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露煜 葉崢嶸
基金項目: 陜西省科技廳社會發展項目(2018SF-303)
作者單位: 712000 咸陽,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內分泌二科(蘇露煜);陜西中醫藥大學人事處(葉崢嶸)
作者簡介: 蘇露煜(1978- ),碩士,副主任醫師。研究方向: 中西醫結合治療糖尿病及其并發癥的基礎與臨床研究。E-mail : 643930005@qq.com
通信作者: 葉崢嶸(1978-),碩士,副教授,副主任醫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西醫結合基礎與臨床。E-mail : Yezr2008@163.com
糖尿病發病率近年居高不下,2017年一項調查中發病率達10.9%,患者數量已經超過1億之多[1]。糖尿病屬于中醫“消渴病”范疇。歷代醫家多以陰虛燥熱立論,治療方法多以益氣養陰清熱或兼涼血活血化瘀為主,而此類藥物多為寒涼之品,服用后更易損傷陽氣。加之現代生活方式的改變和藥物濫用,致使消渴病中后期患者陽氣虛者居多,溫陽法愈來愈受到重視[2]。筆者從六經辨證入手,結合其傳變規律,與五臟相結合,運用溫陽法從三陰病辨治消渴病每獲良效,現詳述如下。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中記載:“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治病必求于本。”陰陽互相制約,對立統一,天人相應,自然界如此,人體亦如是。“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說明了陽氣的重要性和主導性。清代名醫鄭欽安先生博覽醫書,受張景岳、徐靈胎、陳修園等著名醫家的溫陽思想影響,結合《黃帝內經》理論和歷代醫家的學術理論和實踐,崇尚扶陽,注視陽氣,提出了“陽為主,陰從之”主導思想,主張“有陽則生,無陽則死”,遵《內經》重陽思想[3]。朱章志教授提出辨治消渴病時應“首辨陰陽”,以“陽”為本[4]。
消渴病起病之初,受邪首當,為三陽經先受之,多數患者可見舌紅、口渴、口干、大便干燥等陽證證候。然而隨著疾病進展和傳變,或久病或誤治等,陽損日漸,陽氣不足,由陽證為主轉為以陰證為主的證候,臨證辨色、察舌、按脈,多見一派陽虛內寒的證候。消渴病中后期多見三陰經病證,或見寒熱虛實夾雜,故遣方用藥過程中應結合疾病各期,特別是中后期,以六經辨證為指導,以辨“三陰”為要,顧衛陽氣,陽氣內盈,邪不可干,疾病向愈矣。
太陰脾為后天之本,在正常的生理功能前提下“脾氣散精,上歸于肺”,主運化、能升清降濁,為精微化生與輸布之機樞,脾失于升,收藏令行[5]。李東垣指出,脾胃不足的本質或原因是因為脾臟的陽氣不足,陽虛是氣虛的更進一步發展。《臨證指南醫案》和《四圣心源》中都指出太陰脾土,脾陽易衰,陰邪(寒濕)易盛,只有脾陽充足,才能運化有功,即“得陽而始運”[6]。《名醫方論》指出:“陽之動,始于溫,溫氣得而谷精運”。脾陽虛衰,陰寒自生,水濕聚停,濕阻氣滯,上不能散精與清陽,可見口干、口渴之癥,下不能固攝,精微水谷未被充分溫化而直趨而泄,滲于州都之官,則見小便頻數、量多、味甘等;脾陽虛衰進一步加劇,導致無力化生水谷精微和輸布氣血,肢體、筋肉失其潤養,就會出現倦怠乏力、神疲懶言、消瘦等癥。今脾陽虛不能散精,造成痰濕聚生,易生消渴,不但是消渴產生的主要原因,更是其變癥之根源。
