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委員會及委員司法責任認定問題探析

一、檢察委員會及委員的司法責任及其范圍

（一）司法責任的內涵

司法責任是針對司法辦案活動有關行為的責任，且此司法辦案活動有關行為影響案件結論的正確性和效力。2015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完善人民檢察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若干意見》）第三十二條規定：“司法責任包括故意違反法律法規責任、重大過失責任和監督管理責任。檢察人員與司法辦案活動無關的其他違紀違法行為，依照法律及《檢察人員紀律處分條例（試行）》等有關規定處理。”據此，司法責任針對的是與司法辦案活動有關的行為。同時，根據2020年10月頒布的《人民檢察院司法責任追究條例》（以下簡稱《司法責任追究條例》）第十二條規定，行為影響案件結論的正確性和效力才承擔司法責任。因此，被追究司法責任的行為是與司法辦案活動有關的行為，且此行為影響案件結論的正確性和效力。檢察委員會不僅討論決定案件，還討論決定事項，檢察委員會在工作中只有討論決定案件相關的行為才屬于可能承擔司法責任的行為。

（二）司法責任的范圍及其法律適用問題

目前，存在一些關于檢察委員會委員的司法責任范圍的規定。2020年7月頒布的《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工作規則》（以下簡稱“《工作規則》”）第八條規定：“檢察委員會討論案件，辦案檢察官對其匯報的事實負責，檢察委員會委員對本人發表的意見和表決負責。”《司法責任追究條例》第十三條規定，“檢察官故意隱瞞、歪曲事實，遺漏重要事實、證據或者情節，導致檢察委員會、檢察長（副檢察長）作出錯誤決定的，主要由檢察官承擔司法責任。”《若干意見》也有類似規定（第四十條）：“檢察官向檢察委員會匯報案件時，故意隱瞞、歪曲事實，遺漏重要事實、證據或情節，導致檢察委員會作出錯誤決定的，由檢察官承擔責任；檢察委員會委員根據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原因和主觀過錯情況承擔部分責任或不承擔責任。”

以上規定把辦案檢察官的司法責任范圍和檢委會委員的司法責任范圍區分開，辦案檢察官對其在檢委會上匯報的事實負責，對其不當匯報事實、證據、情節導致檢委會決定錯誤的情況負責，而檢委會委員對本人發表的意見和表決負責，檢委會委員的司法責任范圍就是其發表意見和表決的范圍。關于檢委會委員發表意見和表決范圍存在不同觀點。有觀點認為，檢委會不只討論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還討論案件的證據、事實問題，因為案件定性與案件事實、證據問題難以分開，且很多案件 復雜疑難之處在于案件事實認定和證據判斷，而非案件的法律適用。還有觀點認為檢委會討論范圍限于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

檢察委員會及委員的司法責任范圍限于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更合適，即檢委會的案件討論范圍應限于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一方面，將檢委會的案件討論范圍限于法律適用問題，是對檢委會缺乏司法親歷性質疑回應的要求。司法專業性較強，辦強調司法親歷性，而檢委會委員聽匯報作決策，沒有親自閱卷，沒有參與訊問、詢問，在這種情況下，檢委會委員因缺乏司法親歷性很難有效討論案件的事實、證據問題，事實上也很難要求檢委會委員對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繁多的案卷材料進行閱卷以符合司法親歷性的要求。而法律適用問題的討論對司法親歷性的要求降低，檢委會委員可以根據承辦人匯報的案件事實，結合自身對法律的理解，對法律適用問題進行判斷。這種判斷不需要很強的司法親歷性就能完成。另外，上述《工作規則》《司法責任追究條例》《若干意見》的相關規定對辦案檢察官和檢委會委員的責任做了區分，辦案檢察官對匯報的案件事實負責，檢委會委員即可以不對案件事實問題負責，應對事實問題之外的其討論決定的法律適用問題負責。

