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教授訪談"/>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樊 星,李冰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李冰璇:樊老師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您向來關注非虛構文學的寫作,今天想請您談談非虛構文學范疇下的傳記文學寫作。
樊星:傳記,實際上也是非虛構。現在跟本科生上課,我也經常說,你們最好去讀一些傳記。因為傳記比文學理論課更能夠顯示出文學成長的個人性。文學理論都是文學與生活、文學與流派、中外文學的比較,但是從勵志、成功的角度,甚至說挫折如何使人成長,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我覺得傳記應該是最好的。可是偏偏我們的本科,實際上是不講傳記的,甚至不講報告文學。我原來在華師的時候還講,后來不斷地壓縮課時,最后報告文學等非虛構都沒有時間講。20多年前,我在美國訪學的時候,就發現書店里面的non-fiction比fiction多得多,說明今天的人們關注真實已經超過了虛構。哪怕就是虛構的小說,比如說魯迅的小說,里面的“我”是不是魯迅啊?《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是不是曹雪芹啊?大家其實一直有一種追根究底的欲望,這種欲望實際上就說明,求真是人們接受文學、了解社會的沖動和動機。
李冰璇:1988年,您在《書林》雜志2月號上發表了《寫我們的當代史》一文,將自己的研究定位于“時代心態”“精神史”“思想史”“心史”。1999年版《世紀末文化思潮史》、2012年版《大陸當代思想史論》兩部著作,既回應了您當年對學術的自我期許,也彰顯出“文”“史”交融的研究特點。傳記文學兼具傳記屬性與文學屬性,有人更傾向凸顯由“史”入“文”的文學特性,也有人表現出對“史”的追求與堅守,您如何看待傳記文學的“文”“史”之爭?
樊星:一直對文史有興趣。又特別對當代史感興趣,因為當代史與我們的經歷密切相關。而傳記文學因為常常是歷史人物的經歷寫照,所以正好成了研究歷史(尤其是個人史)的一個標本。傳記文學是非虛構文學的一支,因此必須有文學色彩。例如歷史人物的經歷、心理活動、對話等等,都必須寫得真真切切,而這就需要文學的功力,因為過去的往事很難完整再現,即使傳主回憶往事,也不可能記得一切,甚至常常有遺忘之時。這樣一來,“史”是基礎,是框架,而“文”則是場景再現、性格刻畫、心理描寫、人物對話的生動描繪,是“史”的氛圍、情節、細節的生動呈現。二者相得益彰,則成為文史俱佳的力作、經典。中國文學史上,《史記》中那些膾炙人口的“本紀”(如“項羽本紀”)、“世家”(如“孔子世家”“陳渉世家”),世界文學史里,羅曼·羅蘭的“三大英雄傳”(《貝多芬傳》《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傳》,都是傳記文學的名篇。傳主的性格、音容笑貌、內心痛苦都因為作家的精彩描繪躍然紙上,因此既是歷史的補充(因為宏觀的歷史不可能細致講述一個歷史人物的詳細經歷),頗有點“野史”的趣味,又是文學的佳作。所以,我常常在課堂上希望同學們多讀傳記文學經典,一方面彌補文學課上傳記文學常常缺席的遺憾;另一方面也覺得優秀的傳記文學作品具有勵志的意義,可以幫助大家超越現實的各種苦悶。當然也有一些傳記文學作品因為捕風捉影、添油加醋,甚至無中生有,或者止于羅列眾所周知的史實,堆砌各種溢美之詞,顯得干巴巴,缺乏文學的生動靈氣,而只能隨風而逝。所以,多讀傳記文學經典才顯得非常重要。
李冰璇:以《哥德巴赫猜想》為代表的徐遲科學家系列紀實,何建明的長篇報告文學《根本利益》《為了弱者的尊嚴》所刻畫的為民請命的梁雨潤,在我看來,它們某種程度上也是傳記文學。您覺得傳記文學與人物紀實類報告文學的區別在哪里?
樊星:報告文學更具有及時性、問題意識。例如《哥德巴赫猜想》也寫了陳景潤的人生之旅,但中心是刻畫他埋頭科研的精神,謳歌當代知識分子的堅忍品格,而沒有描寫陳景潤人生經歷的豐富性(例如他的家庭、他的成長過程,尤其是在那些政治風浪中的心路歷程),而如果是寫《陳景潤傳》,就必須寫他個性、經歷的方方面面。一直到陳景潤去世以后,才有了全面記錄他人生旅程的《陳景潤傳》(有沈世豪和樹人、姜葳的兩種版本),比起《哥德巴赫猜想》來,顯得更全面(雖然《哥德巴赫猜想》的影響更大,影響了一代人學科學的熱潮,其詩情畫意的風格也更加富有感染力)。因此可以說,報告文學中,“史”是背景,“問題”是主題;而傳記文學中,“史”是貫穿傳主全部經歷的基本脈絡和框架,“心路歷程”則是其中的主題。報告文學因為常常及時反映現實問題而有“輕騎兵”之稱,而傳記文學則是一部個人的歷史,更具有曲折、跌宕的歷史感,生活的豐厚感。
李冰璇:您曾主編過《中國當代文學》的教材,其中您執筆的第十四章“長篇歷史小說的豐收”,重點介紹了姚雪垠《李自成》、劉斯奮《白門柳》、唐浩明《曾國藩》、二月河《雍正皇帝》四部長篇歷史小說。同樣是真實歷史人物作為主角,塑造人物時均不可避免地需要采用虛構的手法,在您看來,長篇歷史小說與傳記文學的邊界主要在哪里?
