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雪梅
革命歷史題材是藝術創作觀照的重要領域,是以史鑒今、資政育人的有效載體。近年來,隨著國家對革命歷史題材文藝作品的高度重視,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 周年、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等重要時間節點的催生,革命歷史題材戲劇創作掀起了新的熱潮,全國各地涌現出許多優秀作品,如京劇《狼牙山》、湘劇《忠誠之路》、滬劇《回望》、民族歌劇《半條紅軍被》等。廣西壯族自治區戲劇院創排的壯劇《百色起義》,以1929年鄧小平等老一輩革命家在廣西百色組織領導的武裝起義為創作背景,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壯劇為表現形式,既堅守精神傳承,又注重表達創新,是黨史學習教育可視化教材的精品力作,也是革命歷史題材戲劇作品在新時代創新呈現的有益探索。
壯劇《百色起義》兼顧思想性和藝術性,傳承實踐既體現在對劇目的核心要義——革命精神的傳承與弘揚中,又體現在對劇目的表現形式——傳統戲劇的傳承與發展中。
百色起義爆發于1929 年12 月11 日,由鄧小平、李明瑞、韋拔群等老一輩革命家在廣西成功發動和領導,是繼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和廣州起義之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又一次著名的人民武裝起義,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以壯族為主的各族人民英勇反抗國民黨的屠殺政策和武裝奪取政權的成功實踐,也是中國共產黨首次在邊疆少數民族地區創建革命根據地的偉大壯舉,在中國革命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重要的意義。百色起義鑄就了“百折不撓、實事求是、依靠群眾、團結奮斗”的革命精神。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講好黨的故事、革命的故事、根據地的故事、英雄和烈士的故事,加強革命傳統教育、愛國主義教育、青少年思想道德教育,把紅色基因傳承好,確保紅色江山永不變色”①習近平:《用好紅色資源,傳承好紅色基因,把紅色江山世世代代傳下去》,《求是》2021年第10期。。“中國革命歷史是最好的營養劑。多重溫我們黨領導人民進行革命的偉大歷史,心中就會增加很多正能量。”②習近平:《中國革命歷史是最好的營養劑》,《論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第24頁。壯劇《百色起義》正是這樣一部重溫崢嶸歲月的代表性作品,致敬了為實現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而浴血奮戰的革命先烈,謳歌了忠誠、團結、勇敢和堅韌的壯鄉人民。劇目不僅客觀真實地再現了氣勢磅礴、風雷激蕩的革命歷史事件,而且凸顯了革命歷史事件的現實意義和時代價值。作為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圓夢獎金獎劇目、全國舞臺藝術精品創作扶持工程重點扶持劇目、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壯劇《百色起義》先后在全國多地巡演,點燃了觀眾的愛國熱情,讓廣大觀眾從穿越時空、歷久彌新的革命精神中,追思先輩的不易,汲取信仰的力量,也因而更加懂得珍惜今天和平、幸福的生活。
壯劇《百色起義》由這一重大革命歷史事件發生地廣西的國有文藝院團主創主演,體現了革命老區文藝工作者的擔當精神和使命意識,他們以積淀著紅色基因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堅守紅色創作的前沿陣地,基于對革命精神的深刻認識和真切體悟,為豐富革命歷史題材舞臺藝術創作作出了應有的貢獻。這也是傳承與弘揚偉大革命精神的具體行動。
