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別賀斌怎么也沒想到,他來胡廟鎮的第二天會碰到李鳳仙。
這天書記胡丙禮以安排秋季計劃生育工作為名,在全鎮召開了一次動員大會,各村的支書主任,以及兩委班子成員和各村民組的組長都參加了。雖然胡丙禮表面上沒說什么,但別賀斌心里明白,這個大會實際上是為他專一召開的。
胡丙禮在大會上介紹完別賀斌,正要就計劃生育和抗旱等幾項工作再作一下安排,誰知縣里通知個急會,點名道姓要書記參加。胡丙禮要去縣里參會,就特意交待別賀斌把會開完,把工作安排到位。
胡丙禮走后,別賀斌本來想多講一些,可想想自己初來乍到,很多工作還沒深入,人又不熟悉,他害怕講深了下面的人說他夸夸其談;講淺了,又擔心人們說他不懂。正猶豫著是不是讓身邊的幾個副職安排一下各自的工作,突然,秘書匆忙從臺下跑上來,悄悄對他說:“別鎮長,有人在政府大門口鬧事,還指名道姓要見書記、鎮長。”
有人在鎮政府門口鬧事,書記不在,作為一鎮之長,他當然得出面解決,可會議還沒結束,怎么去呢?他拿眼向身邊的幾個副職脧了一眼,本來他想安排抓民政救災工作的副鎮長過去的,秘書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思,忙又說了句:“你不過去估計誰過去也解決不了!”
會議是在大禮堂召開的,下面黑壓壓的,已經開始有人在交頭接耳、來回走動了。別賀斌瞄了下手腕上的表,馬上就12點,也該喂腦袋了。他蹙了下眉,去征求幾個副職的意見,幾個副職都擺著手說沒什么要講的,他就簡單作了要求,而后宣布會議結束。
別賀斌跟著秘書來到鎮政府門口,那里已經圍了許多人,除了一些趕集看熱鬧的群眾,還有剛參加過會議的村干部和一些村民小組的組長。他們見別賀斌走過來,知道是新來的鎮長,便退著身子讓出了一條道。
別賀斌和秘書走近那女人,那女人像是根本沒看到他們似的,依舊手扯兩個孩子在高聲哭訴:“鄉親們呢,可憐可憐俺這孤兒寡母吧!俺實在是有理沒處說啊!你們都給俺評評理,俺男人在煤礦讓瓦斯爆炸給崩死了,礦上賠了俺男人五十萬塊錢,可鎮里硬是拿著錢不給,你們說說,俺死了男人,還不給俺錢,讓俺今后的日子咋過啊!這不是往死路上逼俺嗎?”
女人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哭訴,弄得圍觀者群情激憤。一個站在女人身后、大約不到五十歲、剃了個光頭的男人在喊:“上省里告他們,不行就去北京告!”光頭男人這么喊,圍觀者中便有人說:“讓媒體曝他們的光,看他們這些當官的是咋喝咱老百姓的血的。”甚或還有人火上澆油地說:“不行就跟他們拼了,他們不讓咱老百姓活,咱也不讓他們活。”但也有知情者說:“你們就別跟著瞎摻和了,根本不是那回事,是因為分錢,家里鬧矛盾,不能怨政府。”
別賀斌沒當鎮長之前在縣委辦寫材料,雖然也曾在縣委大門口見過類似的場面,但他畢竟沒有參與處理過這類事件。
“你不是要找書記、鎮長嘛,他就是咱們新來的別鎮長,有啥你就給他說吧!”別賀斌剛站穩腳跟,秘書便指著他對那女人說。
女人和身邊的兩個孩子,從頭到腳全都披著長長的孝布。女人朝別賀斌乜斜了一眼,鎮長她又不是不認識,她覺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鼻梁上架副眼鏡、斯斯文文的人,哪是鎮長啊。所以她沒理別賀斌和秘書,依舊對著圍觀者哭訴。
別賀斌見那女人不理自己,邊從口袋里掏紙巾去給孩子擦臉上的淚花兒邊說:“大嫂,別在這哭了,有啥苦有啥冤到我辦公室說吧!孩子還小,別嚇著孩子了。”
“別假惺惺的了,用不著你可憐,趕快給你們書記、鎮長說把錢給俺。”李鳳仙劈手拽過孩子說。
“你這人也真是,有你這樣對孩子的嗎?身為母親,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不能讓孩子攙和,你知道你這么做會給孩子幼小的心靈帶來多大的傷害嗎?你這是在毀他們你知道嗎?”別賀斌見李鳳仙拒絕他給孩子擦淚,心里忽然就有了氣。
大概李鳳仙覺得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人雖然說話語氣重了點兒,但聽起來卻挺溫馨在理,也就不由得再次往別賀斌臉上瞧了瞧。
李鳳仙覺得面前這個人挺面熟,但她一時沒想起在哪里見過。“大頭叔,你幫我把孩子帶回家吧!我跟他們去找書記、鎮長!”李鳳仙扯下孩子身上的孝布,繼而轉過臉朝站在她身后的那個光頭男人說。
“李鳳仙,他真是咱新來的別鎮長,有啥你只管對他說吧!”秘書見李鳳仙根本沒把別賀斌當鎮長,便提高嗓門兒沖李鳳仙說。
當李鳳仙三個字從秘書嘴里響亮地叫出來時,別賀斌不由吃了一驚,一段被塵封多年的往事,如迅猛而來的滔天洪水,一下子把他淹沒在了那個過往的年代。
二
李鳳仙的娘家是象山鎮竹園村的,別賀斌的大姨也是象山鎮竹園村的,并且兩家是隔墻鄰居。小時候別賀斌愛到大姨家走親戚,每次去,大姨都會讓李鳳仙帶別賀斌玩。
那時候的夏季,天藍得像寶石,像大海,尤其是暴雨過后的天空,十有八九會在高遠的天空看到彩虹。彩虹懸掛在半空里,像一座橫跨天際的大橋。往往這個時候,李鳳仙會帶上別賀斌,同村子里的其他小伙伴們一起,一邊望著天空中的那道彩虹胡亂地喊著:東虹(jiang)轟隆西虹(jiang)雨,出了南虹(jiang)賣兒女,一邊跑向村子外面去追那道彩虹。
那時的別賀斌和李鳳仙都純凈得像一盆清水。為了讓別賀斌高興,李鳳仙會變著法兒地帶別賀斌捉知了,到村后的小河里捉小魚,還夸下海口說,總有一天會爬到彩虹上,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一枚給別賀斌。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兩個人都上了初中。李鳳仙好像一夜之間長成了個大姑娘,秀發飄飄,齒白唇紅得惹人愛憐。而此時的別賀斌呢,也像突然之間長成了大小伙兒似的,嗓音沙啞,嘴唇上下還竄出一層黑汪汪的胡須。
當那種叫做荷爾蒙的化學物質在各自的身體里迅速生長時,兩個人再見面,便沒有了先前的那種無拘無束和有說有笑。即使偶爾說上那么一兩句,大多說的也都是學習上的事。盡管兩個人見面話少了,扭捏了,羞澀了,但藏在兩個人內心深處的另一團火焰卻在悄悄燃燒。
兩個人很快都到鎮上讀高中了。可就在他們讀高中二年級的那年秋天,李鳳仙的父親突然遭遇了一場車禍。父親不在了,天一下子塌了下來,李鳳仙不得不輟學回家幫母親照顧弟弟、料理家務。
別賀斌清楚地記得,李鳳仙輟學離校的那天,是他從班主任老師那里借來一輛老牌子的永久加重自行車,然后帶著李鳳仙回竹園村的。那天,李鳳仙坐在自行車的后支架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摟著他的腰哭。
“賀斌,恐怕這輩子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上學了!”別賀斌把李鳳仙送到村頭時,李鳳仙突然摟著他的肩頭哭著說。
“鳳仙姐,別哭了,等把叔的事料理完了,我再來接你,咱們還一起念書!”望著哭得淚人兒似的李鳳仙,別賀斌鼓起勇氣把李鳳仙攬在懷里,一邊替她擦淚一邊說。
所有的記憶如電光石火般在別賀斌腦海中快速閃過。他怎么也沒想到,面前的這個女人竟是兒時處處保護自己、后來還曾一度讓自己傾慕的李鳳仙……
別賀斌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再次沖李鳳仙仔細地看了一眼。那張鴨蛋型的臉龐,還有那雙丹鳳眼和那片稍厚的嘴唇,雖然都被滄桑的歲月揉搓得有點兒變了模樣,但仔細看了,卻依舊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你是竹園村的李鳳仙嗎?”為了確認自己的認知,別賀斌略顯激動地沖李鳳仙試探著問了句。
別賀斌這么問,李鳳仙大概覺得有點奇怪,自己告這么久的狀了,鎮里誰不知道她李鳳仙,面前這個人怎么會這么問自己?“是又咋樣,我李鳳仙自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鳳仙瞥了別賀斌一眼說。
“鳳仙姐,你不記得我了?我是賀斌呢,就是那個小的時候跟在你屁股后面掏鳥窩、捉小魚、看彩虹的別賀斌!”別賀斌見真是李鳳仙,忙笑著說。
別賀斌的話讓李鳳仙驚愕地睜大雙眼。她朝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仔細看了一眼,當她確認胡廟鎮新來的鎮長真是別賀斌時,竟然抹了下眼,二話沒說,拉起兩個孩子,轉身就走。
三
雖說伏已經盡了,但“秋老虎”依然熱得讓人想遁形。
李鳳仙從玉米地里鉆出來,一頭秀發上沾滿了從玉米棵上抖落下來的塵埃,紅彤彤的臉上浸滿了汗,看上去像是剛被水澆過。尤其是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了的白底兒紫花襯衫,更像一張浸了油的白紙,半明半暗地貼在身上,凸凸凹凹地朦朧出一個年輕女人的身段。