樊星:長篇歷史小說中,虛構的成分很多。如《李自成》第一卷寫的潼關南原大戰對于刻畫李自成及其部下的性格很是濃墨重彩,而史學界對于那場大戰是否存在過,就存疑多多。郭沫若就認為那場大戰史上無明確記載,只是傳說。而即使存在,姚雪垠對于戰爭過程、場面,以及李自成與他的部將、親兵并肩突圍,與對手殊死拼搏的過程描寫也相當細膩,顯然虛構居多,這就是小說筆法了。《曾國藩》中貫穿全書的康氏兄弟則是虛構人物,第一冊《血祭》中有一章“為籌軍餉,不得不為貪官奏請入鄉賢祠”還引起過爭議,因為那位“貪官”楊健在歷史上其實有清官的名聲。《曾國藩》出版后,其后代曾因為這一段失實與作者唐浩明交涉過。對此,唐浩明解釋說,為了突出曾國藩為湘軍籌款不惜一切手段的需要,他借用史料中曾國藩為楊健上奏“請入鄉賢”被皇帝貶斥降職一事,加上個人的聯想,就把楊健寫成了貪官。這樣的文學書寫可能與史實有出入。事實上,《三國演義》把曹操寫成奸雄;戲劇《鍘美案》中忘恩負義的陳世美據說原型人物其實清正廉潔,因為被人嫉賢妒能,才成為戲劇中的反派人物……諸如此類,都不是史實,而是出于作家的文學虛構。甚至吳晗的著名傳記《朱元璋傳》原為影射蔣介石而作,多年后因為主旋律歌頌農民起義領袖的要求,修改成刻畫朱元璋的奮斗歷程、突出其性格的復雜多面的定本,也可見歷史人物的性格復雜,以及后來人寫歷史人物時的復雜內心活動、文學想象(想象與虛構常常水乳交融)和政治考量,都值得注意。認真說來,沒有完全真實的歷史。即使是歷史經歷者的回憶,也常常會摻入一些可以理解的省略、虛構、添油加醋,因此使歷史具有了人言人殊的混沌意味。司馬遷筆下的霸王別姬,顯然有文學虛構的成分。盧梭的《懺悔錄》固然真誠,影響深遠,可據研究,其中也多有失真之處。
李冰璇:部分傳記作家會特別強調其創作的是傳記,而不是傳記文學。比如新出的兩部鐘南山的傳記文學,很多人認為葉依《鐘南山傳》是傳記,而熊育群《鐘南山:蒼生在上》是傳記文學。在您看來,傳記和傳記文學有什么區別?
樊星:傳記里面很少有對話、心理描寫,更多的是史料的陳列,比如《朱元璋傳》,里面涉及大量的史料,很多頁下面都有注釋,人們更多將其視為傳記,而不是傳記文學。文學就要添油加醋,就要借助想象還原當時的對話、心理描寫,作家可以適當加些虛構。整體來說,傳記和傳記文學的界限很模糊,比如說,日記是不是文學?書信算不算文學?文學的含混性,使其不能像理科一樣進行嚴格的區分。文學實際上是無所不包的。
李冰璇:您能否給出您心目中的“傳記文學”的具體定義?
樊星:建立在歷史研究和傳主研究的基礎之上,同時在還原歷史氛圍、傳主經歷與性格方面富有合理的想象、虛構,而且有才氣的文學傳記,是文學作品中最富有真實感、文化底蘊的一脈。
李冰璇:傳記作家進行傳記文學選題與寫作的第一步便是選擇傳主,某種意義上說,傳記文學是一種“戴著鐐銬跳舞”的命題或半命題寫作。在您看來,傳記作家選擇傳主的時候會有哪些考量?
樊星:首先,選擇傳主不是很隨意的,里面一定有作家的現實寄托,即所謂“古為今用”。其次,作家必須又要有自己的新的發現,這當中不光是傳主的人格,更是傳記作家認識歷史的眼光。因此,這實際上是一種雙向選擇,既是作家對歷史人物的選擇,也能顯示出作家自己的個性。傳主的選擇,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傳主與作者的心理對應。比如林語堂寫《蘇東坡傳》的原因,因為他覺得中國眾多文人之中他最喜歡蘇東坡,開朗幽默。不過有時候又無法解釋,林語堂還寫過《武則天正傳》,這個很奇怪,林語堂與武則天之間顯然相去甚遠,在書里,武則天實際上是個很狠毒很有權謀的人物。這里又引申出一個“武則天熱”的現象。郭沫若寫過話劇《武則天》,他后面專門說,就是為了給武則天翻案,都說武則天是一個非常狠毒非常淫蕩的皇帝,郭沫若就是要寫她的文治武功。張藝謀也曾經想拍武則天,曾經重金懸賞,征求劇本。當時有五位作家寫武則天,其中寫得最好的在我看來是女作家趙玫,她寫的是武則天在權力斗爭的漩渦里,如何利用女人手段、性別的優勢,不斷登上權力的頂峰。我們在談到女性文學的時候,一般不怎么提趙玫,但有一個話題是女性歷史小說。因為現在談到歷史小說,一般都是二月河、唐浩明、劉斯奮等男作家。女性歷史小說作家,除了趙玫,還有《少年天子》的作者凌力,也很有成就。這里引申出一個話題:女性在歷史小說創作中的位置。但張藝謀最終沒有拍成電影,后面出了電視劇《武則天》,彌補了這個遺憾。林語堂的《武則天》對武則天持批判態度,寫她的陰險狠毒,有人甚至覺得林語堂是不是對女性有性別歧視。傳記文學也好,小說也好,哪些成為了文學熱點,為什么會成為文學熱點?如果要寫女英雄,寫秋瑾就可以啊,如果要寫歷史上很有權勢的女人,慈禧、呂后也可以啊,臺灣作家高陽就寫過《慈禧全傳》,但對比來看,我們會發現武則天是中國文化中的另類,一代又一代人選擇寫武則天,實際上體現了中國作家很看重能夠在封建社會里嶄露頭角的女性,能夠彰顯出女性的自立自強、有作為,非比尋常。
李冰璇:在圖書館為此次的訪談查資料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饒有意味的現象:傳記文學的書目索引基本是以傳主為序排列,而非傳記作家。在我看來,這一現象恰恰說明傳記作家的文學才華往往容易被低估,或者說容易被傳主跌宕起伏的人生光芒所遮蓋。您覺得在傳記寫作中應該如何彰顯傳記作家的才華與獨特性?
樊星: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方面,大學教育不注重傳記文學、不注重非虛構,再加上傳主更加有名,因此圖書館以傳主的名字集中索引,方便檢索與研究。另一方面,傳記作家未必都寫得很有才華,真正有才華的作家自然會引起大家關注,關鍵取決于作家是否寫出了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品。
李冰璇:傳記文學之中,既有傳主的自述或自傳,如胡適《四十自述》、沈從文《從文自傳》;也有傳主的親朋好友所作的傳記,如季承《我和父親季羨林》、老鬼《我的母親楊沫》;更多的傳記文學還是由同傳主并無直接交往的作家所作。在您看來,傳主與傳記作家之間應當保持怎樣的合適距離?
