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耳有恙

日子本來風輕云淡，波瀾不興，毫無征兆的，右耳出了幺蛾子。

前一陣常邀約文友在淺水灣喝茶商議市作家協會事務。臨水花棚下，四座茶客并不多，卻甚覺嘈雜紛擾，環繞聲很重。右耳聽覺尤為不爽，時而如聞悶雷滾動咆哮，時而又似有金屬摩擦聒噪，令人心神不寧，莫名煩躁。因一直堅持游泳健身，先以為是浪里白條時耳心不慎進了水，并未太在意，料想跟往常一樣，不日便會自行通泰?？梢粋€多月過去，狀況卻絲毫未見緩解。用手分別按壓兩只耳門，聽力天平明顯出現了左清右濁的偏差。心中方覺不對勁，趕緊預約了醫院的耳鼻喉科專家，應急求診。

次日一早直接進了專家診室。路過走廊時留心看了壁上宣傳欄，專家是學科領軍者，業界名醫。門外求診者拖成長龍，顯然一個大忙人。專家雖口罩掩面，但舉手投足干練利索，可見其年富力強之態，雙目透過眼鏡玻片閃爍著睿智之光。彼此點頭一個禮節性招呼，而后不再多一句客套寒暄，讓我在患者席位坐定，即刻進入診斷環節。以問答方式簡明扼要了解了癥狀反應和持續時間，用窺耳鏡細致地對右耳做了檢查探究，又把我帶進一間設備精良的密室，進行了無創性純音聽力測試。隨后邊在診斷書上記錄邊直白告訴我：你右耳出問題了。外耳道窺查未見病變，初步判斷是神經性突發聽力損失。這種病癥，發病誘因很復雜的?；蛟S與過度勞累、精神緊張、情緒波動、睡眠障礙有關，也可能由高血脂、高血糖或其他基礎疾病引發，甚至遭遇天氣異常變化，聽一場高分貝強刺激音樂會、感冒打噴嚏用力過猛都會成為誘發因素。除此之外，還有更多說不清楚的可能性……我聽得有點發蒙，沉不住氣打斷專家的話頭：我右耳這情況還能根治嗎？麻煩大不？專家也不繞彎：這病發作一周內若及時就診，治愈率可達百分之八十以上。而你已拖了一個多月，康復希望很小，低于百分之二十吧。

專家一席話，令我情緒一下子陷入沮喪，自己都能感覺臉上那副表情瞬間由晴轉陰。專家很職業地安慰我，這只是初步判斷，一切還有待進一步的檢查，綜合多項精準指標數據來作出科學評估。離開診室，獨自在走廊盡頭僻靜處呆坐候取診斷書和幾項初檢報告。看著各診室門口擠擠搡搡的人群和一張張寫滿焦慮和茫然的面孔，自我悲憫的悵惘如灰黯的霧霾，紛亂地從心底里升騰繚繞開來。人類每每自詡為地球上最智慧的靈物，能夠乘登飛船遨游浩茫太空，駕馭潛艇穿越極限深海。可是能耐如此了得的高等生物偏偏對自己皮囊之下的七尺肌體運行狀態盲目淺知，對個人生老病痛的走勢無法從根本上去預判和把控。就連自己這樣一個區區耳疾的病因緣由，也如此難于明白個中就里，一舉切中癥結，只能在若干的可能性和概率評估中去實施診療干預。又聯想到曾看過一組科研數據，更覺得悲催：一個正常人，腦細胞多達140億至150億個，被開發利用的僅有不足百分之十，愛因斯坦、霍金這樣的高智商者，腦細胞利用率也僅高出兩三個百分點，其余絕大部分終生休眠無法激活。說白了，我們對自己那顆腦袋的探知和應用都還處于刀耕火種的蠻荒狀態。缺乏對“自我”身心的精準識讀和有效把控，是人類最大的生命短板。

右耳這病，不痛也不癢。一人獨處清境時并不覺異樣，一旦轉場進入有聲世界，癥狀便纖毫畢現。若是沒有聲音波流嘈嘈切切的響動作靜虛境界的參照比較，也許我永遠不會感知右耳的問題，甚至聽力完全消弭都可能無以體察。細琢磨，這世上，好多東西都是通過比較反襯才昭然若揭的。譬如好與壞、善與惡、黑與白、雅與俗、高尚與卑微、豁達與狹隘、動蕩與平安、富庶與貧窮……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這句不知出于何人的名言或許自有其理。但是，如果世界上失去了事物之間的參照對比，以此推理，荒謬顯而易見：我們賴以生存的時空其豐富復雜與立體多維的特質將抹為不可思議的蒼白與板平；許多真相將深埋塵垢，永遠見不到天日……

聽力功能正常運轉了這么多年，從未在乎各執一端的兩只耳朵是怎樣無縫銜接、分工協作、互為補充，為我呈現出一個立體高保真聲音世界的。眼下，右耳聽力稍有滯阻，平衡即被打破，完美裂開了罅隙。充耳之聲時而清晰時而渾濁，發聲源的判斷定位出現飄忽偏差。遇到右邊有人交流說事，近在咫尺，也不得不大幅度偏轉腦袋拿左耳去傾聽。種種別扭與不適讓我頓然有悟：人的身體為何稱作“天體”？那是上天冥冥之中的精工妙作。人的肌體和整個生命構架，每個部位、每條血管、每塊肌腱、每縷神經，乃至于每一個細胞組織，都是天衣無縫、恰如其分、和諧相生的。稍有損傷缺失或者衍生出額外贅物，人即刻喪失健全，陷入病恙，身心不泰，坐臥難寧。

