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來,雪花從昏黃的路燈下飄落,晶瑩細碎。這是在縣城西南側的農科所一隊,一九七九年的一個雪夜。山邊一間知青平房內,約莫夜晚八九點鐘,我有點犯困,獨自早早上床,把肩膀兩邊的棉被塞得緊緊的,生怕寒風擠進被窩。
窗外傳來“嘎吱嘎吱”踩雪地的響聲,由遠而近。
“胡萍,豬場的洋豬婆要下崽了,有兩個人請假了,辛苦你去協助一下瑩瑩媽……不會耽誤你明天回城報到吧?”這是老實巴交的伍隊長的聲音,遲疑的求人語氣。
“好吧,伍隊長,我就去。”我話沒落音,伍隊長踩著冰渣“嘎吱嘎吱”地走遠了。
瑩瑩媽,是我們隊里那個形似“一夾菜”的瘦小女人,一個平日里無聲無息的共產黨員,三人養豬場的小組長。她齊脖短發,愛穿素色大襟布扣衣,臉上總帶微笑,顯得親和、干練。平日里婦女們竊竊私語,說跟她做事,同伴都要跟著吃虧。
下放農場整整七年,我是最后一批隨大流返城的女知青。作為司機家庭的獨生女,優渥的家境把我寵得生性膽小,不愛理人,喜歡梳妝打扮。可惱的是,有人說這是小資產階級思想。明天上午,我就要告別農科所,當司機的父親找了關系,已通知我到縣城三居委會報到上班。
想起伍隊長多年的關照,抹不開他的情面,我慢悠悠地穿好棉衣線褲,往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高級雅霜雪花膏,然后出了門。積雪的強烈反光給暗夜帶來了亮光,路上挺亮的,寂寥清冷。我一路緊張地東看西看,腳踏薄冰,趔趄著來到梨樹深掩的養豬場。
豬場靜悄悄的,洋豬婆哼唧的叫聲特別響亮。洋豬婆背靠墻壁,側臥在鋪好的干爽稻草上,肚皮像一個鼓囊囊的大麻袋,呼吸不勻地哼哼叫著。洋豬婆嘴邊的一個印著“獎”字的搪瓷臉盆里,還剩了小半盆甜酒蛋花湯,旁邊放了一床舊棉絮,兩條半舊長塊印花毛巾。我知道那是瑩瑩媽從自己家拿來的。此時瑩瑩媽正踮起腳尖,飛快地往堆起的干稻草中薅抓稍軟的稻草葉。
“胡萍,你來薅軟草。稻桿太硬,怕扎著嫩豬仔。我去墊欄,要下崽了。”瑩瑩媽抑制不住地興奮著。
“好呀。”我答應著,松了一口氣,心里卻害怕要我去母豬旁照料。我從來沒見過豬婆生崽,也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摸。
薅下一堆稻草葉,冰冷的雙手暖和多了。已經傳來豬仔的嘰嘰叫聲,我趕忙抱了一大把稻草葉送到豬圈。瑩瑩媽蹲在洋豬婆的屁股旁邊,不慌不忙地一個一個接生。她雙手捧出黏糊糊的豬仔,麻利地用毛巾擦拭全身,再輕輕放到已經鋪好棉絮的洋豬婆肚皮邊上,隨豬仔去拱奶頭,去吮吸。
“胡萍,把稻草葉墊到棉絮外圍,小豬仔蠻淘氣呢,到處亂爬,水泥地板是冰涼的。”
“好的。恐怕還不夠。”我回答一聲瑩瑩媽,把稻草葉圍著棉絮墊了一圈,又接著去薅稻草。我不忍去看洋豬婆屙出豬仔的那個情景。
我一邊薅稻草,一邊打瞌睡。屋外刮進一股寒風,我全身緊縮了一下。瑩瑩媽邊接生豬仔邊慢慢數著數,一直數到“九只”,而后便聽不到瑩瑩媽的聲響了。
“胡萍,洋豬婆有點發燒,還有豬仔沒有生出來。快,用冷水打濕毛巾來降溫,不要擰的太干。”我睡意全無,跑過去拿了毛巾,在水龍頭下浸了水,慌忙送過去。神情嚴肅的瑩瑩媽接過濕毛巾,折成四方形,敷到洋豬婆的耳朵上方,用手輕輕地來回撫摸著它的腦袋。
“你回去睡一會兒吧,我來守著。天太冷了。”瑩瑩媽關心地望著我。
“豬場事多,我不回去。”我此刻真不好意思回去,整個豬場十多頭豬,還有兩頭帶崽的豬婆。我答應去稻草堆那邊休息一下,要瑩瑩媽有事叫我。
午夜的風是刺骨的。我緊了緊棉衣,也不嫌臟了,背靠稻草堆,坐在干草上休息。夜深卻見窗明,積雪深厚的田野,豬場的幾排窗戶都透露出白雪亮光。平靜的豬場,偶爾聽到豬的叫喚,我不知不覺進入了夢境……
四更天,雪仍在碎碎地飄落。我被瑩瑩媽傷心的哭泣聲驚醒。我急忙跑過去,看見瑩瑩媽難過地懷抱一只死豬仔,坐在豬圈地上掉眼淚。原來,她蹲在豬圈兩三個小時,等洋豬婆降了體溫,恢復了氣力,又產下了五只豬仔。瑩瑩媽笑盈盈地看著豬仔們爭先恐后地尋奶吃,便去準備早上的豬食了。只一會兒工夫,豬圈出事了!
