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報告文學的模樣

每當讀到優秀作品時，我總是拿起來就舍不得放下，讀了還想讀，每讀一遍都有新的收獲。李春雷，這位“中國短篇報告文學之王”，他的短篇報告文學讓我再次找到了這種感覺。

十二篇作品，大致可分為四類：一是寫政治人物或英模人物的：《木棉花開》《朋友》《我的中國夢》；二是寫搶險救災中小人物的表現：《夜宿棚花村》《索南的高原》《風雪小卓瑪》《永遠的紫荊關》；三是寫時代巨變在平民百姓或一個地方的投影：《鄉村的笑靨》《北海，你好》《黨參溝紀事》；四是寫平凡小人物的美好精神世界：《尋找“紅衣姐”》《搖著輪椅上北大》。

每篇幾千到一萬多字不等，不長，但非常精致，耐讀，都是作者精心創制的藝術上品。該書編輯別具匠心，序言、作品、作家創作手記、專家點評，不僅有作品文本帶來愉悅，還有創作手記和專家點評幫助加深對作品的認識與理解，因此，《李春雷短篇報告文學精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精致的學習范本，是一本最鮮活最具標桿價值的報告文學學習教材。

春雷的短篇報告文學給我留下了幾點突出印象。

時代的在場者、報告者

報告文學是文學中的輕騎兵，以迅速快捷報告社會發展的變化為主要任務。作為一位報告文學作家必須時刻保持著敏銳的觸角，密切關注著時代發展的點滴變化，以鷹之眼快速捕捉，以兔之腳第一時間深入現場，仔細觀察，認真諦聽，抓取現場所發生的細微之變與蛛絲馬跡，而后用文學之筆向世人報告。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發生。春雷當即在想：“身為作家，我能做些什么？”給中國作協領導發去短信，希望到災區采訪，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中國作協報到，迅速奔赴重災區，于是有了《夜宿棚花村》等作品。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樹發生強震。當地下午，他就向中國作協發出申請。一個人飛往西寧，又在冰天雪地里驅車16個小時，趕往震中玉樹州吉古鎮。忍受著強烈的高原反應，冒著“犧牲”的危險，幾天未洗臉未刷牙未休息，完全依靠吸氧和喝葡萄糖堅持采訪，在最短的時間內創作了《風雪小卓瑪》《永遠的綠色》《索南的高原》《玉樹日記》等4篇作品，分別在《人民日報》《求是》《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發表。

2020年1月23日，新冠疫情突襲武漢，全城按下暫停鍵，春雷隨中國作協代表團第一時間來到武漢，在最危險的時刻、最艱難的關口，吃、住，一時都難以正常，他一頭扎進武漢金銀潭醫院等抗疫現場，采訪了張定宇等一大批醫務工作者和各層級抗疫先鋒，迅速寫出了《金銀潭》等一批報告文學，向世界展示了中國軍民與疫情搏斗的感人畫面。

2007年秋天，他去廣州參加采訪活動。與朋友交談間，他敏銳地意識到第二年是改革開放30周年，是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對廣東這個引領時代的排頭兵，文學人應該有所作為。經過艱難采訪，創作了《木棉花開》，成功塑造了任仲夷這位改革先驅、廣東第一掌門人，以巨大的政治勇氣、強烈的歷史擔當、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寬廣的政治胸懷，為中國改革開放殺出一條血路來的生動形象。一時間，《新華文摘》等全國300多家報刊競相轉載，好評如潮。北海發展的起伏蝶變、脫貧攻堅的甘肅定西影像、農村教育兩免一補政策的太行落實等，都在他的筆下留下了精彩篇章，建立了地標性的文學符號。可以說，春雷的脈搏一直與祖國的脈搏一起跳動著，他時刻牢記著文學人的職責與使命，與時代同步伐，與人民共命運，悲歡著人民的悲歡，憂樂著人民的憂樂，努力為書寫歷史者書寫歷史，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忠實地履行了一位作家應有的作為與擔當，永遠是這個時代發展的在場者、見證人。

以小搏大的高手

短篇報告文學，篇幅短、字數少，如何在有限的文字空間里營造出立體、豐盈、博大的時代氣象，春雷時刻思考著、探索著，每篇都在苦心經營，不斷創新，成功地創作出一個個精短而有力的報告文學標本。

