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記

診斷書上的字如鳥跡，看不清楚。但那個癌字，不但真切，還像一個巨大的窟窿，讓他一仰頭掉了下去。姚紅手疾眼快，一把撈起，使勁淋水。他濕漉漉地站在地上，汗水從額頭往下淌，后背已經濕了。還有一個地方，也濕了。

“我不能死。”他對自己說。姚紅聽到了，更緊地攥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再一次掉進窟窿里。醫生說“要不去省城再診斷一下”。當然要去。人在下墜的過程，會本能地手腳并用往上爬。

兩個人突然變成了少男少女，不用上班，不用照顧老人、孩子，不用做飯、干活兒，只躺在床上一覺接一覺地睡，好像要把虧空了十幾年的覺都補上。醒了就回憶過去的事，從記事開始講，感覺自己又變年輕了。

省城的醫生拿著片子左看右看，又叫來幾撥戴高度近視眼鏡的醫生，出來進去地研究琢磨半天，對他說：“看著像又不像，但偏像的面兒大。要不再去北京看看吧。”

他和姚紅早就做好了去北京的準備，又心存僥幸。但那個“萬一”沒來。兩人對視一眼，心里一齊往“偏”字上使勁兒，其他醫生說什么一點兒沒記住。

從醫院出來，姚紅說：“吃點兒飯吧，餓一天了，你身體受不了。”“那好好吃一頓。羊排吧，饞完了，一直舍不得，現在突然感覺什么都舍得了。與其把錢砸給醫院，不如先讓肚子舒服。”“想開了？”“硬想的。”

吃完飯，兩人去買火車票，他讓買軟臥，姚紅搖搖頭：“花那個錢干啥。”“從現在開始，能享受一點兒是一點兒。”“萬一治病用錢怎么辦？”“你想，如果萬一，就咱倆那點兒錢，能支撐幾天？這回出來，就當是旅行。”“不。”“那你住軟臥，我站著，咱倆怎么也得有一個人享受旅行的快樂。”“又來了。”“快去吧，我真有點兒累了。”

他料想去北京看病的人會很多，但沒想到會那么多。站在走廊上，一眼望不到頭，全是腦袋瓜子。他讓姚紅坐在椅子上看包，自己去掛號。姚紅不干，他按下她的肩膀說：“我還能動彈幾天。”姚紅心一揪，緊抓著手里的包，像緊抓著他的命。

掛號的問預約沒，他答沒有。“那看不了病。”他說：“我現在掛，當你面預約行不？”“那得等半年以后。”他感覺自己的命一下子沒了，說：“來你們醫院都得提前半年預約才能看上病嗎？”“你問問別人就知道了。”他回頭，看到一群跟他一樣茫然無措的人。

他回到姚紅身邊坐下，拿出一根煙。“這時候還抽？”“這時候不抽還啥時候抽。”“你別老那么說，我受不了。”“我不虐你，虐誰。”“你別這樣，真的，我受不了。”姚紅捂住眼睛，肘部拄在大腿上，兩人的包死死地壓在下面。“以后有你哭的時候，現在要笑，來，笑一個。”姚紅直起身，眼睛紅紅的，笑不出來。“現在我陪著你笑，你想一想，這是多么幸福的時刻。”“你是不是想把我折磨得死在你前頭。”“那可不行，你得給我鞠躬。”姚紅的眼淚奪眶而出。

“你跟著我，無論發生什么事都別說話。”姚紅問他要干啥。他答：“都到這個時候了，咱們只能拼一下了。”“怎么拼？”“你跟著我就行。”

他在前面走，找到11樓的呼吸科。每個屋門口都站著一個助理，進去一個病人，就把門一插，管控森嚴。他回頭看了一眼姚紅。姚紅眼里掠過擔憂。他笑了一下。兩個人像一支隊伍，在醫院長長的走廊里，從前走到后，再從后走到前，從早晨走到中午，再從中午走到傍晚。好幾次，姚紅想問這是干啥，但想起他說的，不讓出聲，又忍住了，心想都到這個時候了，他想咋樣就咋樣吧，要不也是在旅店里待著。

快到下班的時候，大屏幕上病人的名字突然一下全部消失不見，變成黑屏，像集體陷進一個巨大的深淵里去。一個醫生辦公室的門開了，年輕助理從里面出來，往衛生間的方向走。他瞅準空當，“哧溜”一下擠了進去。醫生正在脫白大褂，看著突然闖進來的他和她，問：“你誰？”“我是病人。”醫生又把脫了一半的白大褂穿上，說：“病例給我。”“我沒掛上號。”醫生警覺地看著他：“沒掛號看不了病。”“聽你口音，是四川人。”“是啊。”“咱倆是老鄉。”他一步上前握住醫生的手。醫生問：“你是四川哪兒的？”他答巴中的。“真是老鄉。”他感覺自己黑暗的心一下子掠過一道縫隙，陽光瞬間把他籠罩。