檢察委員會及委員的司法責任限于法律適用問題，此法律適用問題應如何理解，如何區分事實認定問題和法律適用問題？在刑事案件中，事實認定問題是對和犯罪構成有關的客觀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問題包括定罪和量刑，是對法律規范的理解運用。在一些案件中，特別是檢委會討論的重大、疑難、復雜案件中，事實認定問題和法律適用問題難以精確區分。對此，有人提出摒棄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二分法，采用事實問題、法律問題和混合問題三分法，但這種劃分仍然存在“混合問題”如何判斷處理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對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進行區分，人民陪審員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的表決權存在區別，參加七人合議庭審判案件時對法律適用不參加表決。這可能是由于事實認定問題和法律適用問題對判斷主體技能要求不同，事實認定問題需要判斷主體具有社會經驗，而法律適用問題要求判斷主體具有更高的法律專業素養。當一些證據、事實的認定涉及對法律規則的理解時，就對判斷主體的法律專業素養提出要求，這樣的證據、事實的認定涉及法律評價，需要運用法律思維，應當屬于法律適用問題。檢委會委員對這些法律適用問題進行討論，對其在這些法律適用問題上發表的意見和表決負責。

二、檢察委員會委員司法責任的認定要素

根據《司法責任追究條例》第十六條的規定，“檢察委員會作出錯誤決定的，檢察委員會委員根據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情形和主觀過錯情況，承擔相應的司法責任；主觀上沒有過錯的，不承擔司法責任。”此規定強調了檢委會委員主觀過錯情況。從此規定可以得出，檢委會委員承擔責任需要考慮兩方面因素：“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情形”和“主觀錯誤情況”。

（一）對“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情形”的理解

可以從檢委會委員行為對檢委會錯誤決定形成的原因力角度理解“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情形”。檢委會委員要根據導致檢委會錯誤決定形成的具體情形承擔相應司法責任，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可能有多種情形，只有在錯誤決定的形成與檢委會委員行為有關的情況下，該檢委會委員才可能承擔相應的司法責任。

根據此因素，當檢委會作出了錯誤決定，不是參加檢委會討論的所有檢委會委員都要承擔責任。檢委會表決是采取少數服從多數的方法，當多數委員的錯誤意見被表決通過為檢委會的決定時，少數委員的不同意見無法阻止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可以認為這些持不同意見的少數委員的表態對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沒有原因力，不承擔司法責任。有觀點認為，在檢委會上持少數意見的檢察長，如果未報請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決定，也應對檢委會的錯誤決定承擔相應責任。這種觀點從檢委會委員行為對檢委會錯誤決定形成的原因力角度看是合理的。《工作規則》第二十二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檢察長不同意本院檢察委員會全體委員過半數的意見，屬于辦理案件的，可以報請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決定”，此條賦予了檢察長不同于其他檢委會委員的權力，檢察長可以根據此條規定報請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決定，從而阻止檢委會的錯誤的多數意見順利成為檢委會決定，影響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雖然此條采用“可以”的表述，即檢察長按照規定可以報請也可以不報請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決定，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相關規定，檢察長相較于其他檢察人員具有更大的職責，法律法規賦予檢察長特殊的影響檢委會決定形成的權力，如果出現了檢委會可能形成錯誤決定的情況，檢察長不積極阻止錯誤決定的形成，因檢察長對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原因力，應對檢委會的錯誤決定承擔相應責任。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并非持錯誤意見的多數檢委會委員都要承擔司法責任，雖然他們發表意見和表決情況對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有原因力，但還需要結合這些委員的主觀情況判斷他們是否承擔司法責任。

（二）對“主觀過錯情況”的理解

認定檢委會委員司法責任要考慮其主觀過錯情況。根據《司法責任追究條例》第十條規定，檢察人員在司法履職中雖有錯誤后果發生，但盡到必要注意義務，對后果發生沒有故意或重大過失，不追究司法責任。此條列舉了一些情形，如“因法律法規、司法解釋規定不明確，存在對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理解和認識不一致，但在專業認知范圍內能夠予以合理說明的”。檢委會討論決定重大、疑難、復雜案件，這些案件往往在法律適用上存在爭議，檢委會委員們存在不同意見實屬正常，對于檢委會委員基于自身對法律的理解發表意見的情況，即使該意見被認為存在錯誤，對于這樣的檢委會委員不應追責，否則會打擊委員們發表自己真實意見的積極性，削減檢委會發揚集體智慧的作用。