遠處的山梁,一道一道地起伏著,很有點像沉到地面上的灰色云團。再過幾天就是仲秋了,到了仲秋,玉米就可以收獲了。放到前些年,收獲了玉米,李鳳仙會把它們賣掉,而后攥著印有偉人頭像的百元大鈔到鎮上,先是把麥種和化肥買了,而后再給孩子和丈夫各添置一些新衣服。如今,她卻再也不能給丈夫買衣服了。
李鳳仙深吸了口氣,她朝遼闊的天空望了一眼,天很高,也很藍,有幾朵絮狀的云團像棉花似的懸浮在天際。一群麻雀,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鳴叫著從李鳳仙身邊的玉米地上空飛過。
陽光直辣辣地從天上照下來,曬得李鳳仙有點目眩。已經好久沒下雨了,李鳳仙真心企盼能落下一場雨來,哪怕這場雨把自己淋成一只落湯雞,或是澆成一堆泥漿,她都心甘情愿。
李鳳仙抹了把臉上的汗,滑進眼里的汗水辣滋滋的。李鳳仙用力揉搓了幾下,等她試著睜開眼,又迷離過一會兒后,兩只厚實的腳板早已踏上了通往縣城的水泥公路。
水泥公路宛如一條巨蟒剛脫去的皮,擰著身子從山根下的胡廟鎮伸過來,烈日下泛著粼粼的白光。李鳳仙撣去沾在衣衫上的碎草屑,又捋了捋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抖落掉粘在發稍上的塵埃。
李鳳仙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邋遢,她把自己稍作打理,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胡廟鎮方向,她渴望盡快有一輛公交車駛過來,然后拉上她駛往縣城。
天實在太熱了,李鳳仙忍不住往公路一側下面的水渠里瞄了一眼。水渠里的水向東緩緩流淌,水面上恣意飄浮著一些雜草和綠色的浮萍。望著清澈的渠水,李鳳仙想趁公交車還沒到來的間隙下去洗把臉,清爽清爽。
李鳳仙蹲下來,一捧一捧掬著水往熱騰騰的臉上和脖子里捂。渠水透出的涼意很有點像仲秋時節刮過的風,霎時傳遍了她的全身。李鳳仙洗過臉,重新站直身子,她有點留戀地沖映在水中的自己瞥了一眼,漣漪把她的倒影弄得很亂。瞧著渠水中自己零亂的身影,猝然間,她想起沒出嫁前和村子里的小姐妹們一起,在某個夏季灑滿月光的晚上,相約去村后小河里偷偷洗澡的情景。
那時候她是多么幸福啊!哪像現在,心像被人用碾子碾過,全是累累傷痕。李鳳仙在心里感嘆著爬上渠坡,依舊站在路邊的樹陰下等公交車。
路邊的那些樹全是楊樹,差不多都一摟多粗,樹齡比李鳳仙的年齡還大。蓬勃繁茂的樹冠猶如無數把撐開的傘,擠擠挨挨地站列在路的兩例,手搭手地組成一個長長的濃陰匝地的隧道。
瞧著那些繁茂的樹冠,李鳳仙想起春天的時候它們吐出的那些像雪花兒一樣的楊絮。楊絮一團一團地在空中隨風飛舞,弄得整個世界都成了災。李鳳仙心想,過去自己怎么就沒有發現呢?難道真是世道變了,楊樹也學會欺負人了?
李鳳仙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輛貼滿花花綠綠廣告的公交車從胡廟鎮方向急速駛過來。望著從濃陰的隧道里,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快速朝自己駛過來的公交車,李鳳仙突然就激動起來。
李鳳仙再次扭頭朝四周掃視了一眼,當她確信沒有村里或鎮里的干部追上來時,她先是長噓了一口氣兒,然后一步跨到路上,邊大聲沖著駛過來的公交車喊停車,邊大幅度地不停擺著手。
公交剎得很急,吱吱的尖叫聲有點刺耳,甚至車輪和路面之間都擦出了火花兒。李鳳仙沒等公交車停穩便猛然向前一步,一把抓住車門上的門把手,身子一縱,蹭一下就竄了上去。
李鳳仙的舉動有些莽撞,這莽撞讓車上的人驟時把目光聚攏到了她身上。瞧著眼前這個被汗水浸透了衣衫、頭發上沾著草屑、有點兒邋遢、有點兒驚慌、似乎還有點兒狼狽的年輕女人,一個個臉上寫滿了驚訝與疑問。
李鳳仙用汗津津的手從褲子兜里摸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售票員。“慌啥呢,就不會等車停穩了再上,一點兒安全意識都沒有。”售票員從李鳳仙手里接錢時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李鳳仙并沒有接售票員的話茬兒,而是接過找零,慌張著往車后面去找座位。也許售票員說得對,她應該等車停穩之后再上。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只覺得身后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對她進行圍追堵截,她怎么可能泰然自若?她必須沖出這重重包圍,必須在村里或鎮里的那些干部沒抓到她之前,盡快到達縣城,抵達省城。
四
胡廟鎮的黨委書記胡丙禮接到李鳳仙失蹤的消息后,先是激凌凌打了個冷戰,心想,昨天才把肖大頭從省里接回來,今天李鳳仙又跑了,你說這算啥事呢,整天就為著這些個上訪戶轉開了,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媽的,一群窩囊廢,十來個大男人看不住一個女人,都是干啥吃的。”胡丙禮心里生著氣,不由得嘀咕著罵了一句。
氣歸氣,罵歸罵,胡丙禮心想,說啥也不能讓李鳳仙像肖大頭那樣再跑省里告狀了,得趕快截住她,要不然,自己這頂烏紗帽說不定真會讓肖大頭和李鳳仙給告掉的。
胡丙禮給別賀斌打電話,本來他想埋怨兩句的,可又覺得別賀斌剛從縣委辦下來,畢竟農村工作經驗還不足,再加上人年輕,血氣方剛的,萬一聽不進自己的埋怨,在電話里跟自己辯論起來,下面的工作就不好安排了。
“你覺得這樣安排行嗎?”胡丙禮撥通別賀斌的電話,先是說了自己的想法,之后還帶著征詢的口吻沖別賀斌說。
李鳳仙的失蹤讓別賀斌心里充滿了自責。雖然胡丙禮表面上沒有說什么,但他知道胡丙禮對他是有想法的。誰讓自己一到胡廟鎮就信誓旦旦、大包大攬地把這只燙手的山芋接過來呢?
“其他不說了,趕緊找人吧,說啥也得把她截回來,決不能讓她再往市里省里去。”胡丙禮對別賀斌說,“我這會兒正陪著市縣兩級領導檢查計劃生育,我已經給侯所長打過電話了,一會兒你跟他聯系,最好你們倆親自去。”胡丙禮又加重了一下語氣說:“記住,就是窮盡一切手段,布下天羅地網也得把李鳳仙截回來,眼下正是非常時期,決不能讓她去省里,尤其是不能去北京。我還是那句老話,辦法你們想,工作你們做,我不管過程,只要結果。”
接過胡丙禮的電話后,別賀斌又趕忙去打侯志軍的電話。“侯所長嗎?你在哪?”
“噢,別鎮長啊,我在所里。”
“胡書記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過了!”
“李鳳仙失蹤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
“剛才聽看守李鳳仙的鎮干部說,村里那邊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胡書記懷疑李鳳仙又進城了,說不定還要往市里省里去。”別賀斌說到此,猶豫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侯志軍說:“說得好好的,哪也不去的,怎么就找不到人了呢?……”別賀斌把話說了一半,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忙又說,“不說了,說啥都晚了,這樣吧侯所長,你抓緊時間安排兩名干警,再帶一輛車,按胡書記說的,就是窮盡一切手段也要找到李鳳仙。”
“好,我馬上安排。”
五
公交車一路飛奔,很快就到了縣城。李鳳仙怕鎮里的干部提前在公交站堵她,沒等公交進站就下了車。李鳳仙下車的時候,還沖車窗玻璃里的自己瞟了一眼,心想,要不是急著往省里去,她會像從前進城一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凈凈的,根本不會像現在這么狼狽。
李鳳仙從公交車上下來,先是拿眼向四周掃視了一遍,她擔心村里或鎮里的干部會像幽靈般突然從某個角落里冒出來,然后像抓小雞兒似的把她拎回去。
和前些年相比,縣城聳起了更多的高樓,政府為了凈化空氣,還民于藍天,有灑水車在音樂聲中一輛接一輛往散發著騰騰熱氣的街面上灑水除塵。當一輛灑水車歡快地向空中噴灑著水霧從李鳳仙乘坐的三輪車前駛過時,她在那噴向半空的水霧里看到了一抹彩虹。
那抺彩虹雖然很小,卻還是勾起了她對兒時的一些回憶。那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地對別賀斌說過,她要爬到彩虹之上,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一枚送給別賀斌。想起小時候的那些事,李鳳仙覺得自己挺傻的。自己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會爬上彩虹的穹頂去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呢?
