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
四舅微張著嘴,鼻子里插著管子,本來就很高的顴骨顯得更高,蒼白的薄薄的一層肉皮,緊貼在骨頭上。見我進來,深陷的眼睛猛地一亮,高高隆起的喉結,微微地蠕動了一下。一旁的二表嫂趕忙站起來,給我翻譯說:“杰,見你來了,你四舅高興,給你說話吶。”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貼在四舅微張的嘴邊,還是聽不出四舅到底都說了啥。二表嫂繼續翻譯著:“住院一個多月了,你四舅說,他別的不想就是想你,從小到大,他最疼是你。”看四舅的口型、眼神,我怎么覺著文不對題,二表嫂的翻譯里有太多自己的意思!猜測畢竟是猜測,我無法證實,四舅“說”的每句話,只有那一雙渾濁的雙眼里,流露出一種只可會意不可名狀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五個月前我們到敬老院里去看他,他顫顫巍巍地扶著簡易手推車,慢騰騰地從屋里挪出來,步履雖然緩慢,但看起來,心情不錯。就是一落座,四舅就淚流滿面,說他極不情愿進敬老院。四妗死后,他腿腳病變,行動不便,越來越離不開兒女們,天天回味孫子孫女們熱熱鬧鬧的場景。一個星期日的中午,兒女們高高興興地給四舅過了七十三歲生日,四舅被勸著喝了一點酒,等醒來的時候,四舅恐慌地發現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對著門口叫了幾聲,聞訊趕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在明亮的燈光下四舅看清了,這是一個面容姣好體態豐盈的中年婦女,四舅的恐懼感稍稍減輕了些。經詢問四舅才知道,他被兒子兒媳強行送到了敬老院,這個伺候他的女人名叫三妮兒,四舅在這里享受一級護理,拿四舅一個處級老干部的工資,花銷綽綽有余。
三妮兒的體貼入微,暫時平復了四舅巨大的落差。起初,三妮兒是經人介紹沖著優厚的薪酬來的,久而久之,她發現這個直性的倔老頭不同于一般人,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風趣幽默。三妮兒在伺候四舅的日常生活中,還能聽到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還學到不少東西,這是料想不到的。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三妮兒的出現,使四舅一塌糊涂的感情世界起死回生。
不到兩個月,四舅的咳嗽聲明顯減小了,腿腳也稍微靈便了。星期天兒女們來看四舅,二表嫂大吃一驚,當著大家的面數落大表嫂:“老大,當初你們都反對我,說送咱爹來敬老院是餿主意,看看,結果咋樣!還是我孝順吧!”趁著兒媳們高興,四舅提出要一輛輪椅的要求,兒媳爽快地答應了。
四舅在幸福愉快地等待著,憧憬著坐上輪椅,讓三妮兒推著他逛大街,逛商場,逛逛自己親手建造的摩天大樓,逛逛當年他在市基建一處當老虎隊隊長時戰斗過的地方,憧憬著再讓兒孫們在他面前排著隊,他一張一張給他們發嶄新的對碼號的壓歲錢!往事歷歷在目并未走遠,四舅天天在盤算著有了輪椅后的幸福境況,樂在其中。
一個多月過去了,輪椅沒有得到,四舅想,兒女們忙可能一時給忘了,很快會想起來的。過一段時間還沒信兒,四舅就又找理由安慰自己一番。兩三個月過去了,四舅不再幻想了,趁機會悄悄給我提了此事,我說我也可以給你買這輛輪椅呀,他趕忙阻止說:“不行不行,我的錢都花不完,我的工資卡你二嫂拿著,再說意義不一樣啊,兒媳拿錢給我買,顯得她們孝順,你給我買倒把關系弄僵了。”干部退休處在在這步田地還顧全大局,四舅不糊涂!
可是,怎么就住進了重癥監護室了呢?
大表哥說:“敬老院那個三妮兒跟你四舅挺對脾氣的,后來被她孩兒強行接走了,你四舅就失魂落魄了。看他境況一天不如一天,天天嚷嚷著要回來,我們就把他接回來了。他在家里越來越鬧騰,后來摔鍋打盆,胡言亂語,病情嚴重了,不得已才住院。”
“四舅的輪椅呢,四舅不是計劃著四處走走看看玩玩嗎?”
二表嫂接上話茬兒說:“買個輪椅叫他跟那個狐貍精談戀愛啊,對得起死去的婆子嗎?!”
我回頭看到四舅的眼神冒出了怒火!渾濁的眼淚噴涌而出!大表哥用眼神示意我出去說。
“既然這樣沒有進展,為什么不回家靜養呢?”我提出疑問。二表嫂說:“他這種情況,在家情緒不穩定,還拖累人,在醫院里比較合適,費用全部報銷,老干部待遇,工資凈落,對他對家都是好事啊。”
“人老了,一是想見親人,二是離不開老家,再說快春節了,總不能讓他在醫院里過年吧。”
二嫂堅定地說:“春節也不能回去,新上任的老干部局李局長,是你四舅當年的小徒弟,答應除夕親自來醫院探望慰問,電視臺都安排好了,我們得支著。再說了李局長答應了,如果你四舅實行火葬,按規定,費用全部報銷外,還再補發兩年的薪水吶!”
