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水清

早春在漁村,總能見到一圍圍的場院,周圍扎著籬笆。場院的沙地攤得很細,很白凈。籬笆外是漠漠一片新綠。一男一女將漁網搭在籬笆上,一會兒工夫,整個場院就被漁網罩住了。漁網在璀璨的日光下,一閃一閃地眨巴著眼睛。
漁哥漁嫂腰里系著漁褂子,漁嫂頭上還網著潔白帶花的網巾——海邊風大,中午艷陽高照,她生怕讓海風吹黑了臉——手拿梭子,一個從籬笆這邊,一個從籬笆那邊,飛梭織網。其實網是早就織成的,他們是在修補。初春海里打琵琶蝦,琵琶蝦長得刺頭怪腦的,又活蹦亂跳,從網里往外取時,很容易將網劃破。于是等漲潮時,漁船歸來,卸了貨,將網掛到場院上,漁哥漁嫂便要織補那被琵琶蝦刮出的窟窿。時間不等人,漁哥漁嫂專心致志、眼疾手快,只見梭子飛動,漁網一跳一跳。漁嫂身上的漁褂子有一小兜,網線就從兜里扯出,仿佛一只吐絲的春蠶,絲線源源不斷。只消一會兒,一掛漁網就補好了。
蝦汛不等人。漁哥漁嫂齊力將網卷起來,麻溜兒地抬到三輪車上,“突突”開著向碼頭駛來,卸到船上,等著下一汛潮漲后出海。日復一日,撒網補網,樂此不疲。
俗話說:“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現(xiàn)在的漁網用的都是尼龍網線,除了琵琶蝦的那種尖牙利齒,并不容易被劃破。但我小時候的漁網卻沒有這等造化。那時的漁網是棉線網,織一掛漁網很費工夫。網織好后,還要著色,浸泡,晾曬,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染泡漁網用的是桐油,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苦澀的香味。那時織網,大多在冬天不能出海的農閑時節(jié)。在場院的干草垛旁,漁哥織一會兒網,就倚在干草垛旁打盹兒,咀嚼干草和桐油的香味。天干巴冷,北風又硬,海浪又高。但草垛遮擋住北風和海浪,身處其后很溫暖,也很嫻靜,有一種自得其樂的韻致。
織網的人們聞著大鍋里桐油散發(fā)出的香味,便會派遣我們這些遍地跑的野孩子回家拿地瓜面,他們又架起另一小鍋燒一鍋花生油。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叫大春,大我?guī)讱q,會扎風箏。大春有一個姐姐,長得月亮一樣好看,有兩顆北極星一樣深邃閃爍的大眼睛。我們都喜歡在場院上放風箏,順著西北風將風箏放上清凜凜的天空。等漁哥們發(fā)話去拿地瓜面,大春便讓我扯著風箏線。一會兒工夫,他和姐姐就把和好的地瓜面盛在一白瓷盆里端了出來。大春說:“姐姐,你回去吧,我自己能端去。”姐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放心,就說:“還是我送吧。”大春看著姐姐,姐姐臉上有一抹初冬太陽般的暖紅。大春的父母不在了,和姐姐相依為命。姐姐說是來送地瓜面,其實就想偷偷看看在場院上織網的二囤。她已好久沒見他了。
姐姐隔著老遠在草垛后看見二囤,二囤撅著個大腚,和另一個小伙兒搖著木轆轤織網綆。冬天里,木轆轤轉動的聲音空曠而澀脆,扭扭捏捏有些不干脆;網綆是用來掛漁網的,是總綱,“綱舉目張”,起初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勿容細說,網綆就已織得非常粗壯,就像大春姐姐的大辮子。麗日下,姐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見了二囤,這就夠了。她從草垛后轉一圈,悄悄溜了。二囤低頭織綆,沒看見她。