往事不堪回首。雖說李鳳仙早把那些記憶全塵封在了心底兒,但由于別賀斌的突然出現,又不得不讓她把那些落滿了塵埃的往事再次從心底里翻出來,去一遍又一遍地審視和回味。
那年,如果不是父親的突然離去,也許她會像別賀斌一樣去考大學,而不是和同村里的姐妹們一起去廣州。即便是去了廣州,如果不是弟弟用刀子捅傷了人,母親一定不會逼她嫁給村長那個腿有殘疾的兒子。退一萬步說,即便是嫁了,如果村長的兒子不死,她也不會再嫁給肖留根,或者說就是嫁給了肖留根,肖留根不去山西煤礦,她也不會步入上訪的行列。
李鳳仙一直覺得自己的命苦,尤其嫁給肖留根后,不僅日子過得艱辛與拮據,而且整個家庭矛盾也層出不窮。人窮是非多,這話一點不假。為宅基地的事,為贍養父母的事,為給父母治病分攤錢的事,分門另住的大哥二哥經常同肖留根吵嘴,甚或打架。為了擺脫這種生活,肖留根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辭別李鳳仙,獨自去了山西煤礦。
誰能想得到呢,肖留根到煤礦干還不到半年,那邊便傳來消息,說肖留根在一場瓦斯爆炸中不幸遇難了。肖留根死在了煤礦上,出于血親,肖留根的大哥二哥帶著村里的老少爺們和一些老親舊眷去煤礦上大鬧了一番。直到礦上同意賠償五十萬元的撫恤金,肖留根的大哥二哥才同意把肖留根就地火化。
六
田野里是大片大片將要收獲的玉米。綠樹掩映的村子里,有成群結隊的麻雀一如夏季怕熱的模樣,安靜地躲在屋檐下。只有那些藏在樹丫間的秋蟬,仿佛知道生命將要終結似的,帶著一種對世間的留戀和悲傷,不停地向世人訴說著它們一生的艱辛與忙碌。
別賀斌和侯志軍趕到村委時,村支書和村主任,以及那些看守李鳳仙的鎮干部,一個個正蹲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發傻。別賀斌表情嚴肅地跨進辦公室。他沒跟支書主任,也沒跟鎮里的那些干部們打招呼,而是用一種凌厲的目光將所有人掃視了一遍。
支書、主任和負責看守李鳳仙的鎮干部向別賀斌簡單匯報了李鳳仙出逃的經過。別賀斌一句話不說,始終板著一張臉。
李鳳仙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別賀斌表面上一句話沒說,其實心里一直在想,李鳳仙一定是怕自己給她打電話才把手機關掉的。她會去哪兒呢?她真的會像胡丙禮說的那樣去省城?如果她真要往省城去,這會兒是不是已經到縣城了?李鳳仙可是答應過自己,說哪也不去的,她怎么就會出爾反爾地突然跑了呢?
別賀斌本來想對大家狠狠地批評一通的,但想想又覺得李鳳仙的這次出走不能全怪大家,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沒聽胡丙禮的,怪自己太相信李鳳仙了。別賀斌心里這么一想,原本緊蹙的眉也就慢慢松開了。
“啥都不說了,李鳳仙這次出走不怪大家,要怪只能怪我,是我太相信李鳳仙了。”別賀斌有點自責地對所有人說。
支書、主任以及鎮里那些看守李鳳仙的干部,以為別賀斌會對他們大發雷霆,一個個早作好了挨批挨罵的準備。可沒想到別賀斌不僅沒罵他們,反而檢討起自己來。別賀斌的自我檢討讓支書、主任和鎮里的那些干部們一個個臉上全是愧疚的神色。
“既然到了這地步,啥都不說了,村干部留下繼續找,同時照看好李鳳仙的兩個孩子,其余的跟侯所長和我一起進城。”說完,別賀斌拎起辦公桌上的黑色公文包抬腿就往門外走。
七
李鳳仙一下三輪就慌忙往縣醫院大門里面去。縣醫院大門口兩側擁擠著許多賣小吃的。李鳳仙邊往醫院里進,邊順手買了張烙饃豆腐串兒。李鳳仙是真餓了,她從攤主手里接過那張烙饃豆腐串兒,味兒都沒顧上品,三下五去二便塞進了胃里。
來縣醫院看病的人真多。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所有人的額頭上都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兒。李鳳仙吃完那張烙饃豆腐串兒,擦著手上的油漬往大門里面走。剛進門便聽到一陣喧嘩和叫嚷,循聲望去,李鳳仙看到有一群頭纏白布的人,正打著橫幅,手持花圈在醫院辦公樓下哭喊、叫罵。
李鳳仙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她好奇地朝那幫子人望去,有兩個當官模樣的人好像正在給那群頭纏白布的人解釋著什么。當官模樣的人身邊還站了好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以及七八個身著粉紅色護士服的護士。
李鳳仙知道那是醫鬧,但她顧不上去關心別人的事。她把目光收回來往其他地方看,在一行法國梧桐樹下,她看到一輛120救護車停在那里。
李鳳仙并沒有馬上走過去,而是在她看到司機鉆入救護車的駕駛室時才慌忙擦了把臉上的汗,拽了拽身上那件被汗水浸濕了的白底兒紫花襯衫,裝出一副病人的模樣,弓著腰,捂著肚子往救護車前去。
乘坐救護車去省城是肖大頭給她出的點子。肖大頭說北京要開大會,所有的公交站和火車站檢查得都很嚴,弄不好就會被村里或鎮里的干部攔下來。
“師傅,救救俺,救救俺吧!”李鳳仙敲著車門沖駕駛室里打電話的司機說。
“有病不找醫生,我咋救你?”司機打開車門,兩眼盯著李鳳仙說。
“俺這病咱醫院治不了了,醫生要俺去省城大醫院檢查!”李鳳仙撒了個謊。
司機姓白,和侯志軍是親姨老表關系。白司機的這輛救護車是自己掏錢買的。表面上看車好像是公家的,其實卻姓白。醫院之所以這么做,也是為了減少自身經濟上的壓力。為此,白司機每個月的收入除了給醫院上交一點兒管理費,下余的都歸自己。
“就你一個人?你丈夫呢?”白司機瞧著一臉痛苦的李鳳仙問。
“俺丈夫在山西煤礦干活,讓瓦斯爆炸給崩死了。”
“家里就沒有其他人了?”
“沒有了。”李鳳仙說過這話,忽然想起兩個孩子還在家,忙跟著補充了一句,“家里有兩個孩子,他們還小,不能陪俺。”
“你一個人去省城,沒人照顧行嗎?”
“別說了師傅,快走吧!俺實在堅持不住了,要是去晚了俺可能就活不成了!”
“去省城跑一趟得千把塊,你帶錢了嗎?”