春雷的想象力是奇特的、豐富的，他從不趴在地上匍匐前行，而是以天上地下、昨天今天、此地別處等全息視角，快速閃動，輾轉騰挪，上下跳躍，左右游移，努力營造出博大的文學空間。他深諳小與大的辯證法，他多是巧妙地采用微觀視角，用自己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用移動、平緩、跳躍的一個個鏡頭，折射出巨大的歷史天空，用小切口，光照大時代；用小人物，折射大世界；用小事件，映射大背景；用小細節，蘊藏大內涵，在春雷的報告文學創作中，小與大的技巧被他運用得嫻熟自如，爐火純青。

《風雪小卓瑪》是赴青海玉樹采訪返程中發生的一個小故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一個七八歲的藏族小姑娘，用凍紅的雙手，舉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謝謝”兩個漢字，語言不通，無法交流，但已折射出千軍萬馬支援災區、災民生活漸漸有序、災區人民發自內心喊出“感謝”的宏大聲音，此處無聲而有聲，藝術的辯證法被運用到了極致。

《夜宿棚花村》，沒有寫強震的慘烈、救災的悲壯，而是通過進村路見村婦打油菜、村長家兼村委會辦公室、主任娘子要男人去借花椒以迎接遠方客人并為男人過42歲生日、村中夜景等一個個移動的畫面，把大難面前人們樸實、堅韌、樂觀、向上的精神世界徹底地展現了出來。

《朋友》中，他選用習近平與賈大山的幾次相見、為縣里爭取減少上繳指標、保護文物、習近平對賈大山工作的回顧等，用人性化的平民視角，寫出了習近平的平易、親切、重才、重情、擔當等深沉的為民情懷和深厚的文化情懷。在反映脫貧攻堅的鄉村巨變時，他聚焦甘肅定西楊老漢一家幾十年生活的實實在在變化，讓人們看到黨的政策給貧困農民帶來的獲得感、幸福感。同樣，通過太行深處中學生孫紅艷由辛酸的淚變成幸福的淚，寫出了農村教育兩免一補政策的溫暖實在。

總之，春雷報告文學所書寫的，都不是驚天動地之“大”，而是用細微真切之“小”，讀之真實可感，讓背后蘊藏的“大”落實落地，不虛不空。

春雷善于用多線交織，巧妙結構全篇，將當下與過去、一刻與一生、一點與多處編織在一起，閃進閃出，拉近拉遠，構建起立體的歷史與社會空間。《索南的高原》以小索南出生前后的緊張救生場面為主線，交替呈現吉古、甘孜等孩子父母震前生活的美麗、溫馨畫面，同時疊加朱政委準備請假回家、父親病危與病逝、向家鄉方向跪拜等感人場景，讓緊張與舒緩、焦急與溫馨、喜悅與悲傷等不同音樂調性交融在一起，起伏跌宕，創造了一種豐盈、博大、多聲部的藝術世界。

由于保密原因，《我的中國夢》采訪艱難，資料有限，但他通過羅陽親赴艦載機試飛現場與他一生的執著追求，與妻子、母親的親情牽掛等，多線交織，圓環往顧，一個個感人的場面，寫出了羅陽的報國之志、忘我之情與濃濃親情，催人淚下。

《尋找“紅衣姐”》通過主人公拾金不昧與幾十年貧寒生活的強烈對比，既寫出了她善良、樸實、堅韌的高尚品德，也寫出了南方小鎮幾十年的滄桑巨變。

頻頻出現的精彩細節，不僅是刻畫人物的點睛之筆，也為貫通文氣發揮了重要作用。《我的中國夢》中，三次寫到羅陽的嘴角：“他體內虛火浮躁，滿嘴起泡，唇角還淤結了一處不大不小的瘡痂，黑乎乎的，像一粒潰爛的桑葚”，“嘴上的口瘡時時躥火，麻麻刺刺地疼痛，瘡痂漸次擴大，像一枚風蝕的葡萄干”，“他無精打采，特別是嘴角大片的瘡痂，像一顆干癟癟的黑棗，讓人格外觸目驚心”。前后呼應，精彩展現了羅陽在身體已嚴重透支的情況下，仍帶病堅持戰斗在一線的崇高精神世界。“紅衣姐”三次寫到菊花肉，結婚時吃到菊花肉的無限甜蜜、艱難時見到菊花肉想吃而立即走開并深深自責、丈夫用自己當天的全部收入買回菊花肉給她帶來的幸福滿足，把一名樸實、艱辛的清潔女工寫活了。