兩塊大紅磚上,坐著一口漁家特有的漆黑的大鐵鍋,下面燒著柴火,桐油在鍋里直打浪兒,發(fā)出那個年代冬天難得的清剛明亮的香味。那味道,染滿了整個場院,芳香四溢,直至染進海浪里,與浪花共舞。大春將半盆地瓜面從姐姐手里接過,遞給漁哥,再從我手里接過風箏,繼續(xù)放風箏去了。
漁哥急不可待地用大黑手從面盆里扯出一塊面,用手拍了拍,拍成餅狀,就直接丟進沸騰的油鍋里。那餅在鍋里撒歡兒似的轉著,油里一個漩渦透著一個漩渦。一個個油亮的大黑手,下餃子似的將地瓜面餅子丟到鍋里,由于拍得快、丟得急,不一會兒桐油就見底了。冬日暖陽高照,場院上面餅子散發(fā)出的味道將所有織網結繩的人聚攏到一起,他們都帶著饑腸轆轆、空空如也的胃,拼命地嗅著略帶苦澀的香味,聚精會神地看著,望梅止渴。
這時,大春的風箏刮在草垛上了,他讓我扯住線,自己爬上去拿,又回頭說:“給我留一塊餅,我餓了。”然而,大鍋旁已亂了套:鍋里油花飛濺,餅焦煳了,那些只會撒網的大黑手慌了,怎么往外撈呢?漁哥們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又像纏在一起的漁網,團團亂轉。這時,只聽一個脆亮的聲音,遠遠地從清冽的空氣中傳來:“大春,快過來拿撈子!”站在草垛上取風箏的大春看見他手里擎著撈子的姐姐,正急如星火地向這邊跑來。雖是冬天,姐姐頭上卻熱氣騰騰。
大春從草垛上出溜下來,把風箏又交到我手里,飛也似的向姐姐跑去。姐姐跑得快,大春跑得更快。姐姐將撈子遞到大春手上,大春忙說“二囤在那里”。姐姐撲哧一笑,點了大春的額頭一下:“快拿去,人小鬼大。”那片只有男人的世界,在日光下亂得慌,繚亂了少女迷離的芳心。但大春姐姐不能過去,一扭一擺,羞怯怯地回去了,就像大春放出的風箏,沒兩下就收了。
我們將剛撈出的地瓜面油餅擎在手里,也不怕燙,兩手左右倒騰著吃,只有香,早忘了苦。漁哥們吃得野,我們兩個吃得更野。最后剩了一個,二囤眼疾手快,從鍋里撈出,丟進盆里,把白瓷盆燙得直吆喝。他又指指大春,說:“把盆和撈子給你姐送回去,讓你姐也嘗嘗。我們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漁人看似粗,其實心細著呢。船把頭笑嘻嘻地對二囤說:“明春出蝦時,我們等著喝你的喜酒呢。從船上多拿點兒魚、蝦、蟹,就都有了。”漁人是慷慨的,不小氣,心腸也像鍋里沸騰的桐油般滾燙。
一個冬天里,漁人都像鐵錨一樣貓在場院里,結網衣,打網綆,一如忠于職守的漁船,總是守著不離不棄的岸,只等來年清明前下海。撒網是個粗活兒,結網是個細活兒。漁人一家過的是慢生活,但慢著慢著,就有開頭場院補網那一節(jié),看似是序幕,其實是尾聲。漁哥二囤和漁嫂大春姐姐便過著這樣的慢生活。
我忘了告訴你們,大春姐姐的乳名叫“鳳兒”。別怪我,少小離家,那么遼遠的歲月了,從漁妹到漁嫂,誰還能記得她們的大名呢?
抬頭望著蔚藍的天,我仍不時見到那些兒時的風箏,似乎忘了還家,三三五五,海燕一樣在天空中溜達。只是岸上的場院少了,高聳的樓房多了,但漁人補網的方式沒變,日子照舊過,且越過越好了。
大春的風箏仍在藍天上飄著,二囤的漁船仍在古海里泊著,日子如黃海般滔滔不息,栩栩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