樊星:這個難說。凡自傳,多回首奮斗的歷程、成功的經驗,而盡可能避免或者少談自己的隱私或者不那么光彩的往事吧。中國史家素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傳統,輪到寫自己,更得顧及面子吧。所以,歷史上才有無數的謎團、傳說、野史。而《我和父親季羨林》《我的母親楊沫》這兩本書之所以顯得出格,曝光了家庭失和的隱私,一方面與父子矛盾、母子矛盾的特別尖銳有關,另一方面,也是開放年代里人們思想解放,敢于曝光自我的新時尚吧!例如很多名人之后就常常在曝光家庭矛盾方面,有驚世駭俗之舉。因此,我覺得,一方面,只有與傳主有過深交者才有寫傳主的得天獨厚的條件;另一方面,如何寫出傳主經歷的曲折、性格的復雜,由此引發讀者對于人生、社會、歷史的思考,從中有所感悟、有所收獲,則需要與傳主保持必要的距離,從心理的距離到時代的距離。至于這距離究竟應該多遠,則不好說了。其中,尤其是后來人對歷史人物的書寫,因為隔著歷史的煙云,更不易寫好。不過,拉開了歷史的距離,常常會有連傳主也始料未及的發現。所以,自傳顯然不像歷史傳記那么多。越是有影響的歷史人物,研究者越多,像孔子傳、拿破侖傳、毛澤東傳,都是后來人所寫,各有幾十種版本甚至上百種,百花齊放,很不一樣,是值得研究的。
李冰璇:您向來關注當代文學中的地域文化底蘊,在《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當代文學與多維文化》等專著中均有所涉及。傳記文學中也有濃厚的地域文化色彩,不論是地方出版社以地域命名的“系列叢書”,如“福建現代作家傳記叢書”“浙江文化名人傳記叢書”“云南百位歷史名人傳記叢書”,還是本地人寫本地作家,如東北籍作家寫蕭紅和蕭軍傳記。“地域性”優勢在某種情況下也會成為一種限制,出現“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問題,您如何看待傳記文學的地域性?
樊星:常言道:“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由此可見,“究天人之際”,興味無窮。有一句話:“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我覺得還可以補充一句:“越是地域的,才越是民族的”。“地域性”會不會成為一種限制?我覺得不會。甚至,“地域性”常常會成為影響傳主的決定性因素,如屈原與楚魂、荊軻與燕趙悲歌、魯迅與越文化、曾國藩與湖湘文化……等等,所以,才有了關于地域文化的許多流傳深廣的說法,如“荊楚饒勁士,吳越多秀民”“秦中自古帝王州”“無湘不成軍,無紹不成衙,無徽不成商,無寧不成市”,乃至“湖南騾子”“徽駱駝”“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等等說法。沈從文的《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一文一往情深于故鄉的青山綠水,他的小說大多寫的是故鄉記憶。賈平凹來自陜南,陳忠實一直生活在關中,莫言不斷講述著高密東北鄉的故事,都足以表明:地域文化對于文學的塑造之功,實在偉大。那么傳記文學呢?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就有“眉山”一章介紹四川人“吃苦耐勞,機警善辯,有自持自治的精神”,而“眉州人”也素有“難治”之稱,“不易為州官所欺”的風格,由此寫出蘇東坡的文化之根。還有“浪跡天涯”“嶺南流放”等章,都寫出了蘇東坡經歷的坎坷與坎坷中放射出的人格光輝與文化遺跡,處處耐人尋味。再看馮至的《杜甫傳》中,也有“吳越與齊趙的漫游”“長安十年”“隴右的邊警與艱險的山川”“成都草堂”“夔府孤城”等章目,勾畫出詩圣的人生旅程,顯示出顛沛流離中形成的博大詩魂。杜甫、蘇東坡,還有許許多多的中國文化人都有過到處漫游的經歷,也都保持了對于故鄉的深刻記憶,這足以表明:一方水土、故鄉記憶對于歷史人物常常具有“根”的意義,使他們從不忘本,并以獨特的風格去弘揚故鄉文化的精神;另一方面,他們“行萬里路”的經歷也使他們能夠在飽覽山河風光或咀嚼底層苦澀的同時,書寫出納天地靈氣、養浩然正氣的華章。這么看來,地域文化對于傳記寫作,意義不可小看。甚至可以說,有了地域文化的襯托,傳主的個性會顯得更鮮明,更有背景感。這些年,對于地域文化的宣傳已成熱潮。人們走向更加豐富多彩的異國他鄉,去發現文化的各種奇觀。這樣一來,又何來“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問題?在研究傳主的過程中,必須了解他的地域文化背景、生活經歷,因此,地域文化意識也就成為了傳記文學的一大看點。
李冰璇:剛剛您更多地談到的是傳主的地域性,其實我更想問的是傳記作家的地域性,或者說是傳主與傳記作家的地域性或人生經歷的契合度,對傳記文學的選題與寫作的影響?
樊星:跟故鄉的對應,這是一個選擇的理由,更多的還是對傳主的興趣,而這種興趣往往是超地域的。隨創作展開的需要,傳記作家自然而然要去了解傳主的地域文化,就像季紅真為了寫蕭紅傳,去過蕭紅去過的每一個地方。
李冰璇:學者傳記是當代傳記中數量最多、影響最大的形式之一。武漢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歷來都有為作家立傳的傳統,如陸耀東《徐志摩評傳》《馮至傳》、孫黨伯《郭沫若評傳》、易竹賢《胡適傳》、於可訓《王蒙傳論》、葉立文《史鐵生評傳》。進行傳記創作的學者往往都是傳主的研究者,他們不僅對傳主的生平經歷了然于心,乃至文學觀、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等方面都相互契合。您如何看待學者進行傳記創作的現象?學者傳記與作家傳記各有什么優勢與弊端?如果您有興趣進行傳記創作的話,您會選取哪位作家呢?
