關羽重傷敗退后,有“王霸之度”的曹操又怎會去抄寫鐘繇充滿諂媚之意的《賀捷表》以示慶賀。綜上,我們可以推斷曹操并未書寫過《賀捷表》。
五
世人認為朱熹曾學曹書,還有一個主要依據是劉共父“公所學者,漢之篡賊耳”一語。但世人并未思考,曹操固是“漢之篡賊”,而鐘繇也可作此評價。
鐘繇于漢末時被潁川太守陰修舉為孝廉,后又任廷尉正、黃門侍郎。李傕、郭汜禍亂長安之際,全靠鐘繇與韓斌謀策,天子才得以逃出長安。后來,鐘繇與韓斌又與曹操合保漢帝東歸。至此,鐘繇一心為漢室著想,還可稱為忠誠之漢臣。在此之后,曹操開始重用鐘繇。在與袁紹決戰之時,曹操命鐘繇鎮守關中,特使不拘科制,贊其為“今日蕭何”,謂:“關右平定,朝廷無西顧之憂,足下之勛也。”爾后,鐘繇又平河東、收匈奴,功勛卓著。這段時間,鐘繇名為漢臣,但實際已在輔佐曹操。后魏國建立,違逆了漢高祖“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的祖訓,曹操“篡漢”之心已昭然若揭,鐘繇非但沒有勸誡,反而勸進,并被視為開國元勛而受到重用,位列相國,被當時的魏太子曹丕贊曰:“厥相惟鐘,實干心膂。”曹丕廢漢稱帝,鐘繇又為太尉,封平陽鄉侯;明帝即位后,又遷太傅[29]327-334。
在史書中,“漢之篡賊”一詞并非曹操所專屬,董卓、孫權、劉備等都曾被評為“漢賊”,只不過曹操非議最大,又有周瑜“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諸葛亮“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等語,影響至深,遂一聞“漢賊”,世人不假思索就想到曹操。實際上,鐘繇先為漢臣,后佐曹操,勸進曹操稱王已是篡漢,后又迎曹丕稱帝,其行跡種種皆為“漢賊”所為。且以劉珙“忠孝節義”之家風,更會對鐘繇之行徑進行貶斥,因此會說出“公所學者,漢之篡賊耳”,再結合上文論述,此“漢之篡賊”當為鐘繇無疑。
在這一點上,清張照在《跋自臨賀捷表》中也有提及,認為朱熹所學定為鐘繇《賀捷表》,只因門人標目時可能未知“天道禍淫,不終厥命”為《賀捷表》中語,亦不思鐘繇亦可稱“漢賊”。《晦庵集》中詩文題跋確多為朱熹門生及后人整理編撰而得,門人按思想慣性,一見“漢賊”就想到曹操,亦不知“天道禍淫,不終厥命”為《賀捷表》語,想當然名其為《題曹操帖》,這種解釋卻合情理。丁儉卿《朱子題曹操帖辨》亦云:“按‘天道禍淫,不終厥命’二語,出鐘繇《賀捷表》。然則朱子此跋乃題鐘帖,后人以‘漢賊’字,遂誤為孟德。”[33]張、丁二人語實為朱熹《題曹操帖》當為鐘繇帖最早之論證,然后人未能見到或未以重視,故貽誤學人數百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