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謀

方先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副教授，兒童文學作家，曾獲世界華人科普獎金獎、張天翼兒童文學獎、“水滴獎”全國科幻小說一等獎等，著有長篇科幻小說《梵天城的機器人》等，近年推出以古代岳州為神話地圖的長篇兒童幻想小說《龍隱書院》系列前六部。

1

狂暴的風雷聲從荒蕪的田野呼嘯而過，本應在谷雨時節降落的雨水姍姍來遲。

雨水有如皮鞭，“唰唰”地鞭打著大地，似乎要將此前數月的干旱抵消。從早到晚，又從晚到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梵天城外缺少樹木守護，不斷傳來泥石流的災情。

梵天城菩提南路鳳凰巷2號，獵人小隊的四名成員全副武裝，正在等風雨停息。

近年來，非洲蝗蟲的一個種群因為受核輻射影響，基因突變，不僅個頭大如黃犬，壽命也延長了。梵天城的生物學家稱其為“巨蝗”。

巨蝗很快在野外泛濫成災。有人戲稱，除了泥土，巨蝗什么都吃。去年，東星公司花重金訂購了一批農業機器人，在黃鶴衛星城外種植了上千畝水稻，可還沒等抽穗，就引來巨蝗大軍，所有秧苗被啃食一空。東星公司沒奈何，根據巨蝗畏水的習性，在衛星城外挖了萬畝水塘，種植一種葉與梗可以食用的蓮，同時在水塘中生態養魚。春食蓮葉，夏食蓮蓬，冬食魚藕，這才暫時緩解了城里的糧食危機。

東星公司是梵天城園林科旗下一家從事農產品種植的公司。為了讓人類衣溫食飽，園林科的幾位生物學家可謂殫精竭慮。現在，園林科、警察科、醫護科和智能機器人研究所等機構已成為領導梵天城人類前行的重要力量。

眼下，獵人小隊接到了東星公司的新任務，就是去調查評判巨蝗的進化程度。最好能捕回一個新的巨蝗樣本，供園林科解剖分析。

隊長大雷此時正在閱讀剛傳輸到大腦輔助芯片中的隊員資料，評估小隊的戰斗力。他今年才十七歲，卻已經在獵人小隊中服役了四年。

大腦輔助芯片的發明，急劇縮短了梵天城人類的求學過程：在納米芯片的幫助下，人類七歲前便可以分步學習各門功課的基礎知識；七歲后，可根據自己的興趣完成更加專業的學習，參加園林科指定的某些生產勞動，同時會有警察科的教員指導他們定期完成體能訓練；十二歲時，醫護科將對他們進行身體素質檢測，有針對性地植入其他輔助芯片，完成身體改造。之后通過短期的職業培訓，人們將陸續進入不同的政府部門、工廠或民間組織工作，在氣候惡化、物資匱乏的年代早早扛起肩上的責任。少年們自是如此。

王維是小隊的司機，+六歲，手部埋植了能提高操作精細度的納米生物芯片，曾是某廠裝配線上的產業工人，因自由機器人競爭而失業。大家習慣叫他“王胖”，原因是在食物短缺的年代，他依然保持了喝水也胖的身段。

杜渡是小隊的偵察兵，十七歲，右手曾經負傷，植入了機械臂；腿部植入了能提高耐力和靈敏度的納米生物芯片，長于野外奔走。因為他著迷于研究野生生物，大家有時候戲稱他為“渡渡鳥”。

四人小隊中，魯濱孫是唯一的智能機器人。他全身的元件被一層鈦鋼甲殼護住，左臂能噴射飛爪，右臂裝配有高壓電槍。他是梵天城中為數不多獲得公民權的自由機器人之一。

通常，自由機器人一旦獲得公民權，就會走進公共圖書館，開始某種職業研究，并以此謀生。魯濱孫卻是主動接近人類的一個。在大雷看來，魯濱孫更像是原始蠻荒年代主動靠近猿人火堆的一條野犬。但野犬屬于渴望分享食物而與猿人合作，魯濱孫卻是基于另一種層面的渴望——一種精神情感世界的寂寞。