樊星:傳記寫作一直是一部分現代學者的偏愛。除了吳晗的《朱元璋傳》,還有宋史專家鄧廣銘的《岳飛傳》《王安石》《辛棄疾》,傳記文學專家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陸游傳》《梅堯臣傳》《杜甫敘論》,還有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加上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馮至的《杜甫傳》,都是現當代傳記寫作的名篇。其中,有的寫于動蕩亂世,寄托了憂國憂民的黍離之悲、呼喚民族魂的肺腑之言;有的則表達了對古人的情感認同,寫得才氣橫溢;也有的因為受到政治風浪的左右,失之偏頗,卻依然體現出獨抒胸臆的個性(如《李白與杜甫》中關于杜甫的評論就令人不能茍同,因此多有差評)。武漢大學的學者已經形成了其中的一脈激流。其中,《胡適傳》在1980年代就曾經很有影響,是思想解放的早期成果。除了你提到的上述作品之外,其實還有蘇雪林的《浮生九四》、劉道玉的《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劉緒貽的《簫聲劍影》,都是武大前輩學者經歷風風雨雨的人生記錄。此外,武大中文系學子唐翼明的自傳《時代與命運》也記載了他的傳奇經歷。這幾部自傳與前面那些武大學者寫歷史人物的傳記文學合在一起,更可以看出武大人在傳記寫作園地的收獲多多。這些作品中,凝聚了幾代武大人對于人生、命運、社會的各種思考,對于了解武大的歷史、中國高校發展史也有特別的意義。學者傳記中,嚴謹的風格比較突出,史料比較豐富、詳實,如馮至的《杜甫傳》“前記”中就特別說明:“作者寫這部傳記,力求每句話都有它的根據,不違背歷史。”而作家的傳記則常常富有文采,甚至多有妙語連珠,讀來靈氣飛動,如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就有“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該書第六章)
多年前,我曾想為一位有影響的報告文學作家作傳,但后來因為興趣太雜,漸漸就注重文化思想史的研究了。如果問我最喜歡的當代作家,那便是史鐵生。他的淡定、豁達、苦中作樂、自強不息,是我最欣賞的精神品格。
李冰璇:傳記文學的文學史地位是被嚴重低估的,相關理論研究較少。有時候我們想去了解傳記文學,也苦于不知從何入手。能否請您推薦一些傳記文學理論或作品的經典書目?
樊星:我實際上讀了不少作品,但對傳記文學的理論了解不多,這里給你們推薦兩本書:一是北京大學趙白生的《傳記文學理論》,偏向國際傳記文學;二是荊楚理工學院全展的《中國當代傳記文學概觀》,偏向中國傳記文學。下面主要通過作品來談一談當代傳記文學。
經典何以成為傳記文學的經典?這顯然不是簡單的史料羅列能夠完成的,作家一定要有才華、有眼光。第一個話題:40-70年代的傳記文學經典。這一時期主要是歷史人物傳記。第一個是吳晗,他的《朱元璋傳》被認為是20世紀中國傳記文學的經典,讀書界甚至稱之四大傳記經典之一。四大傳記經典還包括林語堂《蘇東坡傳》、朱東潤的《張居正傳》、梁啟超的《李鴻章傳》。吳晗是左派知識分子,他寫《朱元璋傳》是1943年,當時抗戰還沒有完全結束,他對國民黨不滿,他寫朱元璋是為了影射蔣介石,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古為今用”。1965年,因為主旋律的要求,吳晗花了很大的功夫修改,突出朱元璋作為農民起義領袖的一面,因此《朱元璋傳》實際上有1943年版和1965年版兩個版本。這本書的看點在于,因為吳晗是明史專家,書里引用了大量史料,包括回憶、他和同時代人各種各樣很復雜的關系,以史料詳實而著稱,又以寫作立場的翻轉而引人矚目。我們可以通過傳記文學的版本研究,來分析作家敘事立場的轉變。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傳記文學具有為政治服務的功能。
第二個是鄧廣銘,他寫過《岳飛傳》《王安石》《辛棄疾傳》,三本傳記全部寄托了他對歷史的認識:弘揚中國的士魂。如果說吳晗寫朱元璋是為了諷刺蔣介石,那么鄧廣銘選擇岳飛,顯然是希望中國人民都起來抗爭。《王安石》有三個版本:第一版是1953年的《王安石》。第二版是1975年的《王安石——中國11世紀時的改革家》,書中服從當時“評法批儒”的政治要求把王安石美化了,這本書可以看作是傳記文學為政治服務的一次失敗。第三版是1983年修訂版《王安石——中國11世紀時的改革家》,這個時候慢慢恢復到以前的立場,又充實了一些史料。鄧廣銘先生寫王安石的搖擺,實際上能看出政治風浪對傳記文學的影響。
第三個是朱東潤,1958年出版《陸游傳》,陸游帶有一種被壓抑的、不得志,這一選擇背后一定有朱先生的匠心。1963年出版的《梅堯臣傳》,梅堯臣是士大夫清高的代表,不登權門,甘于清貧。1981年出版了《杜甫敘論》。杜甫歷來是中國文人很看重的典型,馮至1951年寫的《杜甫傳》就很經典。當代學者中郭沫若是揚李抑杜的代表,他1971年出版《李白與杜甫》,這本書的看點在于對歷史人物復雜性的認識:寫李白有虛榮心,有庸俗的一面,既偉大又庸俗。但里面把杜甫寫得很糟糕,基本是在貶低杜甫。這本書算半部好的研究著作,主要是李白的部分寫得好。前面我們談到朱東潤先生的《杜甫敘論》是1981年,與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整整間隔十年,兩本書之間有沒有一種潛在的對話關系?朱東潤弘揚杜甫的人民性,憂國憂民,從這個意義上說,馮至、朱東潤是杜甫的粉絲,而郭沫若是李白的粉絲,從中可以看出:選擇不同的傳主,實際上體現了不同的立場。在我看來,朱東潤先生的《杜甫敘論》是與郭沫若的一種商榷與對話,雖然朱先生沒有明說,但作品與作品之間實際上構成了一種對話關系。
