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李志強

“人生有三苦，劃船、打鐵、賣豆腐。我就吃過兩苦！”

“你好，你就是李師傅？”我向前走了幾步問道。“對，我就是李志強?！币蛘τ诠ぷ?，李師傅也沒有注意門前的我們。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我發現這是一個慈眉善目、面帶微笑的老頭，他也在我們中間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老”臉，急忙笑著招呼：“虎哥來啦，請坐！”趕緊把我們幾個人請進他的鋪子里，彎腰、抬凳、抹灰，一氣呵成。

因我們當地有“鐵匠有點‘扯火’”一說，這里的“扯火”是指不搭理人。而鐵匠“扯火”實際上是指過去打鐵時使用風箱的動作，通過拉動風箱增加火爐中的氧氣助燃，讓爐內的火燃得更旺，溫度升得更快、更高。我們想去采訪“扯火”的鐵匠，但又怕他不愿意接受采訪，我特地找了他的好朋友，當地的“虎哥”（羅仁虎），事前就去與李師傅溝通，說這幾天要來采訪他，沒想到他很樂意接受采訪，見面后，我覺得他一點都不“扯火”。

“你這是要打什么？”我問。他說：“幫一個屠夫打一對鉤子?！边呎f邊走向火爐邊升火?！吧缘纫幌拢乙粫壕妥龊昧?，因為他馬上要來拿。”“好的好的，你先忙。”虎哥趕緊說道。

李志強抓來一把干雜草，用打火機點燃，放在火膛內，熊熊火焰迅速升起，然后用鐵鏟撮了一些黑得發亮的煤炭，輕輕地蓋在正在燃燒的干草上，用手按了一下墻上的電動開關，火爐下面的鼓風機（代替了傳統的手拉風箱）立即發出呼呼之聲，隨著氧氣的進入，很快爐膛內覆蓋在雜草上的煤炭就被燒得通紅。這時，李志強才把兩根鐵條放進火膛內煤炭的中心位置。幾分鐘之后，被煤炭覆蓋的鐵條前端就燒紅燒透了。李志強左手拿一個鐵制的鉗子夾住鐵條，迅速擱在砧礅上，右手拿著鐵錘用力將鐵條拍彎，做成一個橢圓形的圈圈。做好圈圈之后，鉤子的一端就算完工。然后又將另一端放進火膛內煅燒，待燒紅燒透之后，依舊放在砧礅上，舉起鐵錘，瞄準燒紅的一端使勁打下去，鐵錘上下飛舞幾十下之后，鐵條燒紅的尖端部分由粗變細，逐漸增長，鐵條也由紅變黑，由軟變硬。冷卻的鐵條再次被放進火膛燒紅，拿出后被拍打成魚鉤狀。最后魚鉤被放入一旁的水桶中，“嗤”的一聲過后，李志強就把鉤子丟在地上了?！斑@只鉤子就打完了?！彼贾谱魍旯r，躺在地上的鉤子還在冒著熱氣。

“趁熱打鐵”，在這里體現得淋漓盡致。“打鐵全靠自身硬”在這里也被看得明明白白。幾分鐘的時間，一對鉤子就完工了。“二十厘米，對的。”李志強拿來鋼卷尺測量了一下總長度。

這個鉤子有些特別，我從來沒有見過。李志強說：“這是屠夫去豬圈里趕豬時拖豬用的?！比绻i太大、太惡，幾個人都無法對付的時候，就用鉤子鉤住豬的下嘴巴，一個人輕輕松松就把豬“請”到了“刑臺”?！斑@個先進的工具，是誰想出來的？”我問李師傅?！拔已??！崩钪緩娬f有一次，他親眼看到幾個人累得滿頭大汗，都沒有把一頭300多斤重的豬趕到板凳上，他就來了靈感，決定制造一個工具來解決這個問題。經李志強多次試驗，多次改進，以總長度二十厘米的鉤子最適合，用起來靈活方便。一傳十，十傳百，十里八鄉的屠夫都來找李志強打趕豬用的鉤子，外地的鐵匠看見這個鉤子之后，也紛紛效仿。

堅持傳統打鐵，同時不斷創新技藝，是李志強一生堅持的夢想。生于1965年3月的李志強，是四川省眉山市丹棱縣仁美鎮里仁社區1組的村民，師從父親李太清。李太清的手藝是年輕時去洪雅余坪鎮拜師學成的。學成后回來在仁美公社鐵器社集體所有制企業上班。

當時打鐵確實可以賺錢。記不清楚是哪一年，李志強家里也置辦了能夠打鐵的簡單設備。李志強的父親從鐵器社下班回來，就自己接些私活加工，以賺取一些零花錢。可在那個年代接私活是不被允許的，李太清后來也就不敢在家里打鐵了。下班了就喝酒，高興了還要唱歌，喝過通街、唱過通街。有一年夏天，醉得最厲害的一次，往回走的時候，還倒在了路邊的稻田里。在仁美說起“喝酒唱歌走過通街的人”，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是李太清。