暴雨持續了一天一夜。這期間，梵天城的低洼地帶排水不暢，出現了險情，多個廠房被淹。幸好有許多蛇形機器入夜以繼日地疏通管道，才讓污水消失在地表之下。

2

大雨剛停，烈日就開始從云層中散播熱力。

獵人小隊忍受著酷暑悶熱，乘著東星公司贊助的新能源越野車，踏上了征程。

王胖剛開始播放車上的音樂，就被杜渡止住。

杜渡打量著四野，說道：“曠野中，只要聽到音樂，所有的巨蝗就知道有人來了。它們會提前戒備。”

王胖笑道：“你這只渡渡烏也太高看那些巨蝗了。它們能聽懂音樂嗎？”

大雷也道：“王胖，開車專注一點兒，我們要吸取李伯的教訓。”

提到李伯，大家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李伯是梵天城“獵人”組織的元老之一，大雷等人都曾在他手下受訓。在與自由機器人惡性競爭的年代，李伯率先提出離開逼仄的城市環境，以小隊為單位，平日狩獵巨蝗，以獲取肉食，偶爾也會與東星公司等一批新興農貿公司合作，去野外完成一些機器人無法獨立完成的任務。

然而，在巨蝗出沒、危機四伏的野外，獵人小隊稍不小心就會遭遇生命危險。一個月前，李伯帶領的獵人小隊被一群巨蝗誘捕圍獵，無人生還。從現場取回的一個隨身攝像儀記錄了部分悲劇畫面。消息傳開，所有的獵人小隊都召開了緊急會議，希望能從這個慘痛的悲劇中吸取生存經驗。

越野車在沉悶的氣氛中行駛了近一個小時。

剛過鷹嘴嶺，一只巨蝗忽然從天而降，“砰”的一聲，跌落在越野車前方的路面上。

那巨蝗后腿折斷，翅膀耷拉著，明顯受了重傷，在路上掙扎不已。

“嚯！天上掉下個蝗妹妹！”王胖及時踩了剎車。

大雷的眼球植入了納米遠視芯片，他快速掃描那只巨蝗，發現它渾身金黃，摔斷了三條腿，折斷了一只翅膀。他看了看天空，不知道這只蝗蟲為何會“墜機”，便小聲道：“只怕有詐，別理它，繞過去！”

魯濱孫用電子聲說道：“是苦肉計①嗎？我芯片里下載了‘三十六計’②。從這情形來看，有點兒像。”

“哼，蟲子和我們玩三十六計？別逗了！且看我怎么拆穿它！”王胖滿不在乎地說。

越野車重新發動。大雷看著猶在蹦跳不已的巨蝗，

①指以傷害自己身體來騙取對方信任的計策。

②指中國古代的三十六個兵法策略。

③指乘著混亂從中撈取利益的計策。心想，雖然是并不高明的苦肉計，但若是警覺性不高的獵人，可能會下車去捕捉。然后，就像李伯他們那樣，被受傷的巨蝗引入包圍圈，啃得只剩骨頭。

越野車轟鳴，朝正在努力表演的巨蝗撞了過去。

巨蝗見勢不妙，趕緊逃向公路一側，卻慢了一拍，被車頭撞中腹部，旋轉翻滾到路基下。

王胖扭頭對蟲子笑道：“不好意思，你沒走人行道！”

大雷和杜渡從車內站起，正想看看巨蝗的狼狽樣，魯濱孫突然道：“快剎車！”

王胖道：“怎么，你想抓活的……”

話猶未了，越野車突然一沉，掉進了一個陷坑。

“啊——”獵人小隊除了魯濱孫，全部尖叫起來。

車身猛然一震，將眾人從座位上彈起，若不是系了安全帶，他們只怕早已跌出車外。

越野車傾斜著卡在漏斗狀陷坑的洞壁之間。四人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大雷問：“是暴雨造成的塌方嗎？”

“準是哪個陰險的家伙在公路上挖的陷阱！”王胖怒道。

“王胖說得對。”杜渡沉聲應和，“你們看看這洞壁的痕跡，我們還是落入那個巨蝗的陷阱了，得趕緊想辦法逃出去。”

洞壁滿是劃痕，顯然是由無數鋒銳的蟲肢挖掘而成。看來，這個雨天蟲子們可沒閑著。

魯濱孫發出電子音：“我猜這是‘苦肉計’加上‘渾水摸魚’。”