追究檢委會委員司法責任要求檢委會委員履職時主觀上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檢委會委員履職時的主觀情況，需要通過相關客觀事實進行推定，需要結合委員是否接受涉案人員的請托、是否引導其他委員的發言等客觀情況，區分故意、重大過失、無過錯。

三、檢察委員會承擔司法責任的情形分析

在檢委會開展工作過程中，存在一些檢察人員利用檢委會違法干涉或處理案件、推卸責任的情況。有些案件是承辦人在檢委會上故意不實匯報案件事實，導致檢委會做出錯誤決定。還有一些案件是檢委會委員在檢委會上發表不當觀點，導致檢委會作出錯誤決定，這種情況下就要討論檢委會的司法責任承擔問題。追究檢委會的司法責任，就是追究檢委會委員的司法責任，檢委會委員可以分為主持人和主持人以外的其他檢委會委員，不同身份在承擔司法責任方面會有不同的情形。

（一）檢察委員會主持人的司法責任認定

檢委會主持人也屬于檢委會委員，主持人和其他檢委會委員一樣根據不同情況對其發表的意見和表決承擔司法責任，同時主持人對檢委會會議的開展有特殊職責，要對違反法律規定不當主持的情況承擔責任。《工作規則》規定了檢委會會議程序等內容，會議程序對檢委會委員在檢委會上的發言、表決會產生影響，進而影響檢委會的決定，如發表意見順序會影響委員是否發表自己真實意見，表決程序也會對表決結果有一定影響。如果檢委會主持人故意違反相關程序規定主持會議，導致檢委會作出錯誤決定被追究司法責任時，主持人也應對其違反規定主持承擔相應的責任。

（二）其他檢察委員會委員的司法責任認定

檢委會是通過少數服從多數進行表決的，檢委會通過表決作出錯誤決定，如上文所述，持不同意見的少數委員無法阻止錯誤決定的形成，不對檢委會的錯誤決定承擔司法責任，存在一個例外，即持不同意見的檢察長在出現了檢委會可能形成錯誤決定的情況下，不報請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決定的，要對檢委會的錯誤決定承擔相應的責任。持錯誤意見的多數委員并非都要對檢委會的錯誤決定承擔司法責任，要根據其主觀情況判斷。根據主觀情況不同，持錯誤意見的多數委員發表意見主要有三種情形：故意發表錯誤意見、不負責附和他人發表錯誤意見、基于自身對法律的不同理解發表錯誤意見。其中基于自身對法律的不同理解發表錯誤意見的委員不承擔司法責任。存在的難題是如何認定委員發表錯誤意見時是故意、不負責附和他人，如何區分故意、不負責附和他人發表錯誤意見的情形和基于自身對法律的不同理解發表錯誤意見的情形。

1.故意發表錯誤意見情形的認定

主觀故意的判斷需要客觀事實推定，通過分析有關案例，可以總結出能推定檢委會委員發表錯誤意見時具有主觀故意的幾種情形。當然，實際判斷中不限于這些情形。

情形一：收受涉案人員一方的賄賂，接受其請托，發表利于請托方的錯誤觀點。如果檢委會委員事先接受涉案人員的賄賂，答應對方的請托，在檢委會上發表利于該涉案人員一方的錯誤觀點，則很難認為該檢委會委員是無過錯、盡職基于自身對法律的真實理解發表了錯誤意見，可以推定該委員故意發表錯誤意見。如陳瑤云受賄、徇私枉法案。陳瑤云收受天湖爆炸案犯罪嫌疑人一方的賄賂，答應幫忙，將案件辦理進展等情況告訴嫌疑人一方，律師提出作不起訴處理，陳瑤云在檢委會上提出對案件作存疑不起訴處理的意見，該案被存疑不起訴，后湖南省檢察院發糾正案件錯誤通知書決定撤銷該不起訴決定。此類案件中，檢委會委員在檢委會上的發言情況應和其受賄、接受請托、向當事人一方透露案件辦理情況等事實結合起來，綜合推定檢委會委員錯誤發言的主觀故意。

