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兒一起讀魯迅

口 薛文獻

讀魯迅，是我青年時期的一個夢想。

1988 年師范畢業(yè)時，我有兩個愿望：一個是買套《魯迅全集》，一個是買臺手風(fēng)琴。

但限于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條件，我并未能盡早實施這個計劃。直到2009 年10 月26 日，我已經(jīng)工作21 年后，才在網(wǎng)上買到了18 卷本的2005 年版《魯迅全集》。

之后，我一直想通讀全書，但每次拿起來看幾篇，試了試又放下了。一來事情很多，總感覺沒有相對集中的時間；二來第一卷第一篇是《人之歷史——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fā)生學(xué)之一元研究詮解》，讀得云里霧里，只好作罷。

直到2016 年10 月14 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徹底讀完魯迅。我從《魯迅全集》第一卷的《題記》和第一篇文章讀起，盡管依然是云里霧里，但還是硬著頭皮讀下去。

從這天起，我依次讀完前四卷，之后又陸續(xù)打開第五、六、九卷，差不多同時在看。

閱讀中我明顯感到，魯迅作品中最好懂的是小說和散文，而散文詩理解起來就比較難了，到數(shù)量最多的雜文是最難理解的。每每感覺他話里有話，但這些“話里話”到底是什么？他為什么要這樣寫？不得而知。

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近一年后。

這天，我讀到魯迅1933 年10月的日記、書信，讀到《準(zhǔn)風(fēng)月談》的《后記》，突發(fā)奇想：同一天閱讀魯迅同一時期寫的東西，不就好懂了嗎？

在書頁上，我寫了這樣一段話：“2017 年9 月20 日，正式找到讀魯迅的好方法：以日記為綱，以時間順序，對照書信、各類文章，這樣每天閱讀的是魯迅先生同一時期寫的東西，這樣更易于進入那個時代，也更易理解文本本身。”

從1912 年5 月5 日 到1936年10 月18 日，魯迅24 年間寫下的日記，可謂讀懂魯迅的“一把鑰匙”。

舉個例子。魯迅在1931 年2月24 日的日記中（第十六卷244頁）記載：“晴。午后復(fù)紫佩信。復(fù)靖華信。”

這封致曹靖華的信，刊于第十二卷258 頁。魯迅在信中提到：“看日本報，才知道本月七日，槍決了一批青年，其中四個（三男一女）是左聯(lián)里面的，但‘罪狀’大約是另一種。”

在之后的日記、書信中，魯迅似乎再沒提這事。

到了1933 年2 月7 日，魯迅在日記中寫著：“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為記念。”（第十六卷360 頁）。

這篇文章，就是《為了忘卻的記念》，刊于第四卷493 頁。

在文中，魯迅回憶了和白莽的三次相見，回憶了柔石等青年，記錄下他們交往的點點滴滴。他在結(jié)尾寫道：“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

原來如此!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那些天，我的書桌上會同時展開好幾本書。游走在不同的書卷間，我似乎真的走進了魯迅的心里，表面晦澀的文字背后，原來還有一個豐富的世界。魯迅的文字是帶著溫度的，只不過有時熱烈，有時含蓄；有時直白，有時欲說還休，給閱讀者帶來很大的挑戰(zhàn)；也正因如此，閱讀魯迅，會慢慢上癮。

讀完《魯迅全集》的最后一篇文章，是2018 年4 月13 日。

這一天，距離我開始閱讀魯迅，已經(jīng)過去了18 個月。

這一年，距離我心懷讀魯迅的夢想，已經(jīng)過去了30年。

這個時候，我也更加認同《經(jīng)典躺著讀》一書作者的判斷：“全世界只有兩種人有理由不熱愛魯迅，不認識漢字的人，沒有完整讀過魯迅的人。通讀過魯迅而不熱愛魯迅，這種情形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

此刻，我終于有理由熱愛魯迅，也有資格向別人推薦了。

有一次和留學(xué)的女兒通話，我說：“放假回來，你把《魯迅全集》讀了吧。”

“魯迅就算了吧。”她表達得比較委婉。

“別的書可以算了，但魯迅一定得讀。魯迅的書，是白話文作品的最高水平和最高境界。如果不讀魯迅，我就推薦不出更好的了。”畢竟是推薦自己讀過的書，還是有底氣的。

2019 年夏，女兒放假回到國內(nèi)，開始系統(tǒng)閱讀《魯迅全集》。為了方便，我提前把所有的作品題目和出現(xiàn)的卷數(shù)、頁碼等都標(biāo)注在日記里。她閱讀時，只要打開日記，從1912 年可以完整讀到1936 年。

在她讀的過程中，我問：“好看嗎？”

她說：“好看!”

在日記的輔助下，女兒能了解魯迅寫作的原因，也能感受到魯迅隱藏在文字背后那些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但更多時候，她還是關(guān)注以故事為主的內(nèi)容。

“魯迅寫下的故事，大多不太美滿，但這些文字自有一種魅力，讓不夠耐心的我堅持看了下來。它們在我心中留下一些難以形容的情緒，悲傷也好，憤怒也好，不甘也罷。這些情緒對我是相當(dāng)新奇的體驗。”這是她的閱讀感受。

女兒在人生最好的年華，已經(jīng)讀到了最好的書，夫復(fù)何求？

事實上，魯迅作品包括三部分，除了全集，還有《魯迅譯文集》和《魯迅輯錄古籍叢編》。從2020 年年底到2021 年年初，女兒又在兩個月間把《魯迅譯文集》10 卷讀完了。我想，魯迅的作品，或多或少，或深或淺，一定能給她提供滋養(yǎng)吧。

于我而言，魯迅的文字，魯迅的風(fēng)骨，魯迅的精神，既讓我無限崇敬、高山仰止，也在我心中樹立了白話文作品的標(biāo)桿。后期碰到別的作品，我會不自覺地拿來和魯迅的做比較。盡管我自己寫不出好作品，但我知道好作品的標(biāo)準(zhǔn)。

趕在眼睛老花之前讀完《魯迅全集》，此生有幸，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