上述作品大都集中于上世紀40-70年代,可見這個時候已經產生了傳記文學的高峰。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質量很高的傳記文學顯然不多,相比之下,當代歷史傳記碩果多多,因此應該高度評價中國當代歷史傳記文學的成就。
林語堂《蘇東坡傳》是1947年用英文寫成的,他倡導幽默,認為蘇東坡是一個快樂的天才,這實際上體現出林語堂的人生主張:人生應該藝術化。林語堂還有一本英文寫的書《生活的藝術》,是美國研究東亞文化必讀的書,寫陶淵明、莊子等中國很灑脫的人。如果說杜甫、岳飛等憂國憂民、敢于擔當的人物代表了中國歷史上的志士仁人,那么李白、蘇東坡等則代表著另一種人,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一些,郭沫若的浪漫、林語堂的幽默也體現在他們的傳記文學的寫作中。在我看來,林語堂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被低估了的,他的小品文寫得很好,小說《京華煙云》也不錯,還是一個提倡“生活藝術化”的哲學家,就像海德格爾說的“詩意的棲居”。
這里推薦三本林語堂傳,可引申出一個話題:林語堂的傳記文學寫作和與林語堂有關的傳記文學。第一本是施建偉的《林語堂傳》,是80年代為林語堂正名的開創之作。第二本是林語堂二女兒林太乙的《林語堂傳》,好像還有一個版本是《我的父親林語堂》,寫林語堂作為父親的人情味。第三本是留英學者錢鎖橋《中國文化重生之道:林語堂傳》,涉及很多林語堂的海外經歷,如投資發明打字機、與諾獎作家賽珍珠的交往。三本傳記不同的風格,一種是詳實的、一種是親切的、一種是研究的。
上述作品涉及到三個問題,第一,中國傳記文學的源頭是《史記》,里面的世家、列傳、本紀顯然都是傳記,但《史記》也有虛構,這就涉及到紀實與虛構的話題,因此推薦王安憶的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這本書通過“尋母系家族的根”揭示歷史敘事的混沌性:沒有絕對的真實也沒有完全的虛構,紀實與虛構是互相補充的。可以看出,現當代作家繼承了中國文學的傳記傳統并使之發揚光大。第二,借古喻今的方式,可以是批判,像《朱元璋傳》,可以是謳歌,像《岳飛傳》《杜甫傳》,也可以是立場的轉變,或曰“與時俱進”。第三,1949年雖然在政治上更強調文學的服務功能,但作家的創作也并沒有完全受政治的限制,傳記文學從現代到當代有其內在延續性,例如有些作品的寫作、修改都跨越了兩個時代。
第二個話題:上世紀80年代以來傳記文學的寫作。這一時期主要是知識分子傳記。80年代的主題實際上是“啟蒙”,這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對啟蒙的質疑。這一質疑最早是從魯迅開始的,他在《答有恒先生》中提出了著名的“醉蝦”比喻,表達了他在政治悲劇中的感悟:啟蒙使人更痛苦,這就頗具一種消解啟蒙的意味。啟蒙絕不僅僅是一個完美的概念,在中國特殊的語境中,啟蒙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新的痛苦、新的迷茫。
上世紀80年代關于啟蒙的傳記文學中,作家李輝很值得注意,他畢業于復旦大學,本科論文是同陳思和一起合著的《巴金論稿》。李輝致力于為自由知識分子作傳,注重書寫被歷史遮蔽的身世坎坷的知識分子,比如《浪跡天涯:蕭乾傳》《陰影下的人生:劉尊祺傳》《胡風集團冤案始末》《滄桑看云》《沈從文與丁玲》《黃苗子與郁風》《傳奇黃永玉》等等。李輝受美國傳記作家歐文·斯通的影響很大,這就涉及傳記文學比較研究的課題。歐文·斯通的梵高傳記《渴望生活》在80年代影響深遠,他的文字富有活潑的生命力,把傳記寫得像小說。李輝立志要做中國的歐文·斯通。李輝的傳記文學特點有三,第一,專注的不再是愛國主題,不再是志士仁人的奮發有為,而是自由知識分子的自由精神與浪漫人格,尤其是坎坷人生。第二,借助飽經坎坷的傳主經歷,寫出中國政治運動的起起伏伏,耐人尋味。第三,懷舊色彩濃烈,對灑脫仗義、多才多藝的自由知識分子充滿緬懷與敬意。
寫魯迅的傳記很多。“文革”中石一歌的《魯迅傳》,突出的是其革命家的一面。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突出魯迅的局限性。他還有本書叫《潛流與漩渦》,專門寫中國當代作家的局限性,其中有一種逆反的、批判的思維。比如說王曉明在書中提到魯迅很看重錢、管束妻子、多疑易怒,將魯迅還原為一個人,常常面對無法直面的人生。稿費問題或許涉及到文學經濟學,推薦去看看陳明遠的《文化人的經濟生活》一書,里面寫了魯迅、巴金、茅盾、郭沫若等文化人看重稿費收入的事情。魯迅尚且如此,其他的現代知識分子呢?在王曉明看來,魯迅其實是一個傳統的士大夫,他提出了一個振聾發聵的問題: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究竟有多少現代性?這本書有三大看點:第一,魯迅的另一面,不那么崇高偉大、很世俗的一面,但也無意否定魯迅,而是還原魯迅的復雜性;第二,以魯迅作為一個個案來探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格缺陷或者人格的另一面,引發深入的反思;第三,篇幅不大,十多萬字,文字很好,相較張夢陽的《魯迅全傳》《中國魯迅學通論》,是一本很精煉的小書。