“帶了,別說千把塊,就是二千塊俺也得掏啊!啥有救命要緊?”李鳳仙說著從褲子兜里拽出一疊子現鈔讓白司機看,“走吧,只要把俺拉到省城,要多少俺都掏。”
八
胡廟鎮距離縣城也就三十多公里,司機把油門踩到最大,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縣城。
為了全方位堵截李鳳仙,別賀斌和侯志軍商量,兵分三路,一路由別賀斌帶一名警察和兩個鎮干部去火車站;一路由侯志軍帶兩個鎮干部去公共汽車站;另一路則由一名經驗豐富的警察帶隊去通往省城的各臨時停車站點。結果,他們查找了大半個上午,連李鳳仙的影子都沒見著。
李鳳仙是不是根本就沒來縣城?抑或是早乘車去了市里或省里?別賀斌看了下天上的太陽,眼看就要中午了,這個時候大家肯定是又渴又餓,情緒也不會像來時那么高漲了。別賀斌猶豫著是不是通知侯志軍等人先打打尖,簡單吃點東西,然后再擴大范圍找李鳳仙。
別賀斌正想著呢,裝在褲子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別賀斌瞄了眼屏幕上的手機號,是那個在臨時停車站點堵截的警察打來的。一開始,別賀斌以為是那個警察發現李鳳仙了,誰知當他接通電話后才明白,原來是鎮里一個干部在檢查一輛大型客車時,不小心從車門口摔了下來。聽到這個消息,別賀斌的頭轟一聲就大了,真是怕啥有啥,別賀斌最怕的就是出事,結果還是出了。
別賀斌這邊交待趕快把人往縣醫院送,那邊催促司機也快點往縣醫院趕。司機剛把車開進醫院,別賀斌便看到有人在圍著醫院的辦公大樓哭鬧。本來別賀斌是想聯系一下院長的,一看那陣勢,也就沒聯系。雖然別賀斌不知道這起醫鬧的起因是什么,但他知道,只要人死到醫院里,死者家屬肯定會鬧著讓賠錢。
望著樓下的花圈和靈棚,別賀斌心里忽就生出一絲憂傷。真不知道現在的人怎么了,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有理沒理,反正就是一個鬧。有些醫鬧明明是可以打擊的,可上面硬是不讓,說什么穩定壓倒一切,要耐心細致地做群眾的思想工作。
要說做工作是對的,可道德淪喪了,公理沒有了,心里只剩下錢了,怎么做?不給錢,做工作也是白做。尤其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明明是一根針的事,卻一張嘴恨不能把天咬下來一半。別說自己這個比芝麻還小的官了,就是縣太爺把整個身子都打成金條,也填不滿那些人欲望的溝壑。
九
白司機把救護車的警笛拉得山響。空調開放,救護車里的氣溫涼爽宜人。李鳳仙斜躺在救護車內的病床上,表面上裝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其實心里卻沾沾自喜,她相信鎮里的干部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會乘救護車去省城。
礦上答應賠償肖留根五十萬撫恤金,大概擔心肖家人反悔,便通過上一級政府把賠償的錢先打到了胡廟鎮財政所的賬戶上。錢剛到戶上,還沒來得及給李鳳仙呢,大嫂二嫂卻鬧騰起來,說那些錢是老大老二費腦袋從礦上要回來的,死的是他們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憑啥錢給李鳳仙,卻一分錢沒他們的?而且還揚言:誰要是敢把錢給李鳳仙,就和誰拼命。
常言說豬蹄夾煮一百滾也不會往外翻,胡丙禮本以為一家人鬧事,吵兩天也就過去了,沒想到事情后來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自己的男人死了,本來分四十萬,李鳳仙就憋了一肚子氣了,但不管怎么說,出于對老大老二在肖留根這件事上沒少出力的感激;出于孝心,李鳳仙覺得給兩位老人十萬養老也就算了。可沒想到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大嫂二嫂也鬧著要分這錢,李鳳仙就不答應了。
李鳳仙說那錢是肖留根拿命換的,誰都不能給。大嫂說,拿命換的跟你李鳳仙也沒關系,你們倆根本沒辦結婚手續。二嫂說得更難聽,說大嫂說得對,你跟俺留根兄弟根本不是合法夫妻,那些錢根本不該給你。再說了,你那大兒子是帶來的,也不是俺肖家的種兒,更不該分那錢。說到狠處,兩個嫂子還罵李鳳仙就是個喪門星,是她把肖留根克死的,肖留根要不是娶了她,咋也不會死。
大嫂二嫂的話像一把把閃著寒光的刀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她那顆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上戳。李鳳仙最終忍受不住兩個嫂子的污辱和謾罵,絕望中跑回家,先是摟著兩個孩子大哭一場,繼而找來一根草繩,哭著把草繩掛到房梁上,綰好扣兒,心一狠,便把繩扣兒套在了脖子里。
十
別賀斌安排好摔傷的鎮干部后,從門診樓上下來,心想著是不是把這里的情況給胡丙禮匯報一下,正想著呢,胡丙禮把電話打了過來。別賀斌把手機點開剛摁到左耳上,便聽到胡丙禮像牛叫一樣在電話那端沖他吼。
見胡丙禮一句關心的話沒有就沖他吼,別賀斌心里的火氣忽一下就竄到了腦門上。一幫子人冒著晴天大日頭、馬不停蹄地累了大半天,到現在連中午飯還沒顧上吃呢,你倒好,陪著檢查組的人坐在空調間里又是吃又是喝的,不說打電話關心一下同志們了,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沖人發這鳥脾氣。別賀斌想把電話“咔嚓”一聲給關了,或是沖胡丙禮回懟上兩句。但他想想,忍了。不管怎么說胡丙禮比自己大十幾歲,論年齡也該稱他聲老大哥。再說了,自己是鎮長,人家是書記,組織原則還是要講的。
胡丙禮在電話里沖別賀斌連批評帶吼地發了通脾氣,見別賀斌始終不說話,可能覺出自己有點過火了,這才把語氣緩和下來說:“別鎮長啊,不是我沖你發脾氣,我也是著急呀!事情到這種地步,我也有責任,但不管怎么說,你和侯所長還是得趕快往省城跑一趟。剛才縣領導給我打電話,也是劈頭蓋臉沖我罵了一通,說就咱們鎮事多,昨天才把肖大頭弄回來,今天李鳳仙又跑省信訪局去了。縣領導說了,如果不把李鳳仙的事馬上解決好,就讓咱倆一起向縣委寫辭職報告。領導都給咱亮黃牌了,你說我心里會不急?”
實話說,如果按胡丙禮的意見,也許事情真的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他別賀斌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黨委會上信誓旦旦地對同志們說,他一定能做好李鳳仙的工作。
胡丙禮的批評讓別賀斌在心里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這么長時間,他一直把李鳳仙當親姐看,可換來的是什么?不說一些干部的冷嘲熱諷了,甚或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居然還在背后羞辱和中傷他。這些都不說了,就說李鳳仙,她明明答應自己,哪也不告了,就聽他的,這兩天就把那三十萬領回去,然后建個養豬場。場址他都給李鳳仙選好了,就是村東那塊河坡地上面的荒地,大概有六七畝。為了讓李鳳仙把養豬場建起來,他還專一找到畜牧局的領導,除了給李鳳仙要些補貼,他還想給李鳳仙再貸些無息貸款。什么都說好了,李鳳仙為什么會突然又變卦了呢?
“胡書記,這次工作上出現失誤,責任完全在我,是我對李鳳仙上訪的事認識不足,如果縣里要處分,就處分我好了。”別賀斌的自我反省,讓心里原本升起的怒氣漸漸消解。
“唉——別鎮長,啥都不說了,你和志軍趕快去省里把李鳳仙接回來吧,我這邊馬上去向縣委主要領導匯報,要殺要剮,讓領導們看著辦就是了!”胡丙禮沖著電話唉嘆一聲后對別賀斌說。
十一
李鳳仙是被肖大頭救下的。按輩分李鳳仙得叫肖大頭一聲叔,可李鳳仙從沒這么叫過。李鳳仙打心底里是鄙視肖大頭的,沒嫁給肖留根之前李鳳仙就聽說過有關肖大頭的事。嫁過來后,目睹肖大頭天天跑著往上面告狀,有時候還打村里一些年輕媳婦的主意,她對肖大頭更是充滿鄙視。
肖大頭早些年是因為強奸罪被判刑的,刑滿釋放后,一開始也沒說什么,就那么一直老老實實在家務農,三十好幾才娶了個智障女人。雖說那女人身子有殘疾,但生孩子沒什么問題。那女人自嫁給肖大頭后,不到三年竟一口氣生了兩個男孩兒,后來因為計劃生育罰得厲害,就沒敢再生。
自從有了孩子,肖大頭也想把日子往好上過,可自己的女人不中用,屋里屋外就他一個人,顧了東顧不了西。尤其是隨著兩個孩子漸漸長大,吃穿,上學,很多地方都需要錢,日子也就越發過得拮據起來。也就是這個時候,肖大頭聽一個遠門親戚說那個原來告他的女人患乳腺癌死了。說者無意,可聽者有心,肖大頭當時腦子里就靈光一閃:日子過得這么寒酸,都是因為那女人,如今她死了,沒誰再能說清自己當年的事了,不如也學學別人,到政府鬧一鬧,興許還能鬧回來一些錢呢。
光腳不怕穿鞋的。肖大頭說告就告,先是試著往鎮里跑,逼著鎮領導給他平反,后又往縣里跑,跑得多了,弄得鎮里和縣里的領導看到他就像看見瘟神似的,能躲則躲,躲不了就拿好話哄,有時還以救濟的名譽給他解決一些錢。這么一來,肖大頭像是受到了極大鼓舞,也就越告越有勁,不僅往縣里,往市里,也往省里和北京跑。但凡見了領導就磕頭喊冤,說當年他根本沒強奸那女人,兩個人只是談戀愛,是女方父母不同意、故意栽贓陷害他的。
都是鐵板上釘釘的事,肖大頭再往上面跑,也不會有哪個領導一點法律不講地就答復給他平反。平不了反,他便逼著縣里要錢,一張嘴就是雞生蛋蛋生雞的,非要三個億不可。縣里給不了他錢,他就把事先準備好的,裝有汽油的瓶子拿出來威脅領導,聲言要在領導面前自焚。你想想,有哪個領導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和命運給肖大頭上勁兒?肖大頭每次鬧,只好每次給他解決個千兒八百把他哄走,至于其他,只能走一步說一步。
肖大頭天天往市里、省里、北京跑著鬧,為了維穩,也為了息事寧人,鎮里和縣里只能拿好話和錢哄他。縣里一開始說,只要他肖大頭不上訪,就同意給他蓋三間大瓦房。誰知肖大頭卻不同意。沒辦法,縣里讓鎮里做工作,鎮里又讓村里干部做工作,說不但給他肖大頭蓋三間大瓦房,另外再給他三十萬現金。本來大家以為肖大頭一定會同意的,沒想到他仍就不同意。不同意也就不同意了,還理直氣壯地說:“你們這不是打發要飯花子嗎?我要三個億,就給蓋三間瓦房,給三十萬塊錢,那我還是繼續告吧!”縣里和鎮里見肖大頭得寸進尺,卻又沒有其他好辦法解決,便又答復給肖大頭再加了二十萬。直到這時,肖大頭這才松口說:“真不想讓俺告也行,我不要三個億了,給俺一個億就行了。但俺還有個條件,將來必須把俺的兩個孩子一個安排到清華,一個安排到北大去念書。要不然,一切免談。”那態度,強硬得讓人又惱又恨又可笑。
肖大頭這么鬧,村里的老少爺們有看不下去的,勸他說:“大頭啊,都四十多的人了,別再鬧了,縣里答應給你蓋三間瓦房,外加五十萬,有這些錢,將來給孩子把媳婦娶到家不就行啦,再鬧,還真能鬧成億萬富翁?”
