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曉 宋金麗 李春紅
張錫純,字壽甫,清末民初名醫。在西學東漸思潮的影響下,張錫純開始接觸西方醫學,注重中醫經典,以中醫為本、西醫為輔,著成《醫學衷中參西錄》一書。該書從理法方藥各方面總結其多年的行醫經驗,對后世具有十分重要的臨床指導意義。通過整理散在于該書各章節中關于治療頭痛的內容,從病因病機及方藥著手,探討張錫純在治療頭痛方面的經驗。
《普濟本事方》云:“腎氣不足,氣逆上行,頭痛不可忍。”《類證治裁·頭痛》云:“腎虛水泛者,頭痛如破。”《血證論·暈痛》亦云:“腎虛則頭痛……下虛上實,過在少陰是也。”歷代醫家多認為元氣是先天資始之氣,該氣充盛則沖開督脈上注于腦,反之元氣不足,脈絡不充,則無物可養腦竅。張錫純除了認同元氣施養腦竅的功能外,更強調其斂鎮的作用,認為此才是元氣的根本之功。究其原因,只有斂鎮住先天生命之源,使其施養有度,調節有序,氣血才可源源不斷上養腦竅。
張景岳云:“陰陽和則出入有常,陰陽病則啟閉無序。”元氣斂鎮于中宮,生元陰元陽,陰平陽秘,使神氣歸根,濁邪不能上犯,則腦竅清明。元氣不斂,可致下焦失于固攝,元陽浮越;可致陰陽虧損,不能輸其有余,陰陽失衡。在此基礎上,或恣生濁邪,或無物濡養,皆使腦竅失用,發為頭痛。孫宇[1]認為,腎惟有先將元氣斂鎮住,元陰元陽方可充足,才能進一步保障腦部功能的正常運行。仝小林[2]認為腦作為頂焦,通過神系主持腎氣的運動,使元氣得以斂鎮,腎臟正常發揮功能。現代研究[3]也表明,針刺督脈的穴位可以為腦組織的修復提供物質基礎和通路。可見,元氣斂鎮則精微物質不斷通過脈絡上養腦竅,使腦神充沛,而腦神得養又可指揮腎臟斂養有度,如此循環往復,機體方能運行如常。
大氣,張錫純稱之為“后天全身之禎干”,即《內經》中之宗氣。生理上,腦為奇恒之腑,以腦氣為用,腦氣發揮作用需腦血濡養。大氣作為后天氣血的綱領,可輔心行血,大氣的推動是血液不斷上輸于腦的動力,大氣運行正常是腦有所養的基礎。另一方面,腦為元神之府,元神主宰生命活動,為腦氣中之精微所化[4],司腦的生理功能,腦氣充則神明安。而腦氣需大氣的供養,只有大氣運行如常,腦神才能發揮正常的生理功能,大氣運行正常也是腦司其職的功能保證。病理上,《靈樞·口問》云:“上氣不足,腦為之不滿。”大氣不在本位,虛而下陷,失于貫注之能,腦氣失養,腦神失用,頭部的營養輸送與功能發揮均得不到后天的有效保障。程鐘齡《醫學心悟·頭痛》也說:“頭為諸陽之會,清陽不升則邪氣乘之,致令頭痛。”大氣虛陷,全身氣機升降逆亂,清陽無以升至腦竅,使腦中不和,發為頭痛。
《靈樞·邪客》云:“宗氣積于胸中……以貫心脈而行呼吸焉。”張錫純在此基礎上提出宗氣既為后天諸氣之綱,又為全身血脈之綱,強調了宗氣的統攝地位。喻昌首次提出人的一切生理活動均與大氣緊密相關,張錫純則進一步指出大氣有支撐全身的功能,人的精神活動、心思腦力、肢體運動皆賴此氣支撐。
二氣上逆,一指肝氣上逆,一指沖氣上逆,二者之間相互影響。