對于太陰消渴病的治療,應首顧護脾陽,張從正在《儒門事親·卷十三·三消論》中明確指出了治療太陰消渴時,治療以溫補為要,忌用寒性藥物以損傷脾陽,選方多用理中丸或附子理中湯等溫陽運化脾臟之藥物,以復脾陽、散寒濕。張景岳從“陽常不足陰常有余”的觀點出發,指出消渴的病機為脾胃陽虛,所以以溫運脾陽為法。葉天士和陳修園在治療消渴病時,都指出“以燥脾藥之”“當溫通脾陽”的治法,多用溫中健脾的理中湯為基礎,或倍白術或加附子加減治療,脾陽升,則濕化寒散,清升濁降氣血通和,消渴愈,這與朱章志教授護中軸、圓斡旋治療思路不謀而合。如此,太陰溫陽運化散寒則可復斡旋升降之責,中焦之氣升降相因,疾病向愈。太陰脾病貴在溫陽運化以散寒濕,臨證之機,應根據太陰失溫、失運之程度,而靈活變通的選用理中湯系列之方藥[7]。
著名老中醫施今墨、祝諶予先生在治療消渴病時非常重視太陰脾土,善用對藥,黃芪配山藥,黃芪甘溫,山藥甘平,溫脾陽復脾氣,兩藥相合溫脾助化、陽復陰回。易瑋教授[8]結合自己的臨床和研究課題也認為脾陽虛為消渴病病機之關鍵,指出溫運脾陽為治療消渴的重要原則。廣東省名中醫曾慶明教授[9]認為脾陽虛易生痰、濁、濕、瘀、毒等邪,諸多邪氣均致消渴病的產生,治療應以溫陽為要,常用理中湯或平胃散加減以溫中健脾化濕,治療脾陽虛之消渴病,其中蒼術與干姜為常用對藥。仝小林教授在治療脾陽虛型糖尿病胃輕癱時,非常注重溫補脾陽,精選干姜、吳茱萸、肉豆蔻三味藥物,組成三味小方,以溫脾陽為主,佐以降逆止嘔、理氣止痛,三藥可以溫中祛寒、扶陽抑陰[10]。
《靈樞》中說:“腎脆則善病消癉”,已經指出腎虛或先天不足是本病的發病原因。腎為先天之本,封藏(精)之職,內蘊元陽元陰。腎陽為元陽,“臟腑之陽非此不能發”,腎陽虛衰,命門火衰,氣化失權,開合失度,不能蒸液化精,則生消渴。王燾在《外臺秘要》中詳細論述腎陽虧虛與消渴病的密切關系,充分解釋說明了腎陽虛衰更易發生消渴。趙獻可也正中要害地指出了腎陽虛衰易致消渴,并論述及其病機,曰:“蓋因命門火衰……飲一升溺一升,飲一斗溺一斗”。張景岳《景岳全書》中指出陽虛火衰可致消渴,“有陽不化氣……皆真陽不足,火虧于下之消癥也”,可見二者之間關系從理論到實踐的認識頗深。
“腎脆則消癉”之語,不但說明腎虛是本病的發病原因,也為后世從腎陽虛衰治療消渴病起了方向指引性作用。《傷寒論》記載:“少陰病……宜四逆湯。”方用附子溫腎陽而散寒痼,干姜和甘草溫脾陽而補中,甘草使得附子干姜溫而不燥,持久發揮其藥性。消渴之溫陽補腎之法為張仲景首創,被認為是溫陽治法之先河。《金匱要略》中曰:“男子消渴……腎氣丸主之”,腎陽虛,水津無以蒸騰上布,故“飲一斗”;膀胱氣化無權則“便一斗”。清代名醫李修之在《證治匯補》亦記載五臟的津液皆源于腎,認為腎氣丸為治消渴之良藥佳方也。陳士鐸在《石室秘錄》中指出,治消之法是以治腎為要,治療中必須溫陽補腎,即所謂“消證非火不治也”,即消渴的治療,應以“水宜升火要降”之法,這里的水就需要溫腎陽以化津液,說明溫陽補腎的重要性[11]。唐代的王燾和孫思邈在治療本病時,都非常注意溫陽補腎,對于腎陽不足或虧虛,在用填骨煎方和肉蓯蓉丸時,都常用附子、桂心、菟絲子、肉蓯蓉、巴戟天等溫陽助腎之品,在治消方中也經常配伍上述溫陽腎助之藥,他們非常視溫陽補腎之法治療消渴病。