壯劇是廣西的主要戲曲劇種之一,于2006 年被列入第一批傳統戲劇類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它是壯族人民創造的歷史悠久、獨具特色的劇種,在壯族民間文學、歌舞和說唱技藝的基礎上發展而成,多用當地壯族方言演出,唱腔曲調豐富。作為一種綜合性的藝術形式,壯劇的題材內容、音樂唱腔、表演技藝等幾乎融匯了所有的壯族原生態文化,并通過舞臺藝術形象來加以展示,成為壯族文化的寶庫和傳承的重要載體。①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壯劇.https://www.ihchina.cn/project_details/13362/,訪問日期:2022年5月2日。截至目前,在國務院公布的五批共1557 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中,傳統戲劇類有171 項(473 子項),②新華社:國務院印發《關于公布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的通知》.http://www.gov.cn/xinwen/2021-06/10/content_5616628.htm,發布日期:2021年6月10日,訪問日期:2022年5月2日。廣西除壯劇外,還有桂劇、彩調劇、采茶戲、邕劇、侗戲、粵劇等6 個項目位列其中。這些傳統戲劇既有區域民族的特性,又有中華文化的共性,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瑰寶。
然而,大部分傳統戲劇一度面臨生存困境與發展挑戰。生活節奏的日益加快改變著人們的審美習慣,娛樂方式的漸趨多樣分散著公眾的休閑選擇,再加上劇目內容陳舊、傳播途徑有限、演藝人才流失等多種因素疊加,傳統戲劇的演員大齡化、觀眾老齡化現象仍然存在,還有部分劇種瀕臨失傳。近幾年,國家陸續出臺了《關于支持戲曲傳承發展的若干政策》《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等文件,既體現了頂層設計,又明確了實施路徑,還營造了輿論氛圍,因此,傳承發展包括傳統戲劇在內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逐步形成社會共識,但還需進一步轉化為行動自覺。
傳統戲劇的傳承,除了各個藝術行當的個體傳承外,還需要集體的傳承,這樣才能保持藝術的完整性,才能形成劇種的流派風格。③劉文峰:《對傳統戲劇傳承保護若干問題的思考》,《文化遺產》2017年第6期。演出是集體傳承的首要方式,劇目是集體傳承的關鍵載體,在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汲取新的藝術營養、創作新的作品是傳統戲劇能夠存續和繁盛的重要保障。壯劇形成以來,代表性劇目有《農家寶鐵》《儂智高》《寶葫蘆》《紅銅鼓》《百鳥衣》《田螺姑娘》《金花銀花》《歌王》《瓦氏夫人》《天上戀曲》《趕山》等。④廣西壯族自治區民族文化藝術研究院:《廣西地方戲曲劇種普查報告》,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第5頁。近年來,廣西壯族自治區戲劇院從劇種特色和時代要求出發,創排了壯劇《蒼梧之約》《黃文秀》等優秀劇目。壯劇《百色起義》是在傳承中再創經典的又一部精品力作,革命歷史題材進一步激活了壯劇的生命力和感染力,青年演員接續薪火、擔綱主演,有利于面向更多年輕觀眾提升壯劇的親和力與吸引力,借助央視網、學習強國、微信公眾號、抖音等線上平臺宣傳推廣,有效擴大了觀眾的覆蓋面、參與度以及劇目的影響力,這都為傳統戲劇在新時代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思路。
隨著革命歷史題材文藝創作的持續走熱,一些作品難免陷入選題同質化、敘事程式化、劇情套路化、人物臉譜化的窠臼。壯劇《百色起義》在尊重歷史真相和藝術規律的基礎上,較為合理、巧妙地進行了創新探索,使原本嚴肅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產生了強烈的藝術吸引力,自然而然地喚起了觀眾的情感認同、價值認同、信仰認同。
中國傳統戲劇為強調故事情節的完整性和連貫性,通常采用順時序敘述的線性推進方式。壯劇《百色起義》打破了傳統的敘事結構,借鑒影視劇的表達手法,將順敘、倒敘、插敘交替運用,特別是突破了時空的藩籬,借助轉換時空來切換敘事視角,在傳統的“現實敘事”基礎上,獨具匠心地疊加了“英靈敘事”,搭建起雙層敘事的戲劇結構,參差交錯的時空與雙線并行的劇情巧妙切換與交融,實現了史與詩的完美結合、寫實與寫意的有機統一,成為該劇的一大亮點。