肝為將軍之官,內寄相火,肝氣上逆則所寄相火妄動上亢,肝氣肝火挾血上充于腦。另一方面,肝主疏泄,為腎行氣,肝氣上逆會鼓動腎臟,使相火不能守其位,氣火亦會挾血上僭,發為頭痛。如《脈經》云:“足厥陰與少陽氣逆,則頭目痛。”孫西慶[5]認為肝血虛致陽亢日久,耗傷腎臟陰液,陽亢于上,陰虛于下,多頭目脹痛。段淑珍[6]認為肝氣不舒,腎水不足,氣郁化火,水不涵木,上擾清空亦出現頭痛。沖脈隸屬陽明胃腑,沖氣上逆則陽明胃腑之氣失下行之常,飲食停滯化生痰涎,故沖氣多挾痰濕邪氣上犯,上沖至頭部則腦中痛。“肝氣之暴發,更助沖胃之氣上逆”(《醫學衷中參西錄·論沖氣上沖之病因病狀病脈及治法》)。吳謙《醫宗金鑒·刪補名醫方論》中亦提到“肝為木氣,全賴土以滋培,水以灌溉”,故肝與中焦脾胃多相互為病。沖氣上逆多由肝氣橫犯導致,又會加重肝氣的上沖,二氣之間互相影響,使氣血挾邪并沖于腦。腦為“元神之府”,喜清凈,此二氣上逆則使腦竅失其清凈之所,發為頭痛。
腦氣筋,即現代醫學所說的腦神經等。邵同珍《醫易一理·周身腦氣筋圖》提到:“腦氣筋三十一對……無微不到,人身能知覺運動及能記憶古今,應對萬事者,無非腦之權也”。王宏翰《醫學原始》云:“耳目口鼻之所導入,最近于腦,必以腦先受其象而覺之,而寄之,而存之也。”張錫純亦認為腦氣筋有司知覺、運動、思維的功能,且探其本源,認為元氣充為腦氣筋具備功能的基礎,大氣盛為其發揮功能的保證。腦氣筋與人體的感覺系統息息相關,其司知覺的機能正常則腦中和。病理上,無論是腦中氣血充逆還是氣血虧損,皆會影響腦氣筋的功能,其司知覺的機能失用則腦竅不利,出現頭痛之癥。“彼腦充血者,血之注于腦者過多,力能排擠其腦髓神經,俾失所司。至腦貧血者,血之注于腦者過少,無以養其腦髓神經,其腦髓神經亦恒至失其所司”(《醫學衷中參西錄·論腦貧血萎廢治法》)。故腦氣筋失用是頭痛發生的結構體現。
張景岳云:“病之生也,不離乎氣,而醫之治病也,亦不離乎氣。”張錫純亦認識到調氣的重要性,其對頭痛的治法可總結為調氣血、辨虛實、審臟腑。調暢氣血是治療頭痛的中心環節,因百病氣為先,實證活血行氣,虛證益氣生血。再者,注重臟腑氣機的運行,元氣不斂責之腎臟,治以斂元氣、補腎精;大氣虛陷責之脾胃,治以升宗氣、補中焦;二氣上逆責之肝臟,治以降氣斂沖。
《丹溪心法·六郁》:“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氣血暢則陰陽調,氣血乖戾,百病皆生。《素問·調經論篇》:“血之與氣,并走于上……氣反則生,氣不反則死。”徐大椿《雜病證治》:“血不配氣……不能榮經絡以上奉于頭,故頭痛不止。”可見無論虛實之證皆須重視氣血運行是否順暢。若氣血沖逆上行,則腦部充塞作痛;若氣血虧虛運行無力,則清竅失養作痛。治法上,張錫純以實則活血行氣,虛則益氣生血為思路。其多用茵陳、川楝子、生麥芽來調暢氣機,既理肝氣又可折上逆之氣的反動之力;不用柴胡、桂枝等升提之品,恐致氣機上逆太過。建瓴湯中加活血之品效果更優,體質壯實者加大黃,體質偏弱者加桃仁、丹參,單用強鎮亢逆不如以血配氣,調暢其性。自擬方加味補血湯,方中黃芪、當歸同用,以黃芪為主藥,用量倍當歸,輔以甘松振奮心臟,以期達到益氣生血的目的。