情感豐沛的語言巧匠

春雷的語言美極了，充滿生命活力與靈性的語言，如飛珠濺玉般噴涌而出，遍地珠璣，琳瑯滿目，讀了一遍又一遍，讓人唇齒生香，心癡神醉，酣暢淋漓，回味無窮。

情是文學藝術的內核，是引爆創作的催化劑，是推動創作的強勁動力，是點燃讀者的熊熊烈火。春雷的短篇報告文學，充沛濃郁的情蓊郁其間，或激情四射，或深情激蕩，或溫情脈脈，讓人渾身沸騰，淚水奔涌。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寫人、繪景、狀物，大千世界都在作家的筆下有了聲音，有了顏色，有了味道，有了溫度，有了鮮活的生命，全都有了人的情感與體驗。強烈情感的點燃，讓春雷與寫作對象完全熔成了一體，蓬勃的語言，飛流直下，一瀉千里，讓讀者與人物共歡樂，同悲泣。任仲夷與梁湘長談之后，“雪亮的燈光下，渾圓的銀白色的笑聲在四壁間清脆地撞擊著、回響著，頭上的絲絲白發也仿佛是一綹綹導電的鎢絲，閃爍著明晃晃的輝光”，主人公的心情是多么舒暢！對公與私、資和社、左和右“這幾個金屬般生硬的字塊常常在天空中碰撞著，碰撞得火光四濺、錚錚作響、濃霧彌漫”，立刻讓人想到當時的政治氣氛是多么嚴峻，讓人想到改革開放每推進一步又是怎樣的艱難。《北海，你好》中，房地產泡沫時代、工業立市時期、生態立市時期等不同發展階段，所用的語言是那樣的?然不同。一切景語皆情語。“身受重傷的北海，像一條被刮去鱗片的魚，躺在岸邊哭泣著，淚水像潮水一樣泛濫”，短短幾句，神來之筆，勝過千言萬語。

春雷的語言極簡，又是極豐的。白描簡約，敘述干凈，抒情恰到好處，說理言簡義豐，所有文字干凈，沒有一句多余的話。文章氣韻流暢，不泥不滯，氣氛或急或緩，語句或長或短，因時而變，因境而異。《索南的高原》一急一緩交替閃現，語言也相應呈現出不同的氣韻節奏。描寫藏民幸福安寧生活的場景時，深情舒緩，明麗曼妙。《搖頭輪椅上北大》，當郭暉發現自己下肢癱瘓時，作者連用了幾個短而急促的反問“她的夢呢？她的翅膀呢？她的羽毛呢？現在，不僅羽毛被拔掉了，連翅膀也被剪除了”，短短幾句，把郭暉兒時的夢想與當下的突變形成強烈反差，把她當時的巨大悲傷、痛苦、絕望與無助和盤托出。疾病折磨，致使家貧如洗，債臺高筑，家里連一臺洗衣機也買不起，“母親就是一臺永不疲倦的洗衣機啊，洗白了黑夜，洗暖了寒冬”……

春雷作品中比喻、擬人、夸張、白描等各種修辭手法，渾然天成，沒有雕琢之痕，讓人過目不忘，記憶深刻。描寫藏區高原景色時，“春如風姿綽約、魅力四射的少女”，“夏如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冬如一個圣潔的孕婦”。寫貧困學生孫紅艷辛酸經歷時，先后用了“石頭上受到驚嚇的小螞蟻”“變成了一個畏畏縮縮的小刺猬”“像一只流浪的小貓咪，在凄風苦雨中泅渡著自己殘破的童年”。

春雷用詞講究，特別是雙音詞、疊韻詞的廣泛運用，大大擴張了文學的感染力。寫“紅衣姐”結婚的幸福時，“鞭炮鏗鏗，鑼鼓鏘鏘”“臉上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因為吃到了菊花肉，“嘴里香香的，心里甜甜的”，多美啊！脫胎換骨后的北海，看到的是“窗外豐豐盈盈的一灣碧藍，門前是浩浩渺渺的萬里煙波，院內是明明媚媚的四季溫暖”……

讀春雷的報告文學，讓我深深為文學的魅力所震撼，讓我堅信：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是光芒四射的，是為廣大讀者所青睞的。只要作家有功力，作品有文字的吸引力、情感的沖擊力、思想的震撼力，文學就會有永久的生命力。

正如書的封面所言，這是“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的經典范本”“精品中的經典”“高原上的高峰”，他為新時代的報告文學創造了應有的模樣，為當代報告文學創作樹立了典范。

責任編輯/宋文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