“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區區三間瓦房、五十萬塊錢,將來我花光了給誰要?給你要,你有嗎?”肖大頭說。
“肖大頭,你會不得好死的。”望著肖大頭囂張的樣子,氣得勸他的爺們出門便罵。
村里有人看不上肖大頭的做法,但也有人鼓勵和夸贊肖大頭的。尤其是當肖大頭從上面鬧回錢來,把嘩嘩的票子摔在手上,總會有一些人圍著肖大頭,笑著說:“還是人家大頭精明,現在這個社會,就得這樣,要不咋會說鬧人的孩子有奶吃?”
“可別小看了告狀,告狀也是一門學問,得會告。”聽著大家的夸贊,肖大頭很是受用地一邊點頭應允,一邊笑著說,“知道不,我們這些告狀的也有微信群和朋友圈,現在告狀根本不像過去那樣,再全縣跑著串聯了,有啥事只要往微信圈里一發,大家就知道該怎么辦了。你們要是誰有冤,想告狀,回來就跟著我,保準你們吃香的喝辣的。”肖大頭說到高興處,有時還會帶上那些恭維他的人,往路邊店里一坐,五魁首、八大仙地胡吃海喝一頓。
十二
胡丙禮主動要承擔責任,話說得還挺仗義,這讓別賀斌多少有點感動。就在別賀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時,胡丙禮又說:“見了李鳳仙,你就對她說,說是我說的,哪也別跑了,只要她回來,今天就把五十萬一個子不少地給她。”也許胡丙禮怕別賀斌再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不等別賀斌表態,又語重心長地說:“別鎮長啊,你還年輕,到下面工作的時間還短。不是當哥的我說你,工作不是寫詩,也不是寫文章,好多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更沒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你就別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至于肖留根爹娘的事,還有她大嫂二嫂的工作,回來再說吧,現在只有走一步說一步,先把李鳳仙穩控住,不讓她鬧就行了。如果李鳳仙再鬧下去,恐怕你我的烏紗帽真難保住了。”
胡丙禮這么說,別賀斌也就沒再說什么。實話說,要是按胡丙禮的意見,這五十萬早該給了李鳳仙,是他堅持沒讓給的。他總覺得胡丙禮這么做有點草率,甚或說有點不負責任,錢都給了李鳳仙,李鳳仙是不告了,可李鳳仙的公公婆婆怎么辦?還有李鳳仙的兩個嫂子,她們豈肯善罷甘休?按下葫蘆起來瓢,問題不是依然沒得到解決嗎?雖然他對胡丙禮這種處理辦法持有異議,但眼下,也只能先聽胡丙禮的了。
別賀斌剛把手機裝到褲子口袋里,一扭頭看見侯志軍不知什么時候在自己身后站著。“怕啥有啥,剛才胡書記打來電話,說李鳳仙早去省信訪局了。”看到侯志軍,別賀斌把臉一沉說。
“胡書記的意思是不是想要咱倆去省城接李鳳仙?”侯志軍帶著試探的口吻說。
“其他先不說,都這個時候了,大家可能都餓壞了,這樣吧,先通知大家簡單吃點東西,然后讓他們回鎮里等著,你再派一名干警加強些力量,一定盯緊肖大頭,決不能讓他這個時候再添亂,咱倆按胡書記說的,現在就去省里把李鳳仙接回來!”別賀斌說。
“那好吧,我馬上安排。”侯志軍說完,略略遲疑了一下說,“別鎮長,那咱,是吃了飯走還是現在就走?”
“現在就走,我讓司機多拿幾包方便面,路上隨便啃點兒就行了!”別賀斌瞧著侯志軍,想了想說。
十三
白司機走高速,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省城。鱗次櫛比的樓房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來往的人流和車輛。瞧著繁華喧囂的省城,李鳳仙心里反倒焦灼起來。
李鳳仙理了下額際上的發絲,心想,別賀斌這會兒一定在為找不到她而著急。想到別賀斌,她瞧了下身上那件白底兒紫花襯衫,這件襯衫是別賀斌前不久給她買的,當時,從別賀斌手里接這件襯衫時,她雖然沒說一個謝字,但淚卻一直在她眼眶里打轉轉。
實話說,李鳳仙是真不打算再上訪了,她就想聽別賀斌的,先把豬場建起來,養個三年五載,也許她真能發家致富,成為有錢人。可是,當肖大頭再次找到她做她的工作,并讓她繼續告時,矛盾的心情讓她腦海里再次浮現出肖大頭把她從吊繩上救下來的情景:
“侄媳婦啊,你可不能尋短呢,你要是尋了短,你那兩個嫂子還不得高興死了?”肖大頭的話像子彈一樣瞬間擊中了她,“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還是蹭著這張臉來了。留根這孩子老實,活著的時候老大、老二就欺負他,現在他人歿了,兩家人又合起伙來欺負你,別人能看下去,我看不下去。他們不是想分留根拿命換的那些錢嗎?實話對你說了吧,門都沒有。我知道你嫂子身后有人,特別是你大嫂,不就仗著她村里那個當文書的娘家哥嗎?沒啥了不起的,他們能去鎮里鬧,你也能去。從明天起,你就去鎮里喊冤。”
李鳳仙不說話,只是漠然地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一任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流。
“侄媳婦啊!告這么多年的狀,我算是告出經驗了。明著對你說吧,現在那些個當官的,啥都不怕,就怕告狀。你誰的都不要聽,就聽叔的,只要你往上面跑著喊幾回冤,他們就會乖乖地做老大、老二的工作,做你婆子、老公公的工作,然后把那五十萬一個子不少地給你。”肖大頭耐心地對李鳳仙說。
兩個孩子一臉驚恐地偎依在她懷里,孩子還小,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媽媽為什么悲傷,為什么流淚。他們只是出于本能,媽媽哭,他們也哭。那一天,要不是肖大頭及時出現,也許他們從此真就沒有了媽媽。
“你別不信,也別害怕,你要是害怕,明天一早我陪你去鎮里。記住,見了書記、鎮長啥都不說,就哭,就訴苦,就說您孤兒寡母帶兩個孩子不容易,就說您婆子、老公公還有兩個兒子,不能光你一個人出錢養活他們,你出十萬,他那兩個兒子也得每人出十萬,要不你一分錢也不出。如果鎮里不把那五十萬給你,你就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告他們。”
肖大頭的話讓李鳳仙聽了心里熱乎乎的,她覺得肖大頭其實并不像村里人傳的那么壞。是啊,爹娘又不是他肖留根一個人的,肖留根死了憑啥就得出錢,而活著的老大、老二卻一分錢不出?不出就不出了,還變著法子要分錢,說出的話還那么絕情、傷人。
“只要你往上面跑著告,別看你大嫂的娘家哥是村文書,他不敢直接跳出來說話,只能在背后使點暗勁兒。只要你去省里多鬧幾次,上面會有人讓鎮里把那五十萬乖乖地給你的。”
“我沒告過狀,也不知道咋告?再說了,就是把錢全部要回來,不給老大、老二中,不給俺那婆子、老公公,恐怕說不過去,畢竟人家是留根的親爹、親娘。”李鳳仙終于止住哭說。
“先別考慮這些,等把錢要回來,攥到你手里再說。”肖大頭說著,突然又嘿嘿一笑地說,“你這樣,你倆嫂子再說分你的錢,你就對他們說,你給你公公、婆婆出十萬,讓他們各家也和你一樣,都出十萬,你想想,別說他們沒那么多錢,就是有,他們愿意出嗎?他們不愿意出,你當然也就不出了。至于你婆子、老公公那兒,我去做他們的工作,讓他們去訛鎮里縣里。訛到最后,說不定上面還能給你婆子、老公公搞個貧困戶,弄個低保吃吃呢。這樣一來,剩下的錢你不就全落了?”
李鳳仙沒說話,她在認真地聽肖大頭說。
“你沒告過狀你是不知道,去年年底,咱鎮里幾個在北京打工的年輕人,據說干了大長一年,立等從老板手里結賬拍屁股走人,可左等右等,就是拿不到一分錢。沒有錢,別說過年了,就連回家都成了問題,你猜他們最后想的啥辦法?”肖大頭說到此還故意賣了個關子。李鳳仙沖他搖頭,他嘿嘿一笑接著說:“幾個人最后一商量,先寫了份告支書的材料,后做了個大紙牌子,上面寫著鏟除村霸,還百姓青天的標語,而后便舉著去了國家信訪局。知道嗎,他們去的可是國家信訪局,放到過去,那叫告御狀知道不?”