“泥土哪兒去了？挖這個洞會產生大量沙石。剛才路面干干凈凈，難道蟲子把泥土也吞進去了？”王胖問。

“被暗河帶走了。”大雷探頭看著黑魆魆的洞底，說，“你們仔細聽，是暗河的水聲。”

果然，下方漆黑處，傳來湍急的流水聲。

“我先用飛爪抓住什么爬上去，再把你們拉上來。”魯濱孫道。

他剛一移動，車傾斜著又下滑了一些，好在最終卡在“漏斗”下部的窄小處，穩定住了。

魯濱孫三次朝陷坑外噴射出飛爪，都未能找到借力的點。

大雷目測了一下高度，見此處離陷坑口約有五米高，便道：“還是讓我爬上去吧。”

他小心翼翼離開座位，車身雖然還有些搖晃，但這次沒有往下滑。

魯濱孫用機械臂頂住大雷。大雷腰上拴著繩索，猿猴一樣向上攀爬。洞壁被蟲肢刨劃出的溝壑成為他抓握支撐的點。他很快便爬到了洞口。

然而，他剛一露頭，立刻驚恐地叫起來：“蟲子，漫山遍野都是蟲子，正朝這里趕來！”

“你快逃！去城里搬救兵！”杜渡喊道。

哪知大雷卻快速滑了下來。魯濱孫一把接住他。車身微微一沉。

“你怎么這么笨？這種情況下，跑一個是一個！”杜渡吼道。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大雷還有一對弟妹需要照顧，不像他和王胖，了無牽掛。

“我是隊長，怎么能在危急時刻扔下自己的隊友？”大雷面露笑容，“再說，我可沒有你的飛毛腿，荒野里我跑不過蟲子。”

“都怪我開車不看路！這么大的陷坑，我怎么沒長眼睛啊……”王胖揪著自己的頭發，為自己連累了大家感到后悔不已。

魯濱孫道：“我終于懂得人類的一個詞語——九面埋伏了。”

大雷笑道：“魯濱孫，那是‘十面埋伏’！”

機器人認真計算著：“只有九面啊。你看，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上。唯獨缺了下。”

杜渡笑道：“這一刻，我倒希望自己變成一只獾，或者是土行孫，從下面挖個地洞逃走。”

魯濱孫在芯片中查了查：獾，哺乳綱、食肉目、鼬科、獾屬，嗅覺靈敏，善掘土，穴居。

土行孫，《封神演義》中的神話人物，身材矮小，擅長地行術。

“我想聽土行孫的故事，”魯濱孫道，“能不能講給我聽？聽別人講要比我自己看資料有意思。”

杜渡說：“好吧，下次。”

魯濱孫道：“你們把我頂上去，我對付那些巨蝗。”

王胖看著機器人的鈦鋼合金軀殼，絕望地說：“你這身甲殼，至少有兩百斤吧，我們可頂不動你！要不，我們向蟲子投降吧？”

魯濱孫認真地問：“我們是獵人，可以向獵物投降嗎？沒聽說過。”

“看來你還是不懂人類的幽默啊！”王胖嘆道。

“既然逃不掉，我們干脆‘作繭自縛’，先在頭頂布電網！”大雷說。

杜渡眼睛一亮，“好主意！我們雖然變不了獾，但可以變成刺猬，讓它們無處下嘴！”

3

王胖快速從車內的工具箱里翻出金屬網，找出錘子和地釘，遞給杜渡。杜渡騎在魯濱孫肩膀上，將金屬網釘在洞壁上。魯濱孫則將金屬網的電源線連在右臂的高壓電槍上。

杜渡的右機械臂此刻派上了用場，每次三錘，就可以將一根13厘米長的地釘敲進洞壁。第四顆地釘剛敲第一錘，第一批巨蝗已趕到陷坑。

見到人類被困，一只巨蝗撲扇著翅膀直撲陷坑，卻被金屬網擋住。緊接著，十余只巨蝗相繼躍入陷坑，它們的觸角觸碰著網眼，似乎想要鉆過來。有的巨蝗開始用口器撕咬金屬網線。有好幾只巨蝗爬到杜渡的頭部，口器猙獰地開合，想要啃食什么。