“一騸二補三打鐵”，特指當時最賺錢的行業——騸豬匠、補鍋匠和打鐵匠。1976年9月，李志強所在的村黨支部書記徐新海，為了壯大集體經濟，請求公社把五匠（泥水匠、木匠、石匠、鐵匠、篾匠）之一的李太清請回來，發展村上的集體經濟。李志強都記得，村上當時是去洪雅買的砧礅，看起來不大，卻有103公斤！李志強說大約是在上小學四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放學回家他就被父親叫去村辦企業的鐵爐里跟著父親學打鐵，雖然極不情愿，但李志強是五兄妹中唯一一個男娃。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在鐵爐里學打的第一樣鐵器是釘釘鞋的“鞋爪子”，“鞋爪子”是一個橢圓形的鐵環，要求相對簡單，厚薄不一，形狀不標準也可以用，是學徒練手最好的鐵具?！靶ψ印庇脕磲斣诓夹?，雨天行走可防滑。每一只布鞋上前后要釘兩個，當時完成一個的售價是0.0085元，賣給張場布鞋廠。李志強學會打“鞋爪子”后，剛開始一天只能打20個，也就是說，李志強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勞動一天就可以創造0.17元的價值，而他的父親一天要打兩百多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1977年我在生產隊勞動一天，只有0.08元的收入。由此可以看出，打鐵確實賺錢。從鞋爪子開始，李志強跟著父親學做釘耙、鐮刀、彎刀和菜刀等各類農業生產及生活用鐵制工具……

改革開放包產到戶之后，李志強把家里的設備重新啟用，又適當添加一些，正式對外加工打鐵。記得也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推廣“小麥撬窩點播”的時候，父子倆根本忙不過來。來他家買鐵制撬窩器的村民絡繹不絕，父親急村民所急，天天揮汗如雨，累并快樂著，因為他喜歡打鐵。母親則希望兒子去整田點麥子，老兩口為這事還吵起來了。全家七口人，差不多十來畝的田地要種，幾乎就靠母親一個人，確實有點難。何況母親還要照顧雙目失明的奶奶和負責一大家人的一日三餐。吵得心煩意亂的時候，李志強也火冒三丈。“你是男子漢，今后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李太清又哄又逼，讓李志強一早一晚下田點小麥，白天還得打鐵。李志強說，那個累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隨即發出一聲感嘆，“人生有三苦，劃船、打鐵、賣豆腐。我就吃過兩苦！”“??？你還賣過豆腐？”我趕緊追問。“不，我劃過船?！彼f，“我家的旁邊就是安溪河，在那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的年代，改善生活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河里抓野生魚，來補充一家人的營養，我在安溪河里就泡了二十多年?！?/p>

李志強最終挺過來了。如今，李志強的鐵器店鋪內，加工器具樣樣齊全，砧礅、火爐、鼓風機、 鐵錘、鉆床、切割機、臺火鉗、電焊機、砂輪機等，應有盡有。

“李師傅，幫我把這個手把焊一下，我一會兒來取?！钡觊T前突然來了一個“火三輪”，停下之后，車的主人徑直對著李志強喊道。“好的?！崩钪緩娍催^一眼需要焊接的地方后，笑瞇瞇地說道。

“李師傅，給我來五把鐵鏟，一根鋼釬?！薄昂玫摹！边€在陪我聊天的李志強迅速起身，選擇了五把鐵鏟、一根鋼釬，從店里抱起送到了前來購物的顧客面前。這時，我才仔細打量前來的顧客?！澳悴皇菧什▎幔俊蔽矣X得似曾相識，就問了一句。“是的，劉老師。”原來，他也認識我?！澳汶x這個地方幾十里路，難道你那兒沒有這些家什賣？”我又問。湯仁波說：“不一樣，我在這里買鐵貨已經很久了?！?/p>

會說話的湯仁波用“不一樣”三個字，讓我們真正認識了李志強的不一樣。

“這么好的手藝，有沒有想過傳承？”我看著年近花甲的李志強輕聲地問道?！跋脒^呀，可兩個女兒不可能來學，兩個女婿也不愿意學?！崩钪緩娒鎺谋砬椋蝗凰盅a充一句：“不曉得我的外孫，以后愿不愿意學？”他說，“孫女不可能來學，倒是有一個孫兒，已經在上小學六年級了，如果他不學，其他人也不來學，恐怕這門手藝就到此止步了?！迸c鐵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李志強，言談間有些傷感，總是不希望這門手藝斷在他手上，可也由不得他。不知道我記錄下鐵匠李志強的故事，算不算也留下一些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