肖大頭說得口吐白沫,李鳳仙起身給他倒了杯開水。肖大頭接過來,朝李鳳仙笑了笑,繼續說:“那些年輕人把材料遞上去后,還沒等回過神兒來,縣里鎮里就去人了,還是開著小車去的。年輕人哪見過那陣勢,一開始還有點害怕,但后來他們見那些當官的不僅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還像伺候大爺似的前后左右圍著他們轉,又是給他們說好話,又是帶他們逛王府井,游長城,看故宮,幾個人玩了一大圈,玩痛快了,才坐著公家的小汽車,一路風光地回到家。”肖大頭說到最后還不無感慨地說了句,“現在這社會,你說哪有黑,哪有白?不告白不告,告了就有好處。我剛才就對你說了,只有告,他們才會把留根拿命換下的錢給你。至于你那倆嫂子,只要將著他們的軍,點著他們的死穴,他們自然就不會再鬧了。”
自肖留根死后,可以說沒有誰關心過她幫助過她,尤其是兩個嫂子,不僅不為她們孤兒寡母著想,還生出法兒鬧事,把她往死里逼。肖大頭的一番話,著實讓李鳳仙感動。
“好,大頭叔,俺聽您的,明天你就帶俺去鎮上。”李鳳仙最后把心一橫說。
李鳳仙其實并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更不是一個人尋釁滋事的人,她只想把那些屬于自己的錢要過來,可她沒想到,她居然連這都做不倒。李鳳仙有時想想,覺得自己挺懦弱,挺無用的。特別是當她想起兩個嫂子那像刀子一樣的冷言惡語,真是把她的心傷透了。
第一次去鎮里告狀,雖有肖大頭陪著,但她還是有點膽怯。一路上懷里像揣了個小兔子,那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心臟恨不能要從胸腔里蹦出來。可一次、二次、三次過去后,李鳳仙的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了。說實話,要不是別賀斌來胡廟鎮當鎮長,說不定胡丙禮還真就把那五十萬一個子兒不少地給她了。
十四
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速前行。隔著車窗玻璃,別賀斌看了眼天上的太陽,不知道怎地就想起小時候跟在李鳳仙屁股后面看彩虹的事來。那時候是多么美好啊,整天無憂無慮的,哪像現在,心里像長滿了荒草。
“李鳳仙上訪的事就交給我吧!”別賀斌怎么也沒想到,在他走馬上任的第二天會碰上李鳳仙到鎮里告狀,所以,在當天晚上的黨委會上,別賀斌對著黨委一班人,很有點胸有成竹地說。
別賀斌這么說,其他人當然都巴不得呢。甚至胡丙禮當時還在心里偷偷笑別賀斌: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也不打聽打聽就大包大攬,以后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別賀斌之所以敢把李鳳仙上訪的事攬下來,是因為他覺得他有把握,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別賀斌了解李鳳仙,雖然李鳳仙打小有點兒野性,但她并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這么說吧,要不是李鳳仙中途輟學,要不是他寫信李鳳仙不回,要不是李鳳仙外出打工,也許他真會和李鳳仙轟轟烈烈地談一場戀愛。
別賀斌怎么也沒想到,那個當初曾讓自己一度日思夜想的女人,如今竟然會落魄到這種地步。所以,在別賀斌第一次見到李鳳仙后,他就在心里生出一種想法:一定要幫李鳳仙解決好上訪的事,讓她過上好日子。
為了盡快把李鳳仙的事情解決好,輾轉了一個晚上的別賀斌第二天一大早,把手頭上的其他工作一安排,二話沒說就帶著主管信訪的副鎮長和信訪辦主任,直接去了李鳳仙家。
畢竟好多年沒見了,別賀斌知道,如果見了李鳳仙就單刀直入地做她的工作,不讓她上訪,肯定會讓李鳳仙產生強烈的抵觸情緒,那樣不僅起不到應有的效果,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所以,第一次來李鳳仙家,別賀斌只是給孩子買了些吃的和一些玩具,問了些生活上的事,上訪的事一句沒提。
再后來,別賀斌往李鳳仙家跑,除了時常給孩子們買些看圖識字啥的書,給李鳳仙買些油鹽醬醋,很多的時候還會幫李鳳仙干家務。夏季,地里的熱苗子正需要水,人家的玉米都澆過一兩遍了,李鳳仙家的卻連一遍也沒澆,別賀斌便帶幾個村干部親自下地幫李鳳仙抗旱。
一天,別賀斌幫李鳳仙澆完一塊玉米地,本來他還想再澆一塊的,但見天色不早,便讓幫助李鳳仙澆地的村干部們先回村,他一個人去了李鳳仙家。雖說李鳳仙大半天沒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但他能看得出來,李鳳仙其實在心里還是對他蠻感激的。
在李鳳仙家,李鳳仙給他讓座,給他拿煙,他都一一阻止了。別賀斌像弟弟到姐姐家走親戚那樣,不僅幫李鳳仙打掃院子,還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親親熱熱地跟兩個孩子玩耍,教孩子們背唐詩宋詞。
李鳳仙給別賀斌倒杯熱茶,又嚷走兩個孩子,這才拉了把小木椅和別賀斌面對面坐了。別賀斌從李鳳仙手里接過茶,笑著啜了兩下,茶有點兒熱,便隨手放到身邊的水泥地上,然后眼瞧著李鳳仙笑,笑得李鳳仙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投向別處。
這么多天來,李鳳仙從來沒敢正眼看過別賀斌。她心里膽怯,充滿自卑,害怕看別賀斌的目光。今天,當她的目光和別賀斌的目光相遇時,從別賀斌那久違而親切的目光中,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愛意。
“別鎮長,別嫌俺家窮!”大概是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李鳳仙怯怯地沖別賀斌說。
“鳳仙姐,給你說多少次了,別叫我鎮長,就叫我賀斌。”別賀斌拎起放到地面上的杯茶,再次淺淺地啜一口笑著說。
“去,一邊玩去,我和你叔叔說會話。”李鳳仙沖兩個跑過來的孩子再一次嚷。
夕陽的余輝灑下來,滿院子金黃,緊挨西邊院墻的那棵核桃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將要成熟的核桃,三三兩兩地綴滿枝頭。在一邊瘋耍的孩子,把院子里的雞們驚得奓著翅膀來回咕咕叫著跑。
“孩子小,不懂事,讓你見笑了。”李鳳仙瞧著兩個孩子說。
“風仙姐,別這么說,咱們小時候還不一定有他們懂事呢!”別賀斌挪了下屁股,可能是因為木椅有點兒破舊,挪動的時候,屁股下面像是有只被人捉了的老鼠,在那里吱吱地尖叫。
“說的也是,小時候啥也不知道,就知道貪玩。”談起小時候的事,李鳳仙臉上漸漸有了喜色。
“可不是嘛,那時候我去俺大姨家,都是你帶我玩。”別賀斌說到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略帶驚喜地說,“鳳仙姐,還記得小時候你要爬到彩虹上給我摘星星的事嗎?”
“那時候小,天真,啥都不知道。”
“那時候你在我心里就像天上的彩虹,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
“有啥佩服的,小時候的事,不都是鬧著玩的唄。”
“還記得有次你帶我去村北小河里提魚,老鱉咬住我的手的事嗎?”
“記得,咋不記得,當時你都嚇哭了。”
“老一輩人都說,要是讓鱉咬了手,不等天上的星星出來,老鱉是不會松口的。”
“可不咋的,我當時都嚇壞了。”
“當時是你抱著那只老鱉硬把它拽掉的。”
“我當時害怕老鱉把你的手指頭咬掉了,也沒多想,就慌忙抱著那只鱉拽,幸好拽掉了,要不,你的手指頭說不定真會讓叨掉的。”
“說真的,鳳仙姐,那時候我真的特感激你。”
“感激我個啥,你看我現在日子過成了啥,你那么忙,還天天跑來幫我干這干那的,我心里都有點過意不去了。”
“別這么說,誰讓你是我姐呢,我該幫你,我一定會幫你把日子過好的。”
“咋過好,你看我這么窮,又死了丈夫,鎮里放著錢又不給俺,俺跑了那么多趟,還說俺鬧事了,俺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該咋過了。”李鳳仙說著竟溢出了眼淚。
“鳳仙姐,別說那些傷心的事了,天不早了,快給倆孩子做飯吧,晚上我還有個會,得早點回去。明天我再過來,把剩下的那兩畝玉米也澆澆。”別賀斌見李鳳仙抹眼淚,怕說下去會更傷李鳳仙的心,忙把話題岔開了說。
十五
白司機把李鳳仙拉到省人民醫院后,見她仍舊一臉痛苦地捂著肚子,心想一個女人出門也怪難的,便要幫她去急診室掛號,可她沒讓。
都說人心是肉長的,這話不假,要是按事前肖大頭給她出的點子,她還巴不得白司機這會兒替自己去掛號呢,那樣她正好可以溜之大吉,還能省下一千多塊路費。但是她沒有那么做。不知是自己太渴望別人的關心,還是自己根本就見不得別人對自己的好。白司機那些充滿溫情的話,一下子把她內心深處所有的委屈和仇恨全都化成了感激的淚水。
“謝謝您,這是車費。您趕快回吧,俺一個人去就行了。”李鳳仙胡亂地揉了下眼,慌忙從口袋里掏出那疊紅色鈔票,然后從中抽出十張遞給白司機。
白司機從李鳳仙手里接過錢,數了數,猶豫了一下,忽又從中抽出五張遞給李鳳仙說:“我看你一人也挺不容易的,算了,多少收你點油費,不管咋說也算幫你了!”
