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修”和“春香”

家里到處都是父母的痕跡。

坐在陽臺看，琴葉榕被放在洗臉池旁，池子是從樓下搬上來的，鏡子上纏了彩燈，兩圈，插頭在旁邊架上繞了下，海棠、金桔、金魚草和幸福樹緊緊簇擁在東墻。外陽臺上的八方花池被碼在西墻，刻意留了空隙方便拾掇，其中兩方花池是父母與我一起從內陽臺搬出去的，父親用燈帶和瑜伽繩系一起托著池底，仨人合力拉到隔斷處，一頭抬起挪過去再起另一頭，硬是把池子帶滿土搬了出去。外陽臺水池換一套排水是父親陪我買來后半躺在地上安裝好的，旁邊的魚缸是想方設法搬出去的，外沿鐵藝花墻上掛了4只藤編花籃和一只自做的鳥籠，是母親不顧滿墻的薔薇刺，一個一個系牢在花墻上的。

客廳，書案上多了一盆“紅嘴錦晃星”，母親買父親栽的，里面放了紫砂茶寵“母子臥鹿”，若歸叢林的母鹿眼神似乎柔和了不少。養了數年齊身高的榕樹，被母親放在沙發邊擋一處瑕疵。原本餐廳靠窗處的平安樹被擱到客廳展柜前，因母親說冬天窗縫透風會凍壞葉子，挪過去才幾天，好幾處發了新芽。家里每盆綠植上都掛了紅艷艷的小燈籠，這符合母親在老家過春節時的習慣，院落里大大小小的紅燈籠掛滿了高高低低的花和樹。

父母走后次日，做飯時我才發現炒鍋里外锃亮，自己曾費很大勁用鋼絲球都刷不干凈的漬印，一絲也沒了。廚房洗菜池的下水堵漏煥然一新，衛生間連拖把池都是亮閃閃的，家里每只花盆的沿口都被擦過，如果母親不是近七十歲，我想她會把每片葉子都擦干凈的。

家里到處都是父母的痕跡和氣息。

父母在這幾天睡主臥，我睡對面臥室，有兩次半夜聽見母親咳嗽，我會過去躺母親身邊抱住她聊幾句，父親也會有一搭沒一搭接句話，母親竟然很快不咳了，我回屋后傳來倆人輕微鼾聲，自己也會隨即沉沉睡去。

想來，我有多少年未曾與父母像這樣連續幾天一刻不離相守著，自己變了，滿身煙火氣每天在廚房里搗鼓他倆愛吃的，和父母從早上醒聊到晚上睡，話多得說不完。有一次，父親胃里不舒服，我燃了艾灸盒讓父親捂著幫他蓋好衣服躺沙發上，自己躺對面聽他講家族里的事兒，大老爺大老奶，二老爺二老奶，還有爺爺奶奶和一些老親戚，也是慚愧，時至今日自己才細細知曉這些。

自己變得在生活上一絲一毫不忤逆，父親請人算算讓我改名兒，那就毫不猶豫直接改，他倆人仍會如常瑣瑣碎碎講很多生活上要注意的細節，我仔細聽照著做。我們仨好多次聊著聊著都笑作一團，母親甚至笑出了眼淚，這樣的時刻每次都讓自己心酸眼熱，愚鈍如已怎么時至今日才懂得如何取悅逗樂自己的父母。

可再怎么珍惜，時間滴滴答答一秒沒停，父母該回老家了。當天我六點半起床時，父親說臥室床單被罩洗好了，正要去晾曬，母親已準備好早飯，所有要帶走的東西都整整齊齊碼在客廳，還有個大件裝著油煙機，是父母與我折騰半個多小時終于端端正正裝進箱子里封得嚴嚴實實。當晚我回主臥睡覺，許是因了父母的氣息，自己睡得格外沉，晚上十點一覺睡到次日九點還是被電話吵醒的。

我和父母的關系從未如此親密，如此親密。我能感受到父母對自己無限的深沉的要溢出來的愛，其他俗事撇過不提，我深深感恩卻又相當慚愧，自己是到這年齡才懂得百分百接納父母。他倆給我講了好多好多，父親講他兒時幫奶奶在門石上磨斷了的針尖，母親講16歲到濟源山里干活，晚上從門縫里瞅見大狼眼睛的綠光……時至今日今時，我才懂能安安生生聽父母講這些是多大的福份。

