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王建南




在大眾眼中,羅中立最為出名的無疑是1980年創作的《父親》。然而,按他本人的說法,這件作品“對我來說恰恰是個例外,是一個個案,它的出現有很多偶然因素”。長達50多年的藝術生涯中,羅中立的繪畫主題一直聚焦于鄉土和農民,但在繪畫觀念及畫法上與《父親》那種巨幅超寫實肖像畫相距甚遠。那些令羅中立心心念念的大師們,在藝術成長的道路上,推動著他一直向前。
20 世紀美國超寫實主義繪畫代表人物懷斯,先后生活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恰茲佛德鎮和緬因州庫辛鎮,終其一生的創作主題不超出這兩地的人物與風光。然而,無論是他的畫法與畫風,還是所選的主題,均對20 世紀80年代中國西南地區美院體系下的青年油畫家們產生了重大影響,其中以四川美術學院為最(羅中立為該校1977 級學生)。
與東南沿海和中原地區相比,20 世紀80 年代,那里的自然生態還未被大規模地改變。自然生態孕育了獨特的人文生態環境,局部地域呈現出荒涼與靜謐的氣氛,與懷斯作品中的情調頗為接近。四川美術學院1977 級和1978 級學生中有不少人被懷斯那種質樸的畫風和主題意識所喚醒,開始將所見風物以懷斯的方式移入畫布。
懷斯的生活與創作遠離大城市,鐘情于偏僻而寧靜的鄉村,堪稱“隱士藝術家”。他用色柔和,筆觸細膩,其筆下的美國鄉土生活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感傷情緒。通過對懷斯畫法的持續臨習,羅中立逐漸從蘇聯繪畫體系中掙脫出來。與《父親》同時期創作的一批作品所采用的手法正來自于懷斯。
當年在川美學習的羅中立有個外號叫“構圖機器”。據現任川美院長龐茂琨回憶,同學們搞畢業創作時,如果不知道怎么畫構圖,都跑去找他解決。羅中立擅長將心中的故事通過構圖體現出來。一方面是他在入美院前已經開始了連環畫創作;另一方面他具備實際生活經驗,鋼廠歲月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然而這些都屬于傳統構圖的范疇,真正促成他在繪畫構圖和色彩運用上躍升一個大臺階的是巴勃羅·畢加索。早在美院二年級時,他以佛教石窯為題材的“塞外系列”成為他最初探索立體構成的重要試驗田。畢加索“立體主義”的影子隨處可見。
羅中立創作于1983 年的《新月》(見圖1)沐浴在藍色之中,使人很容易聯想到畢加索“藍色時期”作品(見圖2)。進入21世紀,羅中立在畫面中加強了變形夸張的處理,同樣是農村題材,卻呈現出與20 年前非常不同的視覺效果。追求這種效果的理念根基也來自于畢加索,特別是他回歸古典主義時期的一系列創作,比如1922 年創作的《海灘上奔跑的兩個女人》,大片的藍色調與拉長變形的人體,構成了羅中立21 世紀農村題材創作的色彩構成和人物造型基礎。
1980 年,羅中立由于《父親》的創作成功,成為國家重點培養的青年美術人才。1984 年他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公派留學藝術家,有機會到比利時皇家美術學院深造。在兩年的學習期間,他參觀了大量的西方博物館,體會到繪畫題材與創作手法的多樣性,以及風格流派的豐富性。在瀏覽眾多大師名作之后,羅中立選擇了兩個榜樣,一個是畢加索,一個是倫勃朗,他們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的代表,畢加索一生都在創新和突破,而倫勃朗則一直在重復中尋找自己。

荷蘭17 世紀最偉大的畫家倫勃朗繼承了意大利文藝復興后期卡拉瓦喬的“明暗對比法”,發展出屬于自己的一整套明暗法。倫勃朗的光影策略為羅中立處理鄉土題材的畫面空間提供了重要的參照樣本。從1982 的《故鄉組畫系列-毛線》(見圖3)到1995年的《擁抱系列》,再到2000 年的《夜燈系列》,無不滲透著倫勃朗的光影元素。
如果說畢加索與倫勃朗對羅中立的啟發與引導集中在繪畫技法與構圖方面,那么法國19 世紀“巴比松畫派”杰出代表畫家弗朗索瓦·米勒對他更多的是在精神上的引領。
羅中立結識法國畫家米勒是在念書時,通過印刷品的渠道。盡管米勒的名作在粗劣的印刷下嚴重脫色,但是他對大自然和農村生活抱有的那種特殊的深厚情感依然深深地感染到了羅中立。他沒想到,自己長期以來對大巴山區農民生活的自發關注,竟然在西方美術史中找到了如此的回應。
米勒曾說:“無論如何,農民這個題材對于我是最合適的?!边@句話放在羅中立身上也十分貼切??v觀這位畫家從藝50 多年的作品,農民題材(尤其是“大巴山系列”)在他的創作里始終占據最為重要的位置。他像米勒贊頌農民在大地上播種一樣,贊美大巴山農民的質樸情感,懷著激情描繪他們的愛與歡樂,他們在勞作間歇的休憩與歸途上的疲憊。羅中立的農民題材一直以米勒作品為精神坐標,善于在平凡的瞬間中捕捉到那些樸實無華的閃光點。
文森特·凡·高被大多數人所關注的畫作集中于生命中的最后兩三年,而羅中立卻從凡·高早期人物和鄉村題材中找到了更多共鳴。比如創作于1885 年的《吃土豆的人》(見圖4),描繪了貧困農家的一個普通夜晚,幾個農民圍擠在木桌前吃土豆的情景,昏暗的燈光下,那種壓抑的氣氛深深打動了羅中立。他體會到了荷蘭鄉下的困頓,也感受到了凡·高暗自涌動的激情,這與他當年在大巴山鄉間低矮屋檐下嗅到的氣息相通。
于是,凡·高的熱情注入羅中立的繪畫之中。從20 世紀90年代的《索道系列》(見圖5)、《故鄉組畫》再到當下的作品,始終裹挾著凡·高那份飽滿的情感。凡·高大膽奔放的用色和曲動有力的短線條運用,對羅中立產生了持久的帶動作用,尤其體現在2000 年之后的創作中。
盡管羅中立長期以來一直從西方傳統與現代藝術中汲取養分,但他從未忘卻祖國的藝術傳統。千百年來,無數默默無聞的民間藝術大師在木刻、剪紙、年畫、繡像、布藝、扎染等眾多藝術形式中展現出的藝術特質,都深深地融入到羅中立的藝術探索與創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