臨床診斷報告毫無懸念印證了專家的初步判斷。盡管病因還云遮霧罩，但“神經性突發聽力損失”的耳恙性質已是鐵板釘釘。我有些氣餒，對專家說，既是康復希望渺茫，就難得管它了，只要不繼續惡化……專家搖著頭打斷我：你還得診治，百分之二十的康復可能，在個體差異下也可能轉化為百分之百的概率。況且，外耳道無病變，并不能排除其他深層次病因，你需要住院徹查。

一句深不可測的“不能排除”再度把我鎮住。看來事情并非那么簡單，小小的耳恙后面還涌動著團團疑云，云霾之中尚不知是否掩藏著更為可怕的兇險不測。此情此景，我喪失了自信的底氣，只有溫馴地遵從醫囑，立馬辦理了入院診治手續。

生平第一次成為住院病人，有點夢游般的恍惚。換上海藍色條紋病服，躺在充斥著來蘇水氣味的潔白床褥上，本姓真名暫時被凍結封存，隨機改姓了床頭上方的編序，變成“36床”。體態嬌小的女護士燕子一樣來回穿梭：36床，核對二維碼手牌。36床，測體溫，量血壓。36床，抽血化驗。36床，服藥，輸液……無須刻意磨合，一個時辰之后，我與醫生護士和同室病友已初步構建起親和的人際關系，毫無隔閡地融入病房獨特的“小一統”氛圍，完成了從一個正常人到一介病夫的角色轉換。作為個體的人，被一種集體氣場裹挾吞沒是如此輕而易舉。這個過程中，同病相憐的心理基礎、統一制式的病員著裝和二維碼腕牌標識發揮著魔幻的催化融合作用。

預期療程十天。頭三天，除了輸液服藥，讓我應接不暇的是一項接一項的檢查。抽餓血，查血糖、血脂、凝血狀況，做心電圖，核磁共振掃描內耳，顳骨CT及MRI檢查，口舌鼻腔及咽喉探檢……我向臨床主治醫生置疑，不就是右耳聽力障礙嗎？何須如此在全身興師動眾？醫生說：已經告訴過你，神經性突發聽力下降不確定誘因很多。人的身體各器官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需要從不同角度去假設，去篩查。比方說，你是否鼓膜損傷、器質性病變或某種炎癥，是否有自身免疫性內耳病、聽神經瘤、耳帶狀皰疹、梅尼埃病或顱內病變，這些，都得一項一項檢測確認。

事情越來越玄乎了。一只耳朵生出小恙，牽連它的主人整個兒成了嫌犯。很顯然，按醫院診療檢查程序，邏輯路線走的是“有罪推論”。我和我的種種器官必須聽從傳喚，逐一出庭，接受嚴厲的審訊甄別，并且要絕對坦誠，力求自證清白。

每一項檢查都如履薄冰。只身躺入那些冰冷刻板的精密醫療床艙，儀表上的指示燈神秘地閃爍不定，耳畔滋滋的低頻聲響寓意不明，高科技的電子狗滿含狐疑地搜嗅我體內隱秘的幽暗之角。我向來對自己身體的硬朗健康充滿自信，連一年一度的公司高層福利體檢也不屑一顧。此時，卻心中忐忑，咬牙在骨子里為自己的受檢器官一一鼓勁加持：哥們，相信你們沒問題，關鍵時刻，可千萬別掉鏈子！

謝天謝地！各路檢查獲取的“呈堂供證”稟報上來，嫌疑被逐一排除，身體“主板”尚無大礙。唯有血壓指標偏高，也加了“略有”的程度限制詞。

事情最終定性，僅僅是右耳有小恙，局部問題而已。忐忑不安數日，如獲大釋般榮幸至極，長長吁了一口氣。反復考量之后，決定提前出院，不再治療。指望百分之二十的康復可能性變成百分之百的完美結局，等于仰天盼著掉餡餅，我篤定攤不上那份好運氣。幾天針藥下得夠猛，激素都上了，弄得幾夜難眠。想起民間俗語：是藥三分毒。擔心再任由大量針藥狂轟濫炸下去，最終耳疾未除，反而傷及其他。再淡定地往豁達處想：人到一定年紀，身體器官這里那里偶或出現一點瑕疵與故障，也當算是生命的磨損折舊。由新生至成熟、盛極，而后日漸轉入衰勢，是一切生命形態的必由之徑，是自然之道不可違逆的法則。人生有痛恙，適度借助現代醫藥扶正祛邪，乃至必要的救死扶傷，當然是神圣的生命借力。但那些針對人體的種種過分刻意的“修舊如新”“返老還童\"和指望吞服涂抹各式秘方神劑“駐顏延壽”“起死回生”的玄招，不過是一些人試圖抗拒生命自然法則的權宜之計和心理安慰，甚至可能是無良商家旨在牟取暴利苦心包裝的噱頭，本質上屬于偽命題。

右耳有小恙，讓自己與活色生香的有聲世界有了一隙疏離。尤其是置身眾說紛紜之境，對各種聲音高低輕重的傾訴以及所包含的復雜內涵和弦外之音，辨識解讀起來費力不少，對人家用心良苦的言辭深意不時就顯出一些木訥和淺解。許多在別人心眼中很有價值和意趣的信息從我耳邊如風吹過，丟掉得多，能存留得少。原本清晰的人境是非和東長西短，因聽不清而導致看不明，打望光怪陸離的生活浮云漸漸如同霧里看花了。

聽力減降，讓我對世界的感知少了幾許聰穎靈性，平添了一些麻木滯鈍。些微傷感之余，復而轉念一想：這豈非好事？蒼茫環宇本來就是渾然大象，許多事物根本沒有辦法追根究底，一意執著于糾纏人間是是非非是自尋煩憂。人生苦短，知白守黑，難得糊涂，不亦樂乎！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