第三個話題:女作家的傳記寫作。被忽略的作家不一定不重要,有個作家叫肖鳳,她寫過《冰心傳》《蕭紅傳》《廬隱傳》,三本傳記都是女作家、文人的傳記,關注女性的情感與寫作,顯然與前面講的歷史人物傳記、知識分子傳記有很大不同。說到蕭紅,季紅真也寫過一本《蕭紅傳》,她到武漢開會的時候還想去蕭紅去過的地方尋訪。蕭紅的傳記很多,都可以對照著看。丁玲和蕭紅同為左翼作家出身,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丁玲越走越革命,蕭紅越走越小資。丁玲的秘書王增如和丈夫李向東合著了一本《丁玲傳》,被認為是比較權威的丁玲傳,里面披露了大量生活細節。丁玲的女兒蔣祖林也寫過一本丁玲傳,女兒寫母親,怎么去寫兩代人?整體來說,晚輩寫長輩,為尊者諱的現象比較普遍。晚輩如何審視長輩?有的是領導與下屬的關系,有的是母親與女兒的關系,他們之間有代溝嗎?肯定有,但在代溝之外有沒有兩代人精神貫通的命脈?這個顯然也是有的,比如說季紅真覺得蕭紅到處漂泊,她就很欣賞這種漂泊的浪漫。
珞珈三女杰凌叔華、袁昌英、蘇雪林,三個人都有傳記,能不能從中挖掘出一些與武大校史有關的史料?凌叔華的傳記比較多,如朱映曉《凌叔華傳》、傅光明《凌叔華》、陳學勇《高門巨族的蘭花:凌叔華的一生》等。袁昌英有一本評傳,是羅惜春的《袁昌英評傳》。蘇雪林寫過自傳《浮生九四》,范震威也寫過一本《世紀才女——蘇雪林傳》。一談到當代女性文學,往往都更加關注女性詩歌、女性小說,但很少談到女性傳記,在我看來,女性傳記也是當代女性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當代文學的傳記成就顯然是超過了現代文學的。當代文學已經七十年了,現代文學才三十年。雖然我們常說當代沒有出現魯迅這樣的大師,但當代有沒有超過現代的地方?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七十年風云激蕩——漫談“新中國文學”對“現代文學”的超越》,里面提到在長篇歷史小說、女作家陣容、群眾性寫作、非虛構文學等方面,當代文學遠遠超過了現代文學。
第四個話題:武大人的傳記文學。剛剛談到珞珈三女杰的傳記,現在我們來談談武大出身的男作家寫的傳記,如果將二者相結合,能否提出這樣一個話題:武大人的傳記文學。第一本書是老校長劉道玉《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這本書的看點在于毫無后臺背景的普通人遇到合適的年代如何脫穎而出。劉道玉出名跟祖慰的報告文學《劉道玉晶核》關系很大,祖慰是寫武大非虛構文學成就最突出的作家,他寫過四篇關于武漢大學的報告文學:《劉道玉晶核》《陳天生效應》《快樂學院》和《審丑者》。《快樂學院》寫了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的浪漫風流、思想的活躍,曾獲得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第二本書是唐翼明的《時代與命運》,這本書的看點主要是作者自身經歷的傳奇性,通過發奮自強改變命運的故事。他的父親是蔣介石的秘書唐振楚,他的弟弟唐浩明是華師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后成為岳麓書社編輯,寫了長篇小說《曾國藩》,他自己是武漢大學碩士,跟易中天是同學,他最傳奇的人生經歷是他想去臺灣跟父母團聚,因為當時兩岸沒有通航,而臺灣只認英美的大學學歷,所以他給鄧小平寫信,想去美國念書,鄧小平批示后放他出去,在外語一塌糊涂的情況下居然拿到了哥大的政治學碩士,去臺灣給父母養老送終,然后又回到武漢。第三本書是劉緒貽的《簫聲劍影》,是一本個人口述史。他是中國研究美國史的專家,也是武漢大學歷史學院的教授。這三本書既有校長,也有教授、研究生,都寫了武大人在動蕩年代的自強不息、命運坎坷。因此,武大人的傳記文學也是中國傳記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
校園文學向來被文學史所忽視,比如前面提到的《劉道玉晶核》《快樂學院》《審丑者》都是很優秀的校園文學。小說方面還有張者的《桃李》《桃花》《桃夭》三部曲,揭露大學象牙塔里的陰暗面。再加上中學生文學,比如深圳女作家郁秀的《花季·雨季》,寫的不是中學的壓抑,而是中學里的豐富多彩的各種生活,和韓寒《三重門》形成鮮明對照。
第五個話題:當代政治人物的傳記。優秀的政治人物傳記的價值在于將領袖人物還原成“人”,既能夠寫出他們的內心苦悶,同時也寫出了政治風浪的險惡。劉亞洲的非虛構作品《恩來》寫領袖的平易近人,年輕的浪漫和老年的苦澀形成鮮明對照。
第六個話題:普通人的傳記。特別是普通人在大時代、大風浪之中的大起大落,如魯禮安的《仰天長嘯》、楊牧《天狼星下:中國的一百萬零一個盲流》。梁鴻、黃燈等70后女作家也在關注底層,這里推薦黃燈《我的二本學生》,她也是武大的校友,現當代文學碩士,她寫出了風花雪月的校園生活之外的二本院校學生的現實困境。
李冰璇:紅色經典往往兼有信史的品格、紀實的品質和散文的韻調,您在2008年曾主編《永遠的紅色經典:紅色經典創作影響史話》,在2021年9月的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上發表論文《“紅色經典“的流傳說明了什么?》,彰顯出您對這一研究領域的持續性關注。紅色題材的傳記文學往往聚焦英雄偉人,如周恩來總理的侄女周秉德創作的《我的伯父周恩來》,后來被改編為電視劇《海棠依舊》,獲得了更廣泛的影響。請問您認為創作紅色題材的傳記文學的時候需要注重哪些方面?您如何看待傳記文學影視化的現象?