全劇共有11 個場次,其中,有4 場為“英靈敘事”,7 場為“現實敘事”。序幕《歲月回眸》開篇就運用了“英靈敘事”的視角,先后犧牲的英烈們聚集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以群像的形式自述:“我們是百色起義的紅軍戰士,我們犧牲在轉戰千里與中央紅軍會合的一場場激戰之中,犧牲在敵人的重重‘圍剿’中……我們的軀體深埋在泥土中,我們的靈魂至今還飄揚在八桂大地的上空。”這一敘事視角成功地帶動節奏、牽動人心,輔以急促的鼓點、悲壯的哼鳴、激昂的“呀哈嗨”唱腔層層推進,帶給觀眾奇妙的觀劇感受,讓觀眾迅速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
“現實敘事”主要聚焦于第一場《初到南寧》、第二場《群雄聚會》、第三場《何去何從》、第四場《江上密談》、第六場《百色大地》、第八場《生離死別》、第九場《力挽狂瀾》,按照百色起義從醞釀到爆發的時間線索,準確提煉事件,巧妙設置情節,凝練再現了軍閥混戰、生靈涂炭、國家蒙難以及革命者團結群眾英勇奮戰、窮苦百姓終于當家做主人等歷程。
“英靈敘事”除了在序幕中體現外,還相繼出現在第五場《英靈歌唱》、第七場《烈士訴說》以及尾聲《無盡長歌》中。韋阿婆成為兩種敘事視角銜接的引子,她始終不相信英雄已逝,經過她的聲聲呼喚,劇情自然切換至“英靈敘事”的視角,先烈們講述了百色起義背后的故事,為觀眾補充介紹了歷史的其他重要切面,讓角色和觀眾都沉陷歷史又追憶歷史,強化了劇目的史詩性。
這種“虛祭”與“實記”相結合的獨特表現手法,重新詮釋了“百色起義”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背后的豐富意蘊,有賦新魂和煉新魄的獨特作用。①黃斌:《展現桂風壯韻新典范 涵育世情民心復歸真——廣西第十五屆“五個一工程獎”戲劇類劇目匯評》,《歌海》2020年第2期。兩種敘事視角并未相互干擾,而是布局嚴謹、相輔相成,自如地交錯、更迭、切換,前有鋪墊、后有呼應,讓觀眾多方位、深層次感受劇情的跌宕、歷史的悲壯、革命精神的感召和藝術魅力的震撼。
在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和平年代,是否能讓現在的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理解和認同革命先輩的精神追求和價值選擇,是革命歷史題材劇目創作需要重視的問題。壯劇《百色起義》沒有因重大題材而過度拘泥于宏大敘事,更多的是從小切口透視大主題,特別是在人物塑造方面采用深描小細節的方式表現可親的人、可敬的事、可感的情,拉近了角色與觀眾的距離。
一是英雄形象的塑造。早期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較多是著重展現領袖的雄韜偉略與英雄的披肝瀝膽,人物形象設計幾近“完美”,有時為了體現“背負使命”而刻意凸顯“不近人情”,反而使人物產生了失真的懸浮感和距離感。壯劇《百色起義》塑造的是以鄧小平、張云逸、李明瑞、韋拔群、陳洪濤等為代表的英雄人物群體,打破了人物塑造的臉譜化、概念化、標簽化、刻板化,沒有一味展現“偉光正”、追求“高大全”,而是將國家大事和生活小事串聯起來,更加細膩、真實地展示出革命英雄作為常人、普通人的一面。劇中的革命者有情有義、有血有肉、有堅定有動搖、有成功有失策,人物具有了人性的光輝,內化于演員的唱腔、形體、神態等表演細節中,人物形象更加真實豐滿,整體劇作也更易于見神韻、見風骨、見人心。
比如,鄧小平在安慰韋阿婆時唱道:“連天雨,雨連天,終會出晴日;長長夜,夜長長,終會到天明。”體現了他對群眾溫厚細致的關切。宣布起義時,鄧小平唱道:“雨卷狂濤浪千尺,風吹山頭云滿天,眾龍合力爭出水,攪它個地覆天也翻。”體現了他的戰略膽識與政治魄力。鄧小平與妻子張錫媛對唱:“忘不了莫斯科城初相見,忘不了列寧墓前訴衷腸,忘不了新婚之夜燭光動,忘不了分別之時淚沾裳”;李明瑞與妻子羅昭儀生離死別時唱道:“她那里一步一回頭,我心中潮涌大江頭。痛啊痛,真不知何時能相見,若相見,相見只在夢里頭;愿啊愿,但愿他日再團聚,若團聚,團聚只向來生求。”細膩展示了鄧小平和李明瑞的俠骨柔情,同時表現了他們的妻子的深明大義。劇作也不回避李明瑞、俞作柏等人在特殊的革命歷史時期內心的糾結與動搖,在第三場《何去何從》中用較大篇幅細致描寫了他們“決斷難、難決斷”“贏不成、輸不起”的彷徨和痛苦,繼而在第四場《江上密談》中,他們心存“痛華夏依然是黑夜漫漫,救蒼生到處是雪劍霜刀”的憂慮,最后終于被鄧小平的“剖肺腑、吐真言”打動,意識到救廣西還得共產黨相助,徹底接受了革命思想,決定與共產黨“同渡危難,同圓救國救民之夢”。這個過程客觀真實地呈現了人物的情緒波動、認知遞進、思想轉變的軌跡,符合人性,喚起觀眾的共情。