腎元不足所致的頭痛治以補益。金元時期李東垣運用人參、黃芪等補氣藥治療元氣熱傷的頭痛,明代蘭茂對于腎虛頭痛多用十四味建中湯、六味地黃湯等補腎陽、滋腎陰[7],清代馮兆張在《馮氏錦囊秘錄》中提到“腎虛頭痛……用補中湯加芎歸,或姜附理中湯”以補益虛損。張錫純治療腎元虧損所致的頭痛多以收斂元氣之藥為主,補氣之品為輔。他認為人之元氣與天地間磁氣類似,皆有收斂之性,因此應用收斂之藥順其性。其善用山茱萸或將生龍骨、生牡蠣作為對藥使用來斂元氣,再輔以補養之藥。山茱萸于補斂之中又可調暢氣機,一藥兼具補、斂、通三用。對于肝腎雙虧者,多用山茱萸伍枸杞;肝脾腎三臟皆虧者,山茱萸多伍山藥。張錫純認為生龍骨、生牡蠣斂正不斂邪,對于陰虛陽越者可用此對藥輔以熟地黃、生山藥滋陰斂陽。腎氣不足的治療除了收斂元氣外,亦需峻補腎精。鹿角生于頭頂的督脈處,督脈為腦髓來源之路,故張錫純多用鹿角膠填補腦髓。胡國恒[8]認為腎腦密切相關,腎氣虧虛則濡養腦竅之源水已斷,多并用補斂、充髓之法治療頭痛,效果顯著。楊贛軍[9]等認為腎虛在頭痛的發生中起著關鍵作用,腎虛日久則腦竅失用,故治療上多將斂氣與填髓并舉。
《靈樞·五味》云:“谷不入,半日則氣衰,一日則氣少矣。”大氣雖由元氣、脾胃水谷之氣、呼吸之清氣三者構成,但脾胃水谷之氣尤為重要。概因人脫離母體后先天元氣以斂藏為本,自然界之清氣雖隨呼吸時刻灌溉,但“出三入一所得者甚少”,惟有脾胃水谷之氣通過飲食補助頗多。《醫學求是·血證求原論篇》又云:“土位于中……升降之權又在中氣……升則賴脾氣之左旋,降則賴胃氣之右旋也。”脾胃為升降之樞紐,若脾胃健運,升降有序,則大氣運行暢達,清陽能升,濁陰能降。故大氣虛陷所致的頭痛可從補脾胃、升宗氣著手。
張錫純善用白術、山藥、人參等品補益脾胃。白術甘苦辛,甘補苦燥辛散,善健脾胃、消痰濕,配柴胡等升藥可調肝,配代赭石等鎮藥可養心,配麥冬等潤藥可益肺,配地黃等滋陰藥可補腎。白術配伍得當,滋補木火金水各臟,可謂生化萬物。山藥生用入湯,其汁粘稠,停留胃腸時間更長,補益之力更彰。現代藥理研究也表明,生山藥中含有更多薯蕷皂苷,具有更強的胃黏膜保護作用[10]。人參多用于氣虛重證或氣陰皆不足者,氣陷重證可伍柴胡,一補一升;氣陰雙虧者,人參多伍知母,一補一潤。除補益脾胃外,還應升提宗氣,引氣上達巔頂。可輔柴胡、升麻、桔梗類以升提氣機,左右中三路并進,方使宗氣歸于本位且上輸氣血于腦。李東垣善用補氣升陽之法,從脾胃著手升補下陷之氣[11]。陳吉全[12]提出調補宗氣法,調宗氣運行之障礙,補宗氣之不足,用于指導臨床,療效亦十分明顯。
《素問·方盛衰論篇》言:“氣上不下,頭痛巔疾。”《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陽氣者,煩勞則張,精絕。”可見肝氣肝火挾血亢于上,充塞腦部,致頭痛發作,日久必耗損陰液,使其虧損于下,陰不系陽,如此循環則陽愈亢、陰愈損。張錫純在治法上遵循《內經》之理,陰陽兼顧,采用滋肝潛陽之法,又兼顧氣血運行,補充了降氣斂沖引血的治法,使肝陰可補,逆氣可降,沖血可下。其創制的建瓴湯、鎮肝熄風湯等皆為此法指導。方中牛膝引血下行,生龍骨、生牡蠣、生赭石鎮肝斂沖降氣逆,生杭芍、生地黃等濡養陰分,使陰可系陽。二氣上沖之頭痛多疼痛劇烈或夜間痛甚,兼有心煩、納少、大便燥結、兩脈或單手脈弦硬等上實之象,又可見頭重腳輕、腳如踏絮、脈寸盛尺虛等下虧之象。若痰涎壅盛者,加膽南星;心胃熱甚者,加生石膏;肝腎虧虛者,加熟地黃、山萸肉。蓋肝為木臟,木火熾盛則風起,上犯巔頂,此為上實;木臟體陰而用陽,木不藏陰,水不涵木,則下虧,故治法上虛實兼顧、標本兼治。