樊星:紅色題材的傳記文學已有許多。我少年時就讀過何耀榜(湖北革命家,曾領導鄂豫皖三年游擊戰爭,解放后任湖北省政協副主席)的回憶錄《大別山上紅旗飄》,講述紅軍長征后艱苦卓絕的武裝斗爭,非常真切感人,讀時的心潮澎湃,至今難忘。這本書是紅色傳記中感人的經典之作,曾被改編為故事片《五更寒》。還有出版于1956年(中文版出版于1979年)的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傳記《偉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時代》,也是廣有好評的厚重之作。當代作家中,權延赤的《走下神壇的毛澤東》《走下圣壇的周恩來》等書在1990年代曾經十分暢銷,但也因為與有關人員產生過糾紛,打過官司。由此可見,紅色題材傳記的寫作值得研究:一方面,如何避免一般化、臉譜化、簡單化的敘事,寫出革命歷史的地方特色、革命者的個性特色、革命經歷的千回百轉?另一方面,在寫作中如何處理好歷史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有的人曾經是革命功臣,后來卻身敗名裂(如張國燾、林彪);有的人在歷史上有大功,也留下了許多謎團(如葉挺、項英、潘漢年),怎么寫好、寫出歷史人物的復雜性、歷史活動的千變萬化?弄不好,就可能出問題。至于傳記文學影視化,關鍵也是如何還原歷史的復雜性、現場感,還有歷史人物的豐富感、復雜性。1990年代的電影《周恩來》就既突出了周恩來的鞠躬盡瘁,也還原了他的忍辱負重,因此為人稱道。一句話,只有盡可能避免將歷史人物“神化”或“妖魔化”,在錯綜復雜的歷史現場中去還原歷史人物的復雜性、命運的跌宕起伏,才能富有文學的感染力,令人信服。
李冰璇:2007年播出的《恰同學少年》、2021年播出的《功勛》都是原創劇本的人物傳記類電視劇,并不像改編自文學作品的《海棠依舊》,您認為電視劇劇本創作可以被納入傳記文學的范疇嗎?
樊星:應該可以歸入傳記文學吧,只是虛構、想象的成分可能更多一些。影視劇,更注重拍得好看,因此,在歷史現場的還原、人物關系的處理方面,得多多添油加醋。關于歷史人物傳記的影視劇,如《雍正王朝》,將雍正皇帝塑造成“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改革家,而沒有刻畫他的刻毒、暴虐,也曾經招致尖銳的批評。還有《大秦王朝》,很有感染力,卻也因為歌頌“暴秦”受到了嚴苛的質疑。歷史的復雜導致了現代人評論歷史的聚訟紛紜。好在,聚訟紛紜也是影視評論熱鬧的一個表現吧。
李冰璇:《恰同學少年》以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的讀書生活為背景,刻畫了毛澤東、蔡和森、向警予、楊開慧、陶斯詠等青年形象,《功勛》分8個單元講述8位功勛人物故事:《能文能武李延年》《無名英雄于敏》《默默無聞張富清》《黃旭華的深潛》《申紀蘭的提案》《孫家棟的天路》《屠呦呦的禮物》《袁隆平的夢》。同為群像類人物傳記電視劇,您更傾向于《恰同學少年》的群像書寫?還是《功勛》的單元劇模式?
樊星:都可以吧。百花齊放好。雖然我個人更偏愛《恰同學少年》中的青春氣息、懷舊情致。如何寫好時代英雄?基調是謳歌。但是如何寫出英雄的個性、英雄走過的坎坷路、英雄的人情味?這是老問題了。
李冰璇:2020年4月,英國廣播公司BBC推出傳記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根據洪業的同名傳記作品改編而成,呈現出同馮至的《杜甫傳》截然不同的面貌。在您看來,傳記文學與傳記影視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哪里?
樊星:我看過《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覺得顯然過于簡單了,畢竟傳記影視不可能做得多么深刻。例如馮至的《杜甫傳》寫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別”,就非常深入地揭示了杜甫的思想矛盾:“若是強調人們的痛苦,反對兵役,就無法抵御胡人;但是人民在統治者殘酷的壓迫與剝削下到了難以擔受的地步,他又不能閉上眼睛不看,堵住嘴不說”,傳記影視沒有觸及這樣的痛苦。畢竟,傳記影視面對的是大眾,要拍得好看;而傳記文學則可以寫得細膩、深入。
李冰璇:您的學術研究視野非常開闊,博士論文《影響·契合·創造——比較文學視野中的當代中國大陸文學》將“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比較研究”與“中國現代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比較研究”相聯系,后來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與美國文學》也用一章的篇幅對比了中美的“非虛構文學”,2021年您接受訪談的時候簡要對比了歐文·斯通和李輝的傳記寫作,認為國外傳記文學更多地體現對生活的熱情、對人心的探討,而中國傳記文學凝聚了作家對歷史、對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思考,文化與思想意味更為豐富。您能展開談談中外傳記文學的異同嗎?
樊星:中外傳記文學都值得研究。其中的經典常常比小說更富有勵志的感染力、人生的哲理啟迪。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的《雨果傳》《巴爾扎克傳》《雪萊傳》《拜倫傳》,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三大師傳》(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傳)、蘇聯作家阿爾森·古留加的《康德傳》、美國作家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傳》《馬背上的水手——杰克·倫敦傳》《心靈的激情——弗洛伊德傳》,還有前面提到的羅曼·羅蘭的“三大英雄傳”,都是西方傳記文學的累累碩果。我在美國訪學期間,在那里的書店里注意到,“非虛構”書籍的專柜遠多于“小說”(分“fiction”與“romance”兩個部分),可見當代人對真實的關切,就如同今天的人們已經發現,新聞常常比小說更具有戲劇性、驚悚感。西方傳記文學中的英雄崇拜由來已久,在當代虛無主義流行的氛圍中,更顯出特別的意義,如同陽光和火炬一樣。同時,西方傳記作家特別注重人物性格(包括性格弱點)的細致刻畫、人物心理的深入探詢,好些經典之作的魅力不亞于精彩的小說,如歐文·斯通的作品,就很有現場感、故事性,能夠引人入勝。而羅曼·羅蘭的“三大英雄傳”則更富有詩意和音樂感,一如他的名著《約翰·克里斯多夫》。
說到中國的傳記文學,有哪些中國特色?在我看來,李輝的傳記文學就很有歐文·斯通的風格,他的《浪跡天涯:蕭乾傳》《監獄陰影下的人生:劉尊祺傳》《胡風集團冤案始末》《人在漩渦——黃苗子與郁風》《沈從文與丁玲》《傳奇黃永玉》都很有氣場、很有真切感,寫出了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坎坷經歷、堅忍品格,以及各自不同的個性、感悟。顯然,李輝是有意為那些飽經苦難的文化名人作傳的,這樣,他就顯示出他的立場與情懷。這應該算得上是一種中國當代特色吧。一方面,通過名人往事弘揚傳統士大夫“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偉大精神;另一方面,特別關注他們經歷的苦難,關注他們在磨難中的豐富情感體驗和歷史反思。這樣的傳記對于研究當代史具有特別的意義。當代文壇上,關于知識分子的傳記特別多,足以表明作家的特別關注所在。如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梅志的《胡風傳》、施建偉的《林語堂傳》、凌宇的《沈從文傳》、田本相的《曹禺傳》、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孔慶茂的《錢鐘書傳》、韓石山的《李健吾傳》《徐志摩傳》,李向東、王增如的《丁玲傳》、余斌的《張愛玲傳》、金梅的《弘一法師傳》、季紅真的《蕭紅傳》……可謂洋洋大觀。這些傳主的經歷不凡,而且對中國傳統文化都有特別獨到的認識,寫他們的傳記,因此不僅需要特別的理解,還常常少不了相當的傳統文化根底吧,關于特定地域文化的認知、關于歷史人物之間的恩怨糾葛、關于傳主受古典文化的熏陶與見解,等等。可以說,深厚的、多方面的中國文化底蘊,也是這些傳記的中國特色所在。我記得季紅真就說過,為了寫《蕭紅傳》,她去過蕭紅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包括日本。到武漢后,她還托我打聽小朝街,因為蕭紅曾在那里住過。可惜,那一帶早就面目全非了。
因此,在文化底蘊、反思意識方面,中國當代傳記文學富有民族特色和當代感。如果加上文化名人的自傳,如茅盾的《我走過的道路》、夏衍的《懶尋舊夢錄》、《舒蕪口述自傳》、蘇雪林的《浮生九四》、流沙河的《鋸齒嚙痕錄》、《王蒙自傳》、錢理群的《我的精神自傳》……還可以讀出一些歷史的玄機、傳主的隱痛,常常不便明寫,卻灼熱可感。
李冰璇:中外傳記作家圍繞同一傳主所進行的傳記創作,如杜甫、魯迅、蕭紅等,在中西文化對比性敘述方面有什么具體差異嗎?