那張金屬網的承重是五噸，蟲子在網上擠成一團，沉甸甸墜在杜渡頭頂不遠處，但總算沒有壓斷網線。

王胖感覺到了蟲子的惡意，催促道：“渡渡烏，快撤！有只蟲子正在研究你的腦袋！”

杜渡避開蟲子刺來的蟲肢，倉促完成最后一錘，順著魯濱孫的背部滑落到車內，正好被大雷接住。

與此同時，魯濱孫啟動了右臂電槍，一千五百伏的直流電壓迅速傳到電網上。

一陣藍色的電火花閃過。金屬網上，巨蝗們劇烈抽搐，周身騰起一股股濃煙。轉瞬之間，巨蝗尖利的蟲肢在金屬網眼中無力地垂下來。

眾人掩住口鼻，抵擋著空氣中傳來的焦臭味道。

看到魯濱孫高壓電槍的威力，眾人咋舌不已。

王胖道：“蟲子大概想不到我們會將計就計。被電殺的蟲子中，如果有哪只傷害過李伯，那我們也算是替李伯報仇了。”

大雷緊盯著留在陷坑上面的一只金黃色巨蝗，心中生出一絲不祥之兆。那家伙沒有跟著蟲子跳下來，剛才一直在觀察他們。

此刻，金黃色巨蝗后腿舞動，在身體上刮擦出一串串樂音。

“渡渡鳥，你對巨蝗有研究嗎？那只蟲子在干嗎？”大雷第一次聽到這么復雜的樂音，驚奇地問。

“我想是在演奏《蟲子安魂曲》。生當作蟲杰，死亦為鬼雄。”王胖笑道。

“哈哈！”眾人都樂了。

魯濱孫好奇地觀察著這三個少年。他知道，面對巨蝗源源不斷的進攻，自己高壓電槍的儲備電力很快就會耗盡。此刻他們本應該像困在籠中的野獸，為什么還能笑出來？

就在這時，第二批巨蝗趕到了陷坑邊。透過金屬網的蟲尸縫隙，大雷看見那只金黃色的巨蝗不斷刮擦著身體，演奏出一段段樂音。

他心中一凜，看來，巨蝗已經進化出音樂語言。它們能用樂聲呼喚族群，傳達指令。

一群巨蝗小心翼翼地降落在蟲尸身上，開始啃嚙金屬網線。

“真蠢，以為踩著蟲子就電不到。”杜渡識破了蟲子的想法。

“給它點兒顏色看看！”王胖道。

藍色的電火花閃耀在蟲尸身上，一股焦煳的肉香蔓延開來。電流飛速傳到其他活動的巨蝗身上。金屬網上一陣混亂。只有一只巨蝗及時飛逃上去。

巨蝗的第二次進攻被瓦解了。

4

那只金黃色巨蝗歪著頭，似乎在思考。好一會兒后，它又開始演奏起來。

那樂音變得憂傷，似乎在為死去的巨蝗送行。

魯濱孫擔憂地說：“高壓電槍還能用最后一次，之后我會使用儲備的太陽能電池。當然，那種電壓只能讓蟲子跳跳舞，拖延一下時間，傷不了它們。如果你們有機會脫險，記得帶一塊備用電池來救我。”

三人感動地看著機器人。此時此刻，魯濱孫其實是最安全的。有厚厚的鈦鋼甲殼保護，蟲子的攻擊完全不能奏效。他是獵人小隊唯一可以全身而退的成員。

然而，獻出太陽能電池，意味著他將失去動能，會被蟲子困死在這個陷坑里。

隨著樂音，一只巨蝗突然飛進陷坑，抱住另一只巨蝗的蟲尸，飛向地面。

王胖問：“電它嗎？”

大雷說：“為一只蟲子，不值得。我們要消耗掉更多的蟲子，讓它們心生恐懼，或許就會撤離。”

蟲子接二連三飛下來，很快抱走了電網上所有的蟲尸。

王胖問：“它們究竟要干什么？”

大雷冷笑道：“大概不想把蟲子留給我們做晚餐。想困死我們。”