李鳳仙瞧著白司機,卻沒敢伸手去接。倒是白司機,呵呵笑著,硬是把錢塞到李鳳仙手里,以至于白司機人和車都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她還傻愣愣地攥著白司機塞給她的錢站在那里動也不動。
李鳳仙打出租來到省信訪局,在登記窗口登記過來訪事由后,她突然迷茫起來,竟然不知道自己來信訪局是干啥了,是為那五十萬撫恤金?還是為了證明自己與別賀斌之間的清白?抑或就是為了出一口心里的惡氣?她覺得都是,又覺得都不是。
說起為了證明別賀斌與她之間的清白,李鳳仙像是突然良心發現似的,不想告了,想現在就打的去長途客車站,然后買票回家。可一想到回家,腦海里便又立即浮現出大嫂、二嫂那兇神惡煞、囂張跋扈的形象。
既然來了,說啥也得見見省里領導,至于別賀斌,對起對不起,只有回來再跟他解釋了。李鳳仙這么想時,大概是為了安慰自己,她還在心里想,他別賀斌現在是鎮長,不愁吃不愁喝的,而且道理講起來還一套一套的,可他知道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日子是咋過的嗎?他知道一個寡婦遭人白眼、受人欺辱的苦痛嗎?雖然別賀斌仍像小時候一樣,一口一個鳳仙姐地叫她,可她覺得他們現在已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十六
有人傳言,說別賀斌天天往李鳳仙家跑,表面上是幫李鳳仙,做李鳳仙的工作,其實那是幌子,真正目的是為了和李鳳仙重溫舊夢。
一開始聽到這些謠傳,別賀斌并沒往心上去,他只是不以為然地搖頭笑了笑。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有人給他老婆打電話把他和李鳳仙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上星期的一天上午,別賀斌和村里的支書、主任有說有笑地剛出李鳳仙家的大門,正準備去村東河坡給李鳳仙界定養殖場的場址,突然,主管民政和救災工作的副鎮長開車帶著別賀斌的愛人來了。
“別賀斌,你說,你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還要不要俺娘倆?”看到別賀斌,別賀斌的愛人二話不說,拉著別賀斌就要回縣城。
雖然別賀斌的愛人沒和別賀斌大吵大鬧,只是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口口聲聲說別賀斌出來一個多月了,身子不洗,衣服不換,女兒生病了也不回家看一眼,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別鎮長的愛人并不是為她說的那些事來的。
“別鎮長,作為老大哥,我得批評你兩句,不能為了工作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趕快跟弟妹回家洗洗換換,然后休息兩天,工作上的事交給我們就行了。”負責民政和救災工作的副鎮長表面上顯得很是關心地對別賀斌說,其實在場的人心里都明白,好多事都是他在背后搗騰的。
別賀斌被大家連說帶勸地跟著愛人走后,李鳳仙兩天兩夜都沒睡好,她反復在心里想,別賀斌當鎮長,其實挺不容易的,不就是五十萬塊錢嗎?算了,不告了,就按別賀斌說的,爭口氣把養豬場趕快建起來,再買幾頭母豬和一些豬仔,好好養。
就在李鳳仙打定主意,并對別賀斌表過態后,誰知肖大頭又跑過來說:“侄媳婦啊,你也別嫌我好傳話,我這也是聽村里人說的,我知道那是假的,一定是您那兩個嫂子在外面瞎說的,說鎮長一點正事不干,就知道找女人,還說你和鎮長好的事都讓鎮長老婆逮好幾回了。”
肖大頭的那點小心思,要說李鳳仙不明白,那肯定是瞎話。自從肖大頭從房梁上把她救下,到帶她去鎮里縣里告狀,又到肖大頭黑更半夜來敲她家的門后,她就一直在想,如果肖大頭真能幫她把那五十萬要回來,她不僅會給肖大頭一些錢,說不定還真會答應肖大頭的其他要求。
肖大頭見李鳳仙氣得直哆嗦,跟著又說:“你也別氣,本來有些事俺是不想給你說的,可想想不說又覺得對不住你。”肖大頭說,“你知道給鎮長老婆打電話的人是誰嗎?我聽人說是你大嫂那個娘家哥,串通鎮里那個抓民政救災的副鎮長讓二牛打的,二牛那個人你也知道,給他二百塊錢,叫他干啥干啥。”
李鳳仙又不蠢不傻的,何嘗看不出別賀斌老婆來自己家的意思?大嫂、二嫂欺負自己,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她們紅口白牙地詆毀別賀斌,李鳳仙就有些不忍了。別人不知道,她李鳳仙心里最清楚,別賀斌給兩個孩子買書、買衣服,給自己買衣服,幫自己抗旱,那完全是為了工作。李鳳仙怎么也沒想到,大嫂、二嫂,還有大嫂那個在村里當文書的娘家哥,甚至還有那個表面上一說三笑的副鎮長會那么下作,居然會編出這種謠言來玷污和中傷別賀斌。
“我說侄媳婦啊,這事我知道是有人在后面算計你,別鎮長關心你,那是出于工作,怎么能往那上面想呢?再說了,你也不是那種人。現在好了,錢沒落到手,還惹了一身騷,擱誰誰不生氣啊!”肖大頭的每句話都戳中李鳳仙的命穴,“不過要想讓那些謠言不攻自破,我有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聽。”
肖大頭見李鳳仙不說話,繼續道:“要想證明你和鎮長之間是清白的,還有,要想證明鎮長并沒答應把錢給過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告狀,不但告,還要去省城告,去北京告。只有這樣,那些謠言才會不攻自破。你若不告,即便是假的,也會成真的。”
在李鳳仙聽來,肖大頭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看來這狀必須得告,她不想讓別人玷污別賀斌的清白,更不想讓自己背這種黑鍋,她還得做人,還得生活,還得給孩子做榜樣。還有最重要的,那就是一定要治治兩個嫂子,出口心里的惡氣。
十七
高速公路上的車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流著。馬上就要到省城了,別賀斌突然很想抽支煙。
別賀斌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遞給侯志軍,又掏出一根自己燃上。別賀斌燃上煙后,大概為了通風,他把后車窗玻璃往下開了個小細縫。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他手里的煙蒂一明一暗。
“侯所長,你見過彩虹嗎?”別賀斌猛抽了口煙,突然沒頭沒腦地沖侯志軍問了一句。
侯志軍一時沒弄明白別賀斌話的意思,他扭過頭朝別賀斌看了一眼,見別賀斌兩眼正期待地望著自己,便說:“會沒見過,小時候老是見。”別賀斌的話好像個導火索,一下點燃了侯志軍那根發牢騷的神經,“說起來彩虹,真是好久沒見了,現在這種天,污染這么嚴重,別說彩虹了,恐怕將來連月亮也難看到”。
“別動不動就發牢騷,政府現在不是已經開始全面治理環境和空氣污染了嗎?”別賀斌帶著一種開導的口吻說。
“就怕堅持不長久。”侯志軍說著猛抽了一口煙。
“不會,政府有信心,一定能還給老百姓一個青山秀水的美麗家園,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還能像小時候那樣看到彩虹。”別賀斌嘴說著,下意識地又掏出一支煙燃上。
別賀斌是個很有悲憫情懷的人,在縣委辦寫材料的時候,他時常還會寫些詩歌散文什么的發到本市的報刊上。也正因為此,在縣委辦的時候,同事們不叫他別主任,都戲稱他“濕人”。
剛從縣委辦下來,別賀斌曾信心滿滿地告誡自己,一定要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定得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決不能當一個糊涂官。可真正當他來到這胡廟鎮后,面對所有的現實,他發現,原來現實與理想之間,竟離得是那么遙遠,那么遙遠。
回想起到胡廟鎮工作的這幾個月,別賀斌心里總有種說不出的憋屈感。你說,這天天干的都是什么活啊!在縣委辦的時候吧,雄心壯志的,天天想著下鄉。想著下到鄉里,做了一方官員,盡管官職小了點兒,但還是能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負,帶領百姓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可想啊熬啊盼啊,終于下到了鄉里,卻過上了這種黑天不是黑天、白天不是白天、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生活。別的不說,就拿肖大頭來說,明明自己犯了罪,強奸了人家,現在硬說是被人冤枉的。二十多年都過去了,當事人也死掉了,有誰還能說得清楚?說不清楚怎么平反?平不了反,他就天天跑著鬧,非要政府賠他這損失那損失的,一張嘴就是幾個億。一個小小的縣政府,別說拿出幾個億了,就是把整個政府大樓賣了,能值幾個億嗎?這且不說,還要政府把他的兩個孩子都安排上大學,而且還得是清華北大,這不是癡人說夢,不是瞎胡鬧嗎?可他就鬧了,誰又能把他怎么著呢?打又打不得,罰又罰不得。作為政府只能哄,只能天天哄。長此以往,國家還會像個國家的樣子嗎?
再回過頭來說李鳳仙。雖然自己知道李鳳仙并不完全是為了錢,很大可能也就是為了賭口氣。但李鳳仙已經明明答應自己不告了,怎么能說反悔就反悔呢?是她不相信自己?還是有別的想法瞞著自己?