劉渡舟教授[12]認為消渴病多飲、多尿為水液代謝障礙,主要是腎中陽氣不能化陰,陽氣不能行水之故。任繼學教授認為消渴病發必見“氣”傷,這里的“氣”指的是腎氣,然腎氣一但損傷則陽氣也就虛衰了,陽氣虛衰則不能生命火,命火衰相火亦不生,不能蒸化精微物質以養臟腑,加上開闔與固攝失權,精微下泄,精枯液涸,出現多種臨床表現,可見腎陽虧虛為消渴病的最終轉歸[13]。路志正教授指出陽虛是消渴病產生的重要因素,常用附子湯、右歸丸治療。呂仁和教授在治療消渴病時常用狗脊、續斷、仙茅、仙靈脾以顧護腎陽[14]。
現代諸多醫家如熊學軍、劉志霞、田紅軍教授等都認為腎陽不足是消渴病發病的根本原因,所以治療也多采取溫補腎陽的方法,也通過對溫補腎陽藥物的藥理研究發現對消渴病的防治有很大意義[15]。趙錫武教授認為消渴病后期陰損及陽,應著重顧及腎陽,當以濟生腎氣丸或腎氣丸以通利氣機,溫補腎陽;桑景武先生明確提出“消渴者燥熱為標,陽虛為本”,強調溫腎陽以化氣治療糖尿病,將真武湯、四逆湯作為治療糖尿病的常用方劑,并善用附子,用量多在20 g以上[16-17]。
早在《內經》中就有消渴病與厥陰肝關系密切,如“肝脆則善病消癉”的闡述,《傷寒論》中也將“消渴”列為厥陰病提綱之一。尤怡在《金匱要略心典》中特別指出,厥陰風木和消渴的關系最為密切:“厥陰風木能生陽火而爍陰液,臟躁無液,則消渴生矣。”清代名醫黃元御和鄭欽安都認為消渴病責之厥陰肝,《四圣心源》和《醫學真傳》中都指出消渴產生是足厥陰肝之病或由足厥陰肝引起。《素靈微蘊·消渴解》云:“消渴之病,則獨責肝木而不責肺金”,指出消渴病與肝木密切相關。
“體陰而用陽”基本上總結了肝生理功能,“體”為本體,“用”為功能,二者相互為用,相輔相成。肝陽是相對于肝陰而言,主疏泄、升發、溫煦等功能。體陰是用陽的物質基礎,主要是肝之陰血。肝為剛臟,喜條達而惡抑郁。肝氣郁而失疏泄,易郁而化火,肺、胃、腎之陰津易被消爍,陰液不足而致消渴。肝(木)火刑金,肺陰被耗,易致上消;肝氣伐土(脾胃),化生(陰血)無源,胃陰被灼,易致中消;肝腎同源,腎陰被耗,腎氣不固,腎陽易損,易致下消[18]。病至厥陰后,多為肝失條達,疏泄失司,最終致厥陰肝陽不足,肝失溫達之表現。消渴病患者可見口渴喜熱飲,夜間尤甚,食谷欲饑感,小便頻數,四肢不溫,脈弦無力等。厥陰為風木之臟,見子氣而病熱或見母氣而病寒[19],故厥陰病以寒熱錯雜為主要病性,以寒、厥為主要特點,故厥陰貴在溫陽暢達,溫陽以調暢寒熱氣機,以達陰陽之平衡。《內經》對治法指出“木郁達之”,治法上調肝以使臟腑陰陽氣血津液暢達,恢復其他臟腑生理功能,則病自愈。
劉力紅教授[20]在《思考中醫》中指出糖為甘性,五行屬土,消渴病的形成應是太陰脾土運化障礙,病根卻在厥陰肝木上,應從厥陰論治。四川名醫宋鷺冰認為肝主疏泄,亦有賴陽氣的溫煦,可見肝陽在人體的重要性,故而溫肝調暢氣機非常重要。烏梅丸是治療厥陰病之主方,路波教授[21]以此方加減治療消渴病療效確切。該方集大寒大熱之品于一體,方中烏梅味酸入肝以補肝陰,并引熱藥入厥陰,兼具溫陽清上、調暢氣血陰陽的作用;當歸養血補肝陰之體,復肝之功用;附子、桂枝、干姜、細辛等藥味辛熱以溫肝陽補腎;人參補脾助陽。當歸四逆湯也經常用于厥陰病,方中用桂枝、細辛等溫藥以助肝陽,同時也配伍白芍、當歸和大棗滋養肝體。