王胖道：“想餓死我們？沒門兒！它們的小腦瓜完全想不到，下面是暗河，我們有水源，說不定還能釣上魚。”

杜渡嘆道：“唉，胖子對吃還真是有一套。這暗河里確實有魚。山那邊有個魚泉洞，據說每年出魚上千斤。”

大雷夸道：“還是你們兩個聰明，應對突發情況比我冷靜多了。”

最后一只巨蝗飛走后，金屬網變得空空如也。

不久，上面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饕餮之聲。那些巨蝗正在啃食自己同類的尸體。

想起李伯的命運，少年們終于意識到，巨蝗遠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狡詐兇殘。

魯濱孫打破沉默，“我終于意識到我們自由機器人的短板在哪里了。面對突發情況，我的芯片里產生不了任何有效的計策。剛才你們‘以逸待勞’‘背水一戰’，用得好極了。”

杜渡嘆道：“這不能算是上上之策，雖然我們暫時頂住了蟲子的進攻，卻也把唯一的求生之路給封死了。”

“大伙兒別急。”大雷安慰道，“晚上光線暗、溫度低，巨蝗通常都會休息。我們撐到晚上，再撬出地釘逃出去。”

他們說話時，巨蝗正在陷坑附近群聚密謀。它們腿翅刮擦，制造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樂音。眾少年雖然落入蟲子的算計，性命堪憂，卻也不愿錯過這場免費的音樂會。

王胖鼓掌道：“蟲蟲音樂會高潮迭起，這首《怎樣吃人類》彈得妙極！”

杜渡抬頭看了看天，說道：“現在天色還早，接下來肯定還會有一番苦戰。”

“春去夏來的這段時間，氣溫回升，蟲子活躍，它們恐怕要到子夜才會停止活動。”王胖道，“說起來，今天剛巧立夏。”

魯濱孫問：“聽說立夏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節日，有哪些習俗？”

“夏者，大也。立夏，即是說春天的植物到現在已經長大了。中國古代立夏的習俗主要是‘見三新’。說白了，就是吃這個時節長出來的鮮嫩之物，比如櫻桃、蠶豆和竹筍，也有吃青梅、麥子、豌豆的。”王胖道。他是三人中最愛讀書的一個，特意留意過古人有關節氣的說法。

大雷和杜渡不禁咽了咽口水。眼下巨蝗漫山遍野，所有的綠色植物，甚至樹皮都被它們啃掉了，哪還有什么鮮嫩之物！

大雷嘆道：“可惜經歷核火之劫后，氣候和之前全然不同了。巨蝗肆虐，野外一片荒蕪，節氣和民諺里藏著的生活經驗也失去了指導意義。”

聽到“核火之劫”四個字，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因為長壽，地球上一度人滿為患。當人口達到100億時，很多國家在海中建起浮島，以拓展生存空間。還有些國家開始計劃向太空移民。誰也沒料到，一場核戰爭突如其來，毀掉了人類的文明進程。這場被后世稱為“核火之劫”的災難，雖然諷刺性地“解決”了人口問題，卻令地球從此變得荒涼冷寂。若不是“梵天城計劃”令少數中國境內的科學家和建筑工人在地下逃過一劫，人類或許就此從地球上徹底滅絕。

“梵天城計劃”旨在解決人口安置問題，原定目標是建設一個地下城。災難發生后，劫后余生的人類通過緊急磋商，決定暫時中止費時費工且材料短缺的地下城計劃，將其轉為地上城計劃，同時為解決人手不足的難題，原團隊研發出新一代智能機器人，以奇跡般的速度建筑了一座新城，取名梵天城，后來又在梵天城不遠處建設了黃鶴衛星城。

一百多年過去，地球自我修復的能力開始顯現，大部分地區受到的核輻射明顯減弱。然而梵天城的居民尚未來得及喘一口氣，蟲族卻已開始在這個星球上過度繁殖和進化。因為飛鳥滅絕于那場核火之劫，失去了天敵的蟲族再也無所顧忌。缺少了鳥類守護的樹林，就像缺少戰士守護的邊疆，遭到蟲族的瘋狂入侵和洗劫。蟲族的貪婪像個無底洞，似乎不把地球上最后一片綠葉吞噬，便不會覺得滿足。