別賀斌想著想著不由得長嘆了一聲。唉——李鳳仙這輩子也真夠苦了。
十八
從省信訪局把李鳳仙接出來,差不多就四點了。
天依然熰熱。幾個人坐在車上,誰都不說一句話。回想著剛才在省信訪局,省領導當著李鳳仙的面批評別賀斌的話,李鳳仙沒想到省領導批評人會那么嚴肅,一點情面都不留。省領導對別賀斌越是批評得狠,李鳳仙就越是覺得對不住別賀斌。本來她當時想對省里領導說,別賀斌是個好人,她告的不是別賀斌,可省里領導只顧了發火,根本沒她插話的機會。
李鳳仙偷偷瞟了眼坐在自己身邊的別賀斌,她知道別賀斌現在正生她的氣。從見到別賀斌的第一眼,她就想找機會給別賀斌解釋,可她見別賀斌一直呆著臉,支吾了好幾次卻也沒有說出來。
別賀斌當然生李鳳仙的氣。出了省信訪局的大門,別賀斌就想質問李鳳仙為什么要騙他?說好了哪也不去的,為什么還要到省里上訪?但別賀斌最終還是忍了。事情已經發生了,質問又能如何,還不是讓人更生氣?別賀斌想過了,這次回去,真不行就按胡丙禮說的,一到家就把那五十萬一個子不少地給李鳳仙。
別賀斌看了下李鳳仙,他想對李鳳仙說:鳳仙姐,啥都不說了,這次回去就把那五十萬全給你。當他發現李鳳仙把臉朝向窗外時,卻又把想好的話咽了回去,畢竟那些話不是出自他個人的真心。
別賀斌穩了穩自己的情緒,之后才關切地對李鳳仙說:“鳳仙姐,一天沒吃東西了吧?要是餓了,這里有方便面。”說著還伸手把放在車座后面紙盒里的康師傅方便面拿出來三包,一包給李鳳仙,另外兩包分別給了司機和侯志軍:“先打打尖,再有個把小時就到縣城了,等到了縣城咱們再吃。”
李鳳仙沒有說話,也沒接別賀斌遞給她的方便面,而是突然捂著臉啜泣起來。別賀斌見李鳳仙捂著臉啜泣,也就沒強求。
別賀斌把方便面的外包裝撕開,拌了料,重又往李鳳仙手里遞:“別哭了,鳳仙姐,我知道你肯定餓了,這兒還有瓶礦泉水,先湊合著吃點!”別賀斌說著,把礦泉水也打開往李鳳仙手里遞。
司機接了個電話,說他孩子病了,正在鎮醫院。別賀斌問孩子啥病,重不重,司機沒有說話,只是把車開得像瘋了似的。別賀斌本來想提醒司機慢一點,高速上車快,得注意安全。但轉念一想,司機的孩子在醫院,司機可能有些著急,也就什么都沒說。
李鳳仙從別賀斌手里接過礦泉水和那包打開的方便面,沒有喝,也沒有吃,而是任由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淌。本來別賀斌想說些暖心的話來安慰一下他的鳳仙姐的,但覺得司機和侯所長在,話說得太溫情,會讓兩個人往別的方面想,想想也就忍了。
十九
有烏云從西邊天空驟然升起,望著迅速生長的烏云,別賀斌心想,旱了這么久,“秋老虎”又這么厲害,要是能落下一場透墑雨,今年的玉米說不定還會有個好收成。
司機把車從高速路上開下來,剛交了費,正準備出收費站往縣城去呢,突然一道像火煉一樣的閃電從眼前的空中劃過,緊接著便是一個震耳欲聾的炸雷。
強烈的閃電和脆響的雷聲讓李鳳仙下意識地縮緊起來,身子慢慢往別賀斌身邊靠了靠。別賀斌知道李鳳仙肯定是害怕雷聲,他想把李鳳仙攬在懷里,然后對她說:鳳仙姐,別怕,有我呢。可他也只是在心里這么想一想,卻并沒有那么做,畢竟兩個人不是過家家那個時候了。
又是一個脆響的炸雷在他們頭頂上方炸開。隨著那聲巨響,豆大的雨點在狂風的裹挾下,以鋪天蓋地的氣勢砸向曠野里的農作物,砸向路邊收費站那坡形的屋面以及眼前的水泥路面,砸向小汽車的穹頂及擋風玻璃,于是,整個世界在瞬間變得混沌起來。
司機把擋風玻璃上的雨刷開到最大。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滴被雨刷掃過,一部分如小溪般順著車臉上的凹槽往下面流,一部分則隨著車速和狂風帶來的動力往車頂上方流動和飛濺。由于暴雨來得太過迅猛,又加上風急,擋風玻璃上的雨水這邊被雨刷刮去,那邊又被迅速鋪嚴,以至于讓人有種天塌地陷、末日到來的感覺。
“媽的,這老天爺,凈和咱們作對,就不會等咱們到家了再下!”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侯志軍沖著外面的雨罵了句。別賀斌瞅了眼侯志軍,又瞥了眼李鳳仙,什么話也沒說,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雨幕。
由于雨下得過大,別賀斌眺向遠方的視線被擋住了,整個世界變成了霧騰騰、白茫茫一片。司機依舊把車開得很快,別賀斌想提司機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更應該注意安全,可沒等他把話沒說出來,蒼茫的雨幕中,一輛白色的桑塔納,猶如一條被炸暈的白鰱,不管不顧地向他們撞來。
望著眼前的一幕,沒容別賀斌細想,他一把拉過李鳳仙,慌忙就往自己身下的車座上摁。但隨著一聲巨響,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劇烈震顫了一下,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十
大雨在噼里啪啦地落著……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李鳳仙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她發現別賀斌的一只手還搭在自己身上。她試著去抓別賀斌的手,卻發現別賀斌沒有一點兒反應。她用力想把落在車座縫里的別賀斌拉起來,結果別賀斌還是沒有反應。李鳳仙慌了,她忙起身去抱別賀斌的頭,她發現有鮮血從別賀斌的頭上流出,正順著別賀斌的臉頰往車上滴。
李鳳仙嚇壞了,她以為別賀斌死了。她驚恐地沖著別賀斌喊:“別鎮長,別賀斌,賀斌,你醒醒!你醒醒啊,賀斌!”別賀斌沒有醒,李鳳仙又去推了下侯志軍,侯志軍也是一臉的血跡。司機可能是嚇傻了,瞪著一雙大眼沖李鳳仙看。突然,李風仙歇斯底里地沖他叫了一聲:“你還愣住干啥,快打120啊!”
別賀斌和侯志軍被救護車拉進縣醫院,抬到急診室。侯志軍頭皮有點擦傷,左胳膊有點骨折,但沒什么大礙。司機和李鳳仙竟然誰都沒受一丁點兒傷,只有別賀斌,從事發到現在,一直處于昏迷狀態。
經過一番搶救,別賀斌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睜開眼的別賀斌迷迷糊糊朝周圍脧了一眼,朦朧中她看到胡丙禮、妻子,還有司機站在他身邊。當他看到頭上纏著繃帶的侯志軍時,才猛然想起剛剛發生的車禍。
別賀斌掙扎了一下,他想把頭抬起來朝四周仔細看看,可沒等抬起頭,守在身邊的妻子急慌按著他說:“別動,你可嚇死我了,別賀斌,你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說你叫我們娘倆咋活吧!”妻子頓了下又說,“今天胡書記在這兒,咱先說好,等你傷好了,說啥也不能在下面干了!”
別賀斌見妻子這么說,強忍住疼痛說:“說什么呢?虧你還是人民教師呢,說這話就不怕人家笑話,我還在鎮里沒干夠呢!”別賀斌沖妻子說著話,又往周圍掃了一眼,突然,他沖著胡丙禮問,“胡書記,李鳳仙呢?李鳳仙沒事吧?她人呢?”
“說是給你買水果去了,我不讓去她非去。”妻子說著,話鋒突然一轉說,“你說得對,她是個實誠的女人,也是個苦命的女人,這個姐,我跟你一樣認定了。”
“不說別的,李鳳仙這回真是變了,我讓她回去把那五十萬全領走,她說她聽你的,只要三十萬,多一分都不要。”胡丙禮說著還朝急診室門口瞟了一眼。
“別鎮長,這回你真是把李鳳仙給感動了,送你往醫院來時,就數她哭得最痛,口口聲聲說你是好人,她要是不聽你的,連豬狗都不如。”侯志軍在一旁附和著說。
聽妻子和胡丙禮、侯志軍這么說,別賀斌本來想笑一下的,但他沒笑出來,反而心里一酸,竟有點想哭。別賀斌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心里恨道,別賀斌啊別賀斌,你真不是當鎮長的料啊,看你這能耐,咋會這么脆弱,看來你只能配當一個“濕人”。
“對了,別鎮長,有件喜事得給你說一下,根據上面的指示精神,為了打擊纏訪鬧訪,公安局已經把肖大頭抓起來了。只要把肖大頭抓起來,今后咱鎮里的工作就好搞多了!”胡丙禮大概因為肖大頭被抓,憋在心里已久的怨氣灑了出來,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由得笑了。
別賀斌并沒有因為胡丙禮告訴他肖大頭被抓而感到高興。相反,他覺得心里更加沉重。別賀斌看了下滿臉笑容的胡丙禮,嘴里沒說什么,心里卻在想,如果問題不從根本上解決,就是抓了這個肖大頭,還會有別的肖大頭。
雨水落下來,淋濕了大地,也洗去了空氣中的塵埃,如人的心,一旦除去了貪嗔癡,會像這雨后的天空,明麗而又潔凈。
從急診室出來,院長、侯志軍,還有侯志軍的那個老表——白司機等人抬著別賀斌往病房里去,剛出急診室的門兒,李鳳仙手里提著一兜子水果匆忙跑過來,看到擔架上醒來的別賀斌,突然扶著擔架,哽咽著說:“賀斌,是姐對不住你,是姐對不著你啊,你要是恨姐,你就打姐一頓!”
別賀斌本來淚窩就淺,聽不得別人說這樣溫情的話,見李鳳仙這么說,竟兩眼一熱,差一點淚就流了出來。為了控制自己的情緒,也為了不讓眼淚流出來,他慌忙把臉扭向了別處。
別賀斌剛把臉扭過去,突然在西邊天空中看見一道絢麗的彩虹,望著那道彩虹,別賀斌心里一亮,不由抬手指著那道彩虹說:“鳳仙姐,你看,彩虹!”
別賀斌的話讓所有人都驚奇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齊唰唰地把目光投向西邊的天空。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