“看在老鄉的面上，給我看看片子吧，下面說預約得半年以后，我真怕半年以后我人都沒了。”“別那么悲觀，我看看片子。”他慌忙回頭，讓姚紅把片子掏出來。姚紅激動得手伸進袋子里好幾次都禿嚕了。他拿過袋子，自己掏，手劃出一道口子，本能地“啊”了一聲。姚紅上前一把握住。醫生說：“別著急。”他和姚紅感激地點頭，一個勁兒地說謝謝道感恩，醫生許是聽慣了這樣的評價，面無表情地看片子，左看右看，看了好一會兒，說，感覺像又不像。

他沒有想到，自己費了這么大的勁兒，遇到這么好的一個人，還是跟原來一樣的結局。“你還是去腫瘤醫院看看吧。那里有一個叫王國威的醫生，他在這個病上是全國權威，你找他看就能最后確診。”

兩人又千恩萬謝了一番。從醫生辦公室出來，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感覺心吊在半空，涼颼颼地被風抽打。姚紅說：“你真行，這可省了半年的時間呀。”“還有錢。”“我最佩服你這點，總是有辦法。”“這不是被逼出來的嘛。”“以前沒人逼你，你也自己逼自己。你這個病，我看就是著急上火得的。”“不可能，我以前很少著急上火，但別人總是因為我著急上火。”

他和姚紅站在腫瘤醫院的宣傳欄里找王國威，姚紅抹著眼淚直流的眼眶，說自己都要看瞎了，直接去眼科得了。“你終于學會自個兒逗自個兒了。”“跟你在一起那么長時間，能學不會嗎？”“那我就放心了。”“快找吧，都快下班了。”

他突然一拍大腿，對姚紅說：“王國威沒在墻上！”“不可能吧，那么有名的人，不放這里，放哪兒啊。”“在人們心中。”“也是，像他這樣的人已經沒必要上墻了。不上墻，反而是一種更大的顯擺。”“那叫彰顯。”他糾正，說：“跟我走，別說話，遇到什么事都別說話。”“你要故伎重演。”“你覺得在這里，門突然開了，助理突然尿急，醫生正在脫白大褂，正好被我們撞個正著，最關鍵的還是老鄉，這個概率能有多大？”“那可怎么辦呀？”“你跟著我，別說話就行，遇到什么事情都別說話。”姚紅點點頭。

他和姚紅又沿著醫院的走廊從頭走到尾，見到門口有椅子就坐下，觀察從醫生辦公室里出來的人。大部分都是一副被判了死刑的樣子。他專挑手舞足蹈的人，問里面的醫生姓啥、看得咋樣，對方會細致地有問必答。但踩了兩天點兒，連王國威的影子都沒踩到，姚紅覺得人家可能不在這個樓里。“那他在哪里？”他翻著白眼兒看姚紅。“我們這樣大海撈針不行。”跑去掛號，要王國威的診，掛號的答“一年以后”。“看來王國威還真在這兒。”

可怎么才能找到王國威呢？“王國威，你在哪里？王國威，你出來。”他喊起來。姚紅“撲哧”樂了：“你可別像精神病似的，瞎喊啥啊。”“我用意念呼喚他。”“意念都不出聲的，你這么一出聲，氣場全飛了。”“姚紅，我感覺你是可塑之才。”“快走吧，可別在這兒瞎逗了。”“我的經驗是，人遇到事時，不能傻坐那兒想，要動起來找機會，否則想出一百條道道兒，用不上也不行。”他又開始帶姚紅樓上樓下地走。姚紅跟在他身后，已經走得披頭散發，像賣茶葉蛋的。這種感覺突然給了他靈感。他看到一個打掃衛生的女人，快步走過去，對她說：“姊妹，我向你打聽個事，你們醫院有個叫王國威的醫生嗎，聽說老厲害了。”“有啊，誰不認識他，老有名了，全國各地的人都來找他看病。”“那他現在幾樓在哪個辦公室？”“聽說他要出國了，正在辦手續。”“那他現在還上班嗎？”“基本不來了，在家等手續呢。但偶爾還來，因為他的屋子是我負責打掃，還有一些東西沒有拿走。”他忙從兜里掏出200元錢，塞給打掃衛生的，說如果王國威醫生來了，讓第一時間通知自己，自己就住在醫院樓下不遠的旅店，幾分鐘就能到。打掃衛生的說沒問題，轉身融進人群里。“看來她已經輕車熟路了，一點兒沒覺得突然。”

打掃衛生的打來電話，說王國威來了。他在電話里聽著對方壓低的聲音，像接頭暗號。放下電話，他還在那個情境里沒出來，壓低聲音對姚紅說：“快收拾東西，撤。”