杜渡也說：“‘蔞蒿滿地蘆芽短’，那個時候，真是人類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啊。”

三人默默無言，開始收集包中干糧，發現勉強只夠一餐之用。

大雷笑道：“好消息是機器人不需要分這一杯羹。”

王胖問：“壞消息呢？”

就在這時，陷坑上面的蟲鳴之聲突然消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

5

地面震動，仿佛一場悶雷動地而來。

杜渡疑惑地問：“是雷聲嗎？難道又要下雨了？”

王胖嘟噥道：“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些蟲子正在搞陰謀活動。”

魯濱孫道：“我感受到了兩種不同的音頻震動。一種震動來自石頭，另一種更細碎的，應該是蟲子的腳步聲。”

眾人正在驚疑，那只金黃色的巨蝗又出現在陷坑口，發出尖銳刺耳的刮擦聲。

當一塊圓石出現在陷坑頂上時，大雷立刻明白了蟲子的陰謀，他大驚道：“不可能！巨蝗已經進入石器時代了嗎？”

隨著更多的圓石出現在坑口，王胖怪叫道：“不好啦，蟲妖想吃肉餅！”

這么多的巨石被推下來，一旦金屬網破損，巨石就會砸在越野車上。到時候，人員受傷不提，承擔防御功能的金屬網屏障一旦消失，就會迎來巨蝗的殺戮時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如鴻毛。他們就這么被蟲子圍困、吃掉，算不算輕如鴻毛？

杜渡嘆道：“蟲為刀俎，我為魚肉。怎么辦？”

王胖悔恨地說：“都怪我，把車開到這個絕地，害得大家進退兩難。等下我趴到你們身上，蟲子要殺，就先殺我吧！”

“不行，你太胖。只恐蟲子還沒動手，你已經把我們壓扁了。”大雷苦笑道。

王胖攤手道：“被自己人壓扁，總比被石頭壓扁好一點。”

杜渡道：“魯濱孫，蟲子太多，等下萬萬不可力敵。你只需‘扮死魚’，等蟲子退兵以后，再去梵天城報告園林科：巨蝗已經進化出音樂語言，它們有了某種智識，懂得用更高級的陰謀詭計對付人類，叮囑他們要小心應對。”

“什么是‘扮死魚’？”魯濱孫問。

“差不多就是三十六計中的‘瞞天過海’！就是騙那些蟲子你已經死翹翹了。”王胖解釋說。

“這么說我就懂了。”魯濱孫道，“你放心，等我‘瞞天過海’，一定會把消息帶回去的。”

就在這時，石頭雨點般砸下來。金屬網呻吟著，在巨石的壓力下向越野車沉甸甸墜下來。地釘與網線連接的地方嘎嘎作響。

眾人抱著頭，靜待死亡降臨。然而金屬網雖然壓到了極限，依然沒有斷裂。

坑道頂上傳來一陣刮擦怪響，那只金黃色巨蝗似乎正在咆哮，命令巨蝗們再去野外找石頭。

大雷看著車下方漆黑一片的暗河，忽然說道：“快把車上能用的繩子找出來！既然上不去，那我們往下逃。”

“往下？”眾人安靜下來。

杜渡恍然大悟，“蟲子怕水，跳進暗河出逃也是一條出路。如果沒有淹死，暗河會把我們沖到附近的玉帶河。”

大雷道：“或許還有別的通道，我的眼球有紅外線夜視功能，我先下去探路！”

6

王胖從工具箱里翻出幾條長尼龍繩連接起來，長約二十米。大雷打了一個繩套，拴在腰上，對魯濱孫道：“繩子慢慢放。要是安全了，我會搖一搖，再松開繩子。”

魯濱孫握住繩索一端，將大雷懸吊到車底下。繩子越放越多，大家的心也越繃越緊。這時，熟悉的悶雷聲又響起來。巨蝗的第二批石頭快推到坑道口了。

突然，魯濱孫手里的繩子搖晃起來，緊接著松弛下來。

“這里有幾塊石頭露在河面，你們都下來。只留魯濱孫在上面。”大雷喊道。

很快，王胖和杜渡也滑了下來，在繩索快到盡頭時，被大雷一一接住。

底下寒氣刺骨，漆黑一團，二人在大雷的攙扶下，摸索著水面的石頭，找到立足之地蹲伏下來。

大雷小聲道：“我猜，應該是巨蝗挖這個坑道時，挖出的浮土被水流沖走，這幾塊石頭卻留了下來。我們上方有車身擋著，石頭砸落下來也傷不到我們。”