二是群眾形象的塑造。團結群眾、依靠群眾是百色起義精神的重要基石。正如劇中鄧小平所說的,“依靠勞苦大眾,廣西農民運動全國聞名,得民心者得天下”。正是因為依靠群眾、堅持群眾路線,百色起義不到一年時間,就由最初的2000 多人發展為7000 多人的隊伍,壯大了革命的力量。因此,群眾形象的塑造是壯劇《百色起義》的重要一筆。
韋阿婆、阿龍、阿花等人物的設計,柔化了革命歷史題材作品波瀾壯闊的基調,在情節安排、表演風格和語言習慣方面充分體現了民族特色和角色個性。韋阿婆將韋拔群和陳洪濤喚作拔哥仔、洪濤仔,充滿了淳樸的生活質感和鄉親情意。阿龍和阿花的壯族婚禮,展現了廣西百色壯族地區的民俗特色和民歌魅力。很多唱詞設計也生動體現了革命老區群眾的忠誠、勇敢和樂觀,比如“心中扯起一面旗,報名投軍我當先;長夜點亮燈一盞,阿妹也要把軍參”,“山高不怕雷聲響,樹高不怕暴雨狂,壯鄉兒女生來犟,萬眾一心奔太陽”。在所有群眾人物中,韋阿婆的設計最為精巧,如前所述,她作為“現實敘事”與“英靈敘事”兩種視角自然過渡銜接的引子,是一個特殊的時空線索,巧妙又合理地串聯起劇情的發展。在劇目尾聲,韋阿婆激動地代表勞苦大眾表達了心聲:“老百姓分了地,過上了人過的日子,真好啊!”可謂是點睛之筆。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講故事就是講事實、講形象、講情感、講道理,講事實才能說服人,講形象才能打動人,講情感才能感染人,講道理才能影響人。”壯劇《百色起義》較好地做到了這一點,貼著人情人性表現信仰的力量,用動人細節的密度與深度,消解了革命歷史題材劇目的距離感,讓人物形象更令人信服,讓紅色文化更鮮活可感。
壯劇《百色起義》的舞臺結構設計既服務劇情推進和人物情緒,又符合當代觀眾的觀賞需求和審美趣味,有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獨到之處。
一是主胡琴師的巧妙植入。馬骨胡是壯族具有近300 年歷史的特色拉弦樂器,也是壯劇的主奏樂器,它的獨特音色成就了壯劇自成一格的唱腔。壯劇《百色起義》將馬骨胡的演奏者直接置于主舞臺的演員當中,他身著與其他演員同年代、同色系、同風格的服飾,有機融入劇情,如泣如訴、扣人心弦的琴聲恰到好處地參與敘事、烘托情感。同時,胡琴師面前的現代譜架又提醒觀眾他還不完全屬于劇中角色,更像是一位跳脫劇情的歷史見證者,觀眾的情感附著在琴師身上,透過他的視角,感受劇情的跌宕起伏、人物的悲歡離合。這種獨特的舞臺語匯和詩化的表現手法,充分體現了傳統戲劇凝練節制、意境悠遠的審美意象。
二是大型景片的巧妙調度。壯劇《百色起義》的舞美設計總體上呈現簡約的格調,主要景片為5 塊表現百色起義所處山區地形地貌的大型道具山巖,全劇的所有布景均通過調度這些各具形態的景片來完成。它們被不斷拆分、移動、調轉,而后配合劇情和場景的需要,重組成山崖、碼頭、陡坡、臺階、行船等,起到景觀營造、空間設置、情緒渲染等作用。有時也會輔以其他舞臺裝置,比如《何去何從》《生離死別》等場次中,用懸垂到底的鐵鏈充當幕布,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營造出屈抑或悲痛的氛圍,“英靈敘事”視角的場次中,背景增設了烈士群像紀念碑,象征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革命先烈浩氣長存。最具匠心的是,在百色起義正式打響的重要時刻,山巖景片重組成一個巨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徽,將全劇推向高潮,劇目主旨自然升華。
不可否認,壯劇《百色起義》尚有勉力提升的空間,但仍不失為一部有溫度、有熱度、有力度的主旋律戲劇作品,在敘事表達、時空切換、情節構思、人物塑造、舞臺呈現等方面都進行了積極的嘗試和有益的探索,既有傳承又有創新,既有精神感召力又有藝術感染力,基本實現了革命歷史題材戲劇創作的初衷,吸引人、打動人、激勵人、引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