說說“萬能修”，這名字是漫畫書上的人物，最神奇的是他啥都會修，我父親就喜歡修這修那整天忙不停，那一年我兒子五六歲吧，看漫畫后就喊我父親“萬能修weiwei”（老家方言外公的意思），由此而來。長這么大，在某種程度上講我應該沒有遇到任何一個人比父親更勤勉更自律更講究，他所給予的影響受益終身，今年七十歲了，習慣一年四季穿襯衣，愛干凈渾身散發著皂香，人緣好愛學習，整天琢磨各類跨界技能，自詡水命尤擅養花，六十多歲了學瑜伽學雕刻，能做各類精巧小玩意兒，至今還能背出電報密碼的他時不時聊到某個知識點，瞬間令我汗顏。到現在父親還整天在幫人修東西，那講究勁兒，一個螺絲擰不平就得重來，疫情防控時當核酸檢測員特認真，街道辦還發個獎章高興得很，是人見人愛樂呵呵的小老頭兒。

“春香”，是我母親的名字，她和父親是小學同桌，在校時，父親是學霸，母親成績一般，但非常漂亮，今年快七十歲了，最典型的特征是勤快和干凈，自詡掌握兩大兵器“抹布和掃帚”，容不得家里有一點不干凈，地上就不能有個點，都得上去擦擦，走路遇到有點臟，寧愿繞遠走。她越老反而更像小孩兒，心思越單純眼神越清澈，為人處事難卻仍如年輕時相當大氣，只容許自己吃虧。母親是到這幾年才開始穿運動鞋的，往年出門只穿皮鞋還帶小跟兒，陽光照鞋上都得反光。她相當愛美，愛拾掇頭發愛逛街買衣服愛與人談笑，現在頭發花白燙了燙，頭頂別了精致小發卡，戴個眼鏡，老家人都說她像退休的老教師。

母親是被父親寵愛的，連手腳指甲都是父親戴著老花鏡剪的。父親也是被母親寵愛著的，他倆在一起，每天都在忙活，我也搞不明白家里怎么那么多雜活兒，母親喜歡指揮，父親偏偏手腳勤快喜歡干，倆人似乎習慣甚至享受于這樣的相處模式，年齡越大干起活來配合越默契，當然會拌嘴紅臉兒告狀，但都無礙于倆人的相親相愛。按世俗標準講，父親母親這輩子根本談不上有什么成就，自年輕至今柴米油鹽樣樣得精打細算，但是，他倆都七十歲了，耳聰目明步履矯健身板硬朗兒女雙全都也聽話，還有孫子孫女日日相伴，生活開銷外稍有節余，躺下就能睡著，我到中年，才切切懂得日子過成這樣得有多了不起。父母的福氣都是他們自己賺來的，他倆一輩子勤勉誠懇為人和善，共同經歷了建國初期的風風雨雨，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十年浩劫的煎熬，經歷了改革開放后觀念生活發生的巨變，還有三年疫情的動蕩不安，家庭的小舟飄搖在浮世的海里，能過成這樣，就是了不起。

這次見面，父母似乎一下老了，最明顯的是父親，他年輕時當過兵，去年夏天還能一次做幾十個標準俯臥撐，可現在吃飯時，身體前傾開始彎腰，腿腳相當勤快的他，有懶怠之態，偶爾說話時反應會遲鈍。向來端正勤快一刻不閑的母親，步履明顯蹣跚不如以往，那天我躺她身邊，發現她右小指尖結個疤，是切菜時不小心切著了，她還笑著說這么小的洞咋流恁多血恁疼，當一時一陣心痛，狠勁抱著她淚水長流……是父母一直以來的康健和勤快，致使自己忽略了他們年齡的，可明明都已經在老去的。

父母回老家，我記下這些是第二天。

自己開始刷鍋洗碗時特別有耐心，說洗得享受不為過，因為父親洗碗都講究一絲不苛；開始模仿或者說遵照父親的疊衣方式，端正堪比衣店展柜的；開始十點睡覺，因為父母九點多就睡了；五點半起床，六點半吃飯，因為父母長年累月如此。我在同步著與遠在老家的父母同樣生活節奏的日常，從心底和行為上越來越趨同于父母，這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思念。

現在是大年三十晚上，三年前的此刻，我提筆開始寫《“萬能修”和“春香”》，期間幾易其稿終不得成，延至今時才收了筆。一樣的老家，新嶄嶄的對聯燈籠彩燈，熱鬧鬧的鞭炮餃子家人，恍惚著，三年倏然而過，我多么想留住這樣的時刻，多么珍惜眼前的家人，多想更疼愛我的父母，可每個當下，終究在悄無聲息卻又無可阻擋著過去。

惟愿，自此，每個當下，懷“不可重來”之心，行“一期一會”之事。

后記：謹以此稿獻給我的父母，獻給了不起的我們的父親和母親。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