近幾年來,烏梅丸已被高度重視,并廣泛用于糖尿病及其并發癥的治療,取得了很好的臨床療效[22]。馮皓月等[23]從厥陰論治消渴病,其病機為肝失疏泄,氣郁化火,風火合邪致消渴,也充分論證了烏梅丸與消渴的病因病機相合,在臨床中應用厥陰病主方烏梅丸治療消渴病是契合病機的。江西省名老中醫姚荷生教授是以烏梅丸治療消渴病之大家,諸藥合用,使水暖、土和、木達。
患者,男,54歲,患2型糖尿病3年。但拒絕口服降糖藥,僅飲食控制和運動,血糖并不理想,空腹波動在8~10 mmol/L之間,昨日測空腹8.7 mmol/L,糖化血紅蛋白9.8%,尿糖 (+)。就診時形體肥胖,口渴(欲熱飲)、神疲乏力,怕冷,腎腰虛冷,小便清長,便溏,每日2~3次,舌淡苔白膩,脈沉細。中醫診斷:消渴(太陰少陰合病)。治療方案:(1)繼續飲食控制加運動。(2)附子理中湯合真武湯化裁,用藥如下:制附子先煎20 g、干姜20 g、白術15 g、桂枝9 g、黨參12 g、甘草10 g、白芍10 g、茯苓18 g、蒼術12 g、黃芪12 g、仙靈脾20 g、鬼箭羽10 g。服藥 1周后查空腹血糖7.2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9.4 mmol/L。每周復診一次,根據癥狀加減用藥,1月后復查空腹血糖5.8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7.5 mmol/L,諸癥緩解,血糖平穩,意外的是患者告知性功能獲得很好的改善。
按 患者素體肥胖,飲食不節,損傷脾陽,脾陽虛不化津液,不能上承,口渴甚喜熱飲,脾陽虛衰,陰寒內生,運化失司,清陽不升,出現便溏之癥;腎陽乃一身之元陽,腎陽不足則不能溫煦和調暢氣機,故小便清長,腎腰虛冷;腎陽虛不能溫煦脾陽,致脾不散精,精微不布,也會出現神疲乏力、便溏;怕冷、舌淡苔白膩、脈沉細均為一派陽虛之象。附子理中湯既可溫補脾陽又可溫腎陽,一舉兩得,使陽復陰生。附子無干姜不熱,且干姜辛溫入脾經,能溫煦脾陽,加強附子的溫陽作用,其溫陽散寒之力倍增,配以黨參、白術補氣健脾燥濕,甘草和中補土,佐以桂枝、茯苓,加強溫陽健脾之效;真武湯治療腎陽衰微、水氣不化,方中用附子溫補脾腎之陽,加用仙靈脾溫腎陽而不燥,燮理陰陽,桂枝疏肝溫通心陽,助陽化氣,配入黨參、黃芪則具有溫陽益氣之效,白芍可以柔肝養肝,也可以防止溫燥太過而傷陰;陽虛氣機郁滯,久病可以入絡,鬼箭羽行氣破血通絡。兩方相合,太陰少陰同治,先后天得以溫煦,陽生陰長,陰陽平衡,疾病向愈。
消渴病隨著病程的發展,至三陰病階段時,一經或多經受累,陽虛的臨床表現可能更加明顯,陽虛為本就成為消渴病此階段的主要病機,也是為后面疾病的發展形成了病理基礎,易產生瘀、痰、濕、熱等病理產物,容易出現消渴變證,自此,陽虛就貫穿于消渴病始終。治療時總要溫護陽氣,要以“溫運太陰、溫補少陰、溫暢厥陰”為綱領,再輔以他經治療,治療有所偏重。同時機體是一個有機整體,陰陽互根,所以在溫陽的基礎之上可以輔以活血、健脾、化濕、養陰、益氣等法,一方面起到陰中求陽而治本的目的,另一方面起到標本兼治的目的。目前不少醫家在治療消渴病時,運用溫陽法取得的了非常好的療效[24-25]。同時通過對溫陽藥的藥理研究顯示,一些溫陽藥對糖尿病具有多靶向、多通道的降糖調節作用[26-27]。所以溫陽之法既是治療消渴病求本之法,又是治療消渴病的關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