我有些憤怒了,問大表哥:“說的有些早吧,四舅還沒咽氣吶!以前不是說好四舅老了后回老家跟四妗埋在一起嗎?”大表嫂接著話說:“是這樣的,杰,火化后骨灰還可以照樣回老家土葬,國家補助金也落了!一舉兩得不是?!”
半躺的大舅
大伙兒在慶林哥的大棚里幫忙,育黃瓜苗,慶林哥半躺在菜畦旁點籽。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跪著的,眾人干著活兒姿勢五花八門,有玩笑攪拌著勞動。這時,王干事鉆進了大棚,說:“大家都聽著,一會兒到鄉里去,喝湯前跟壽光來的大棚師傅兒見見面兒。”
建樹停下手中的活兒,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我換件干凈衣服吧。”“換啥衣服呀,到哪兒不是一張皮!”福生開玩笑說,“到飯點兒了,鄉里興許管飯,走吧,孩子。”
“還吃?還吃還買。”建樹接著福生的玩笑,走到福生后邊,趁福生不注意伸手在他的脖頸上狠狠向下捋了一下,笑道,“你長得簸籮那么大,也不會說句人話。”
二人經常開玩笑,罵玩兒都一套一套的。
慶林哥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我就鱉樣兒,又不是說媳婦,誰不知道是干啥的!”
慶林哥的破自行車,簡單得沒有泥瓦、沒有鏈瓦,鏈子上常年也不膏油,被磨得明光,腳踏也只有光禿禿的鐵軸,又細又明。但慶林哥駕輕就熟,蹬得飛快,幾乎與張三仨人的腳蹬三輪同時到了鄉政府大院。
王干事說:“抓大棚的李經理剛調來,給咱講幾句兒,大家先到小會議室稍等。”慶林哥鎖上自行車放在地上,王干事看見了,指著說:“扎好,扎好。”慶林哥笑著說:“沒支架。”王干事說:“破車子,鎖得挺要緊。”福生笑著說:“你這貨,鄉政府里你還不放心?誰偷你的破驢呀!”慶林哥笑笑:“嘿嘿,別小看這破驢,比跑哩快。”
走進一個明晃晃的房間,四周是黑明明的沙發,沙發之間隔著干凈整潔的茶幾,茶幾上泡著的茶還冒著煙兒。福生一屁股陷進沙發里,立刻驚叫起來:“好家伙,這么軟啊!”
“葉子茶泡好了,來吧,咱也來點高雅的,咂咂嘴兒!”建樹倒了一杯,翹起二郎腿,擺了個領導的姿勢。
建樹回頭一看,慶林哥從柔軟的沙發中退了下去,半躺在沙發旁的地上,慶林哥自嘲地笑著說:“這家伙太軟了,受不了,還是地兒上舒服。” 平時,除非走路、吃飯的時候,慶林哥大多時間都是以半躺的姿勢,熟人見怪不怪。
“這是啥地方,你當還是你家自留地啊,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福生笑著說。
正說著王干事進來了:“老鄉們,李經理和陶師傅馬上就到,”一扭臉看到半躺在地上的慶林哥,笑著說:“腰疼,老王?沙發上不比地上舒服?李經理上任伊始,這樣有點兒不敬吧……”
慶林哥聽罷正要站起來,忽瞥見李經理進來了,小聲罵了一句“我敬他個兔崽子哩!”隨即又躺下了,王干事瞪了他一眼,轉身給李經理、陶師傅倒茶去了。
直到見面會結束,慶林哥還是半躺在地上。
出了會議室,建樹看見王干事正與李經理竊竊私語,還對著慶林哥指指點點,慶林哥瞄都沒瞄一眼。出了大院,建樹問:“慶林哥,你敢罵李經理?”
慶林哥蹬上吱吱呀呀的自行車,笑著說:“這個經理我認識,有個怪癖,你越罵他,他越高興!”
一個問號塞進了建樹心里。過了幾天,大棚戶到鄉里分領嫁接的黑南瓜子。建樹瞅著機會,對現場的李經理大聲說:“喂,兔崽子,給老子多捧點,這瓜子嗑著還挺香!”王干事沖了過來,揪住建樹衣領:“罵誰呢,糟老頭兒?罵誰呢?”建樹立即窘迫起來,手足無措。這時,慶林哥撥開人群走進來,對著李經理說:“李強,他是你二舅啊!”立時,王干事松開了建樹的衣領。李經理走近慶林哥:“大舅,你咋不早說,開玩笑,開玩笑哩!”
王干事笑著對大家說:“大石橋人自古就是這樣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