終于見到王國威。“我沒掛號，掛不上，聽說您要出國了，走之前幫我看看片子，就看一下，我來生做牛做馬都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國？我今天是來取東西的，馬上就走，沒時間看你的片子。但你可以把片子留下來，還有你的病理，等我有時間了給你看看。”“你等等，我是在老家醫院做的病理，我讓他們傳過來。”

電話終于通了，是他在老家的主治醫生。沒想到，那醫生會說不傳病理，因為那是他們的資料，還說如果想要，他可以去大醫院重新做。他氣得渾身發抖，沖著電話喊：“你們看著辦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他往里面看王國威，他正蹲在地上找書。他走過去：“要不我幫您一起找吧，您的那本書叫什么名字？”王國威答“《白袍》”。“別著急，一定會找到的。”“我4點半的飛機，這之前還有一個手術要做。”他“哦”了一聲，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還是一片空白。這時，姚紅的微信一下子跳出來，只有兩個字——“搞定”。他笑出了聲，心想姚紅終于出徒了。

王國威的后背濕透了，距離下午4點還有8個小時，時間太緊迫了。“那本書為啥對他那么重要呢？”他不敢問，把眼睛往上看，那本《白袍》像神一樣俯視著他，他趕忙讓眼睛看向別處，又一下子蹲了下去。

王國威固執地蹲著找那本書，白襯衫的濕面越來越大。他實在忍不住，問了原因。“里面夾著張紙，上面有一個電話，我需要聯系哈佛那邊的人。”他假裝站起來，又假裝來回走了幾次，突然“啊”的一聲大喊：“在這里了。”王國威蹲在地上看著他興奮的臉，見他緩慢地從書架上把那本書抽出來，雙手遞給自己。

“終于找到了。怎么會在上面呢，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在下面的。”“您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記錯地方很正常。”王國威笑著搖頭：“老了。”

他把片子和病理都發到王國威的手機上，王國威說自己馬上就得回家收拾行李，然后去機場，但他的病，自己會看的：“你是我在祖國看的最后一個病人。”他一把拉住王國威的手，說：“您可得給我信兒啊，我的命就交給您了。”“放松，別有太大負擔，心態很重要。”他看著王國威后背汗濕的印痕，已經濕得像一個公雞的樣子，心想：“可惜了。”

每天，他和姚紅還是在旅店里盯著手機等信兒，一刻不敢錯過。王國威的朋友圈什么都沒有。他曾聽人說，從來不發朋友圈的人，是特別沒有安全感的人，或者是感覺自己高于眾人、不屑為之。他更不敢主動問王國威。本來自己就沒掛號，人家純是義務，哪敢叨擾呢。

姚紅的嘴角先是一邊起皰，第二天另一邊又起來了。后來，整個嘴唇都起了一層皰，像戴了一個白色護套。他想，女人還是沒有男人扛勁兒。

王國威的微信就像一道神諭，每天都亮著。可到了第五天，他發現王國威把自己的微信刪除了。那天一早，他睜開眼，去找王國威的微信頭像，發現找不到了。這讓他一下子感覺自己沒了似的，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帶動被子把姚紅驚醒了。姚紅看他的樣子，心想完了，身體癱軟在床上，想動彈，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回頭對姚紅說“完了”。姚紅安慰：“沒事，咱們抓緊治。你沒看到網上有很多癌癥患者都治好了嗎？”“王國威這個混蛋把我刪除了。”姚紅一下子坐起來，把手機搶到自己手里，搜索一番，發現真刪除了。“他怎么這樣呢？他那么大的人怎么說話不算數呢？他太不是人了，讓我們苦苦等了這么多天，像盼上帝似的盼他，他怎么能這樣呢……”

“別吵吵，越出大事越不能亂。”“咱們也不能去國外找他呀！”“你讓我靜靜，我感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說完，他躺倒在床上。姚紅看到他緩緩閉上眼睛，看了半天，那里什么也沒流出來。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他還是閉著眼睛，還是躺在床上。“收拾東西吧，回家。”

姚紅想說什么又忍住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開始哭，一邊哭一邊罵王國威。“跟王國威沒關系，是咱們的命，認吧。”“王國威就是個叛徒。”

兩個人往車站走，誰也不說話。姚紅看他一眼，心想，氣球泄了。

這時，手機響了。他一看，打掃衛生的打來的。姚紅說：“別接了，王國威都走了，說啥也沒用了。”但打掃衛生的很執著，一個勁兒地打。他把手機遞給姚紅，聽到打掃衛生的說：“給你們打那么多電話，一直不接，還以為打錯了呢。王國威出國了，臨走前給你們留了一個信封，有空過來取一下。”掛了電話，姚紅悻悻地說：“罵早了。”“還是沒穩住。”

兩個人拖著行李箱去醫院，看著那個信封。信封很大，誰也沒接。姚紅看了他一眼，長呼一口氣，伸手去拿。他說：“我來。”他掏了半天，里面只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兩個字：不是。落款：王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