王胖悄聲問：“要是蟲子下來察看怎么辦？我們要潛水嗎？”

杜渡瑟縮著說：“根據園林科的最新研究，適宜巨蝗生存的溫度區間為25-35攝氏度，高于40或低于10攝氏度，巨蝗的生命就會受到威脅。這里寒氣逼人，不會高于5攝氏度，它們不會輕易靠近的。再說，巨蝗視力不佳，這里這么黑，就算下來，它們也只會四處碰壁。”

此刻，魯濱孫已經把繩子收了上去，雙手抱頭蜷縮在車內。

第二批石彈砸了下來，金屬網再也承受不住，靠近敞篷車廂頂的一根地釘松脫，石頭傾瀉下來，雨點一般砸在車廂內。好幾塊掉到暗河中，濺起冰冷的水花。

三人抱著頭擠在一起，戰戰兢兢等石雨停下。大雷暗暗祈禱，希望越野車能撐住，千萬別砸落下來。

最后一聲巨響過后，上面安靜了。不久，傳來蟲子們歡快的樂音。

大雷通過眼球的紅外線裝置，隱隱看到一只巨蝗從車上飛落，朝暗河下面飛來。飛了一段，卻又停在半空盤旋。它顯然不喜歡下面的冷空氣。

三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蟲子離開。

一番折騰之后，蟲子們演奏出歡快的樂音，似乎覺得獵人已被石頭砸下暗河，只剩下一個沒有生命跡象的機器人。它們奏著凱歌，先后離去。先前飛下來偵察的那只巨蝗在半空中徘徊一番后，也離開了。

又過了半晌，上面再無動靜。王胖松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被大雷捂住了嘴。

就在這時，越野車底部，一只小蝗蟲慢慢爬出，刮擦了幾下翅膀，似在匯報底下“平安無事”。之后，坑道內響起翅膀撲扇的聲響，那只狡猾的巨蝗偵察兵也離開了。

盡管如此，三個少年還是不敢動彈。

天色慢慢暗下來。暗河之上，寒氣襲人。三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抵御著寒氣。

午夜時分，車上傳來石頭移動的聲響。不久，一根長繩從上方懸掛下來，正好落在大雷頭上，魯濱孫的聲音也緊隨而至。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大雷率先爬回車內，借著夜視眼，他見到所有皮質座椅都被巨蝗啃掉了，不由得暗自心驚。好在魯濱孫和他們都逃過了一劫。魯濱孫身上雖然被石頭砸出了幾處凹陷，但這對他來說，也就只等同于擦傷。

三人爬出陷坑，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機器人魯濱孫拽了上來。在大雷的指引下，獵人小隊朝梵天城奔去。

才奔了幾步，大雷眼角瞥見公路邊趴著的一只蟲子，不禁又驚又喜。

那個被王胖開車撞傷的金色巨蝗，此刻正趴在路基下打盹兒。

大雷向魯濱孫做了個手勢。

魯濱孫一個箭步沖上去，用電槍擊暈了金黃色巨蝗，將它扛在肩上。

三人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他們抓捕到這個會耍苦肉計的巨蝗俘虜，這次的調查任務也算圓滿成功。相信園林科的科學家們一定能從這個智力不凡的樣本身上找到新一代巨蝗的弱點。

大雷看著曠野，心中隱隱生出一個夢想。王胖所說的立夏習俗讓他印象深刻。雖說地球環境恢復不易，然而，中國古代的風俗能喚醒大家心中那份親近自然、珍視自然的情感，也能召喚更多的人類離開安適的城內環境，一同為保護自然而戰斗。

他想，明年今日，巨蝗或許已被消滅，這里或許也會長滿鮮嫩的植物。到時，他想帶弟弟妹妹來這里踏青，體驗下古書中記載的立夏習俗，一起“見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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