黃芪可補氣、升氣,生用則補中有宣通之力。張錫純對于頭痛因大氣虛陷者,方中多用生黃芪。觀其藥量,多用六錢,重用可至一兩。此種頭痛多隱痛,昏沉不適,乏力,脈象輕則關前沉遲微弱,重則六部脈皆沉弱,甚則六脈不全。黃芪除升補宗氣外,還可補益肝氣,若遇到頭痛左側癥狀比右側重、左脈弱者,也可用生黃芪[13]。黃芪性溫質輕,與胸中大氣同氣相求;肝喜條達,雖居右位,但氣機上行于左,黃芪上升之性亦與肝氣相求,生黃芪用之得當則升補胸中大氣,補養肝之虧損。張允嶺[14]多選用生黃芪配伍當歸,取生黃芪益氣升陽之功,治療氣血兩虛的頭痛。趙建軍[15]將黃芪與攻邪藥配伍,取其補氣升陽之性,治療慢性偏頭痛,祛邪不傷正。張喜奎[16]將黃芪與補陰藥相伍,氣陰雙補,治療脾腎虧虛的頭痛。
金石重墜之品性沉降,主氣機上逆諸證。張錫純治療氣血上逆的頭痛時善用此類藥物,如生代赭石、生石決明、生龍骨、生牡蠣等。生赭石善降逆氣,且不傷氣分,與補養下焦藥相伍可將補益之力直趨下焦。如人參配生赭石,人參得赭石則補益之效下行,且赭石生用尚能養血,多重用至兩許,既重鎮潛陽,又養血滋陰,增強血與元氣相維系之力。肝主疏泄,為腎行氣,生石決明使肝氣、肝火不妄動,腎氣不失疏泄之常,為鎮肝要藥。生龍骨、生牡蠣常做對藥使用,《神農本草經》謂龍骨消癥瘕堅結,《本草新編》謂牡蠣消老痰。張錫純認為此二藥惟有生用才具備收斂、滋陰、開通三功。生龍牡配紫石英可斂沖氣,配桂枝可斂肝氣,配芡實既斂肝氣又斂沖氣。以此二藥來收斂氣機,滋補下焦陰分,通利血脈,使陰守其位,陽不上越,氣暢血通,腦竅清利。張錫純還囑病人用磨鐵銹水煎藥,因其具有重鎮之性,可增強全方鎮肝安神之效。
《本草問答》云:“動物之攻利,尤甚于植物,以其動物之本性能行。”張錫純善用蟲類藥通利腦部神經,其謂蜈蚣“節節有腦”,且用蜈蚣不去頭足,全蟲入藥。根據取象比類思維,蜈蚣多節段,似脊髓,節節入腦,故善理腦髓神經,治腦氣筋妄行諸癥。又謂蚯蚓、蟲二藥同用能接腦中已斷之血管神經,故此二藥多做藥對,可搜刮絡中伏邪,化瘀消痰,通腦中血脈,使血液暢行。正如葉天士言:“陽虛濁邪阻塞, 氣血瘀痹而為頭痛者, 用蟲蟻搜逐血絡,宣通陽氣為主。”章次公先生治療頭痛亦多依據蟲類藥靈動迅速的特性來除痼疾,善用全蝎、蜈蚣、僵蠶等[17]。崔向寧[18]則將全蝎與僵蠶這兩味蟲藥作為對藥使用,使解痙鎮痛之功明顯增強,對各型頭痛均有良效。
張錫純認為頭痛的主要病因病機在于氣機的運行失常,如元氣不斂、大氣虛陷、二氣上逆。除此之外,他還結合西方醫學的理論,提出腦氣筋失用也是頭痛發生的一個重要原因,為頭痛的臨床診療提供了新的思路。其治療頭痛的數種方法驗之于臨床也取得了良好的療效,治愈者頗多。其自創的方劑如鎮肝熄風湯、建瓴湯、加味補血湯等,以及治療頭痛的特色用藥,值得我們進一步學習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