“我在煮剛斷奶豬仔的碎米粥,土豬婆產的那窩豬仔要吃得早。我看著一排豬仔吧嗒吧嗒吸奶正歡呢,哪曉得最小的那只爬到墻壁里邊去呢,被洋豬婆背部壓著了……唉,我不該離開。天亮了我再向伍隊長匯報。”
“哎呀,我怎么會睡著呢,你叫醒我呀。”看著瑩瑩媽滿臉淚痕的樣子,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反復說應該叫醒我。瑩瑩媽說天寒地凍的,你來幫忙就不錯了,哪能累著你呢。
天快亮了,雪停了。瑩瑩媽安排我守在豬圈,看護剛產下的小豬,她弄豬飼料去了。我生怕自己再睡覺,裹著棉衣跺著腳,打起精神站在豬圈邊上,眼睛緊緊盯著。十幾只小豬仔圍在母豬大肚皮旁邊,自由自在地吸奶、爬行。洋豬婆仍然側睡著,發出溫和的哼哼叫聲,隨豬仔們爭搶奶頭。一只豬仔探頭探腦往母豬身上爬,我擔心它又爬到墻壁里邊去,立馬沖進豬圈,壯著膽子用雙手捧著軟和的小豬,再放下來……
豬場安然,我望了望窗外。黎明前的雪景非常美麗,掩蓋樹林的白雪在微明的天色中特別耀眼。
突然,屋角那個豬圈傳來一陣嘩啦啦響聲。我跑過去,發現已斷奶的土豬婆那窩豬仔全從側門溜出去了!我急忙追了出去。外面田土覆蓋厚雪,寒風颼颼,我擔心豬仔會被凍死!我又是吆喝又是驅趕,豬仔們在雪地跟我捉迷藏,機敏地四處逃竄,這里拱拱,那里啃啃,哪里趕得回豬圈?我急得要哭了,趕忙去向瑩瑩媽報告。
我沿著鋪雪的小路尋過去,找到了瑩瑩媽。看見她時,我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在路旁的水浮蓮水塘里,瑩瑩媽高卷褲角,躬身站立水中忙著撈青飼料水浮蓮!她一邊撈一邊涮洗,再把干凈的水浮蓮往塘邊拋過去。瑩瑩媽在水深於肥的水塘撈水浮蓮,是一隊職工常見的情景。可現在是寒冬臘月呀。只見瑩瑩媽凍得嘴唇烏黑發紫,仍然麻利地一把又一把地抓洗著水浮蓮。我跑過去,從冰冷的水中抓出洗凈的水浮蓮,堆放塘邊,再一把一把地裝進高耳箢箕里。瑩瑩媽聽說豬仔跑到了雪地,嘻嘻一笑,說道:“隨它們撒一下歡吧,好幾次了,是去啃白菜。等下我叫它們回來。”對她的話我有點疑惑。在我的催促下,我們急急回到了豬場。我爭著挑回了裝得滿滿的水浮蓮擔子。
回到豬舍,天見微光,卻又飛舞起雪花。瑩瑩媽叫我擺放兩個寬口淺底的紅塑料大盆,倒進熱熱的碎米粥。瑩瑩媽走出豬舍,對著白茫茫的菜地,高聲呼喊“嘞嘞嘞嘞嘞嘞……”,喊聲溫暖而有節奏。瞬間,十來只漂亮的豬仔快速朝豬舍跑來,雪地上留下一溜雜亂的腳印。豬仔們凍得嘴紅腳趾紅,小小的頭上背上沾滿了雪粒,沖跑回來全都低頭圍住潲盆,迫不及待地吧唧吧唧喝起米粥來……
我站在豬場門口,遠望絢麗的雪天黎明。在這個靜謐而純凈的雪夜,我的思緒似乎被沉淀,我的心靈也被凈化,往日的嬌氣和冷傲正在加快消失。現在似乎我的內心世界,也被眼前冰雪包裹的梨樹林一樣,干凈而又空曠……
作者簡介:
王桂松,男,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桂陽縣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作品散見《文學欣賞》《文學世界》《時代作家》《湖南作家》《作家天地》《湖南工人日報》《郴州日報》《郴州文學》等報刊雜志。中篇小說《苦夏》榮獲2020年首屆“中華龍杯”全國文學大獎賽二等獎;短篇小說《男舞者》榮獲2021年桂陽縣首屆文學(小說)獎;小小說《雪夜》榮獲2021年桂陽縣作協慶祝建黨百年主題征文大獎賽三等獎。2020年10月出版伉儷文學作品集《白云在飛翔》一書。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