樊星:同一位傳主,不同的作家會寫出不同的風格,因人而異。所謂“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莎士比亞”,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如何將傳記在寫出傳主經歷及其啟迪的同時,也寫出作者的個性?關于同一位名人有許多不同的傳記,就可見傳主的非同一般,也可見作者的不同才氣。我在德國講學期間,了解到有的漢學家偏愛北島(如顧彬),有的則喜歡楊煉(如卜松山),各有所愛吧。整體來看,中國大陸的傳記文學寫政治家、士大夫比較多,寫商人就比較少,但中國臺灣就不一樣,會寫商人、企業家,如高陽的歷史小說《胡雪巖全傳》。西方的傳記文學相對來說更寬松一些,關注更加廣闊的生活,除了政治家、企業家,還會寫體育明星等。中國現在也有了明星傳記。傳記文學的題材選擇背后,實際上跟市場的需要、文藝政策的開放度息息相關。
李冰璇:在2020年疫情肆虐的全球背景下,科學家傳記創作成為文學熱門,關于鐘南山的兩部傳記文學:葉依《鐘南山傳》、熊育群《鐘南山:蒼生在上》引發熱議。同國外的科學家傳記文學對比,您覺得國內的科學家傳記文學有何“中國特色”?
樊星:這個很抱歉,兩部書我只是耳聞,還來不及看。外國的科學家傳記,我也看得很少。印象中1980年代看過一部英國電視劇《達爾文》,記憶猶新。科學家對于世界的好奇心、不斷追問與尋找的精神令人感動。多年前對愛因斯坦很感興趣,讀過一本《愛因斯坦傳》,還買過《愛因斯坦文集》,讀后了解到他的人文情懷,對他既有科學的天才頭腦又有虔誠的宗教情懷印象深刻。我想,寫科學家的傳記除了對科學家的人生經歷熟悉之外,還得了解科學家的專業知識吧。湖北作家裴高才寫過一部《田長霖傳》,對這位從黃陂走向世界,成為美國有史以來第一位亞裔大學校長的鄉賢贊譽有加。我讀后感到書中寫出了黃陂重教興學之風對傳主的影響,以及傳主在美國艱苦奮斗、化解各種壓力,終于成功的不平凡經歷。因此想到當代無數華人在美國以及世界各地打拼的感人傳說。這也算得上是中國科學家傳記文學的一大看點吧。
李冰璇:您特別關注當代文學中的國民性問題,著有《當代文學與國民性研究》一書。請問您認為國內的傳記文學體現了哪些中國特有的國民性?不同代際的傳記文學所彰顯的國民性有何區別?
樊星:中國的國民性問題十分復雜。魯迅的小說寫出了農民的麻木、卑微,但他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讓人們看到古代士大夫的狂放不羈、才華橫溢。他還寫過一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其中的一段話廣為人知:“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事實上,中國人既有“溫良恭儉讓”的一面,也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一面;既有追求“建功立業”的一面,也有“閑適”“自在”的另一面;還有“重農抑商”的傳統,但是亦有“發家致富”的夢想;又有“重男輕女”的風氣,同時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成功范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中國那些優秀的傳記文學,都是傳主艱苦奮斗的人生記錄,他們的勤奮、節儉、愛家、愛國、與人為善、自強不息,都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代代相傳的生動記錄。另一方面,像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中對魯迅性格弱點的剖析與理解,也能夠使人想到中國人處世之難,從而對文化的混沌感、人生的艱辛、打拼的不易,乃至自我審視的盲區感同身受。魯迅有魯迅的憂憤深廣,胡適有胡適的通情達理,林語堂有林語堂的樂天幽默,馮至有馮至的深沉玄遠……這些大師的各不相同,很容易使人想到中國文化精神的混融駁雜:從儒道釋的彼此交融到民間享樂文化的豐富多彩,加上“二十四史”中殘酷的宮廷斗爭、農民起義,還有《增廣賢文》中積累的那些世俗處世心得……也許,在世界各民族中,中國的民族性是最復雜、一言難盡的,也因此,才有了廣闊的研究空間吧。因此,當人們在猛烈批判傳統文化時,不可忘了同一文化傳統也教育出了那么多的英雄好漢、志士仁人;而當人們在贊美傳統文化時,也不應忘了在中國社會處世的不易、打拼的艱難。一切,都寫在那汗牛充棟的傳記文學中了,值得我們去咀嚼、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