情形二：接受涉案人員一方的請托，發表利于請托方意見，利用身份影響其他委員改變不同意見。檢委會各委員本應各抒己見，尊重不同意見，對不同意見表決形成決定，如果委員接受請托，發表利于請托方的錯誤意見，發現其意見不能被表決通過為檢委會決定，就利用身份、職務便利影響他人改變意見，促成其意見成為檢委會決定，應推定此委員的主觀故意。如張開平徇私枉法、貪污、受賄案，張開平接受請托，應主動回避而不回避，違背事實及法律在檢委會上發表意見，在檢委會不能形成多數意見作出決定時，未按相關程序處理，反而利用檢察長的身份影響其他委員改變意見，導致檢委會最終作出不予批捕的錯誤決定。在這類情形中，應認定委員故意發表錯誤意見，促成檢委會形成錯誤決定，應承擔司法責任。

情形三：接受請托，干涉案件辦理，引導其他委員發言。檢委會委員接受關于案件處理的請托，對案件相關負責人員進行暗示，影響承辦人辦理案件，這些事前干涉案件處理的事實可以推定委員在檢委會上發表利于請托方的錯誤意見有主觀故意，在某些情況下，還有檢委會委員在檢委會上引導他人發言的表現。如劉金明、吳寶元徇私枉法案，被告人劉金明作為檢察長接受從輕處理案件的請托，暗示分管副檢察長吳寶元對案件作不起訴處理，吳寶元將意思傳達給案件承辦人，承辦人遂違法作出全案相對不起訴處理意見。在檢委會討論中，在多數委員不同意全案相對不起訴的情況下，劉金明為促成全案作相對不起訴，在會議上說明作不起訴的意見已向市委政法委領導匯報過，受其引導，檢委會決定對全案作相對不起訴，此不起訴決定后被認為決定錯誤而撤銷。檢委會委員有時可能在檢委會中提及一些與案件法律適用問題本身無關但可能會影響決定的事項，單從這一點無法直接推定該委員在故意引導其他委員發言以促成檢委會做出錯誤決定，但如果該委員有事前干涉案件辦理的事實，就可以綜合推定該委員的主觀故意。

2.不負責地附和他人發表錯誤意見情形的認定

在檢委會討論案件過程中，不負責附和其他委員發表錯誤意見的委員也應承擔相應司法責任。一方面，其發表錯誤意見對檢委會錯誤決定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原因力。另一方面，其不負責附和他人發表意見是一種失職行為，主觀具有過錯。

需要探討的是如何區分不負責附和他人發表錯誤意見情形和基于自身對法律的不同理解發表錯誤意見的情形，可以通過委員對所持意見的論述情況進行判斷。《工作規則》第十八條規定：“檢察委員會委員應當圍繞討論決定的案件和事項發表意見，提出明確的觀點，并說明理由和依據。”委員發表了錯誤觀點，但論述只是極簡單地重復其他委員的理由，或者沒有論述的，可以認為該委員是不負責附和他人意見。如果委員發表錯誤觀點時進行了詳細的論述，或論述雖不詳細但提出了新的理由和依據，可以認為該委員是基于自身對法律的不同理解發表意見。委員在檢委會上的論述情況可以根據會議記錄、會議紀要、錄音錄像等證據進行判斷。《工作規則》第二十七條、第二十八條對檢委會討論和決定的錄音錄像、會議記錄、會議紀要進行了規定，會議記錄應如實記錄，檢委會委員不得要求或者自行在會議記錄上修改已發表的意見和觀點。在一些涉檢委會討論的案件中，如上文提及的寶青山徇私枉法案，檢委會的會議紀要、會議記錄作為重要證據證明檢委會的討論情況。《工作規則》第三十七條還規定檢委會討論決定的案件和事項的討論、表決、作出決定等情況要在統一業務應用系統中進行，全程留痕。實踐中需要貫徹落實這些規定，保留檢委會討論情況相關的證據，根據檢委會委員在檢委會的發言內容等情況綜合認定委員發表意見和表決的主觀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