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清香淚滿襟

當大舅提著一封鞭炮、一刀豬肉進門的時候，盡管他滿臉堆著笑，可我的心還是滋溜一下痛了起來。一封鞭炮、一刀豬肉是故鄉大年初二給已故親人拜年的標準習俗。這個習俗于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午鋪人而言絕不陌生。懵懂記事起就經常所見，后來還零星以“客人”的身份參與過幾次，想不到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在這個習俗里我竟成了操持者。

大舅進門不久，二舅和老舅也來了。二舅話少，默默坐到火塘邊，以靦腆的目光掃視一圈后自顧盯著火塘。老舅卻不同，在閑散的話語里把必做的事項如大舅剛歇下不久的交待與關切那樣又原模原樣復刻、轉述了一遍。舅舅們都清楚，我們哥仨常年在外，少時又只顧樂在習俗的聚集與熱鬧里，父親也只能以“大概”“差不多”這樣的字眼來修繕心中的那份不確定性，家里的一切都是母親在操心，每個習俗的細枝末節都要母親一一過問。記得剛跨進初冬，母親就心心念念開始醞釀、籌謀著殺年豬的事，計劃間又如往年一樣幽幽嘆了一句，“要是老天待我好的話，今年好好殺個豬過年。”母親這聲嘆我不以為意，自從心臟修補手術以來她就多愁善感，村里人都說別看她成天病怏怏的，不知道要熬倒多少人。我相信這話，在村里這樣的先例不少，有些平日不病不痛，但說走就走了，那些哼哼唧唧的還坐在村子中央的黃連樹下曬太陽。誰能想到，在母親殷殷的期盼里，無情的風吹縮了她干癟的夢，讓她像一片枯葉，掉落在這個冬季。大舅母老早就來了一趟，把祭拜的每個菜品都查看一遍，最后把準備要煎的荷包蛋給剔了出來，在她的叮囑里我們才解開疑惑，原來“蛋”與“淡”諧音，可對母親，我們如何淡得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該來的親朋好友如約而至，一盤盤精品特等紅鞭炮堆成一座小山。大舅提醒要早出發，擔心晚了會擁擠。大舅的擔憂不無道理，自火葬政策入村以來，村里就建起了公墓，村民們遵規守約，自覺把去世的老人葬進公墓。公墓不大，也就七八百平米的樣子，在村子對門的半山腰上，四面松林茂密，路從壩埂延伸而上，彎彎繞繞，有著樹的遮掩，上公墓的路減緩了陡凜凜的感覺。公墓竣工以來零星葬了幾位老人，不曾想年前一下新增了六七位“住戶”，村里又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親緣攀扯，要去祭拜的人自然不會少。

俗話說“起早的遇上沒睡的”，我們到達公墓時，早有人在忙碌，柴火撿拾了好大一堆，石頭壘好的灶膛已點燃松枝，在火苗的召喚里，銻鍋里的水正以滋滋的聲響回應著，雖說雞還沒殺，可裊裊的炊煙敦促著這個習俗的腳步。許是這根炊煙的催化，又或許是午鋪人固有的勤勞，我們剛從車上卸完東西，來公墓的路上趕集似的三三兩兩結著伴，祭品或背或扛，或挑或提，品種繁多。牽著娃的，攙著老人的，一起上來的路上不忘乘機嘮點家常。半支煙的功夫，剛才還有空隙的公墓瞬間變得擁擠而狹窄起來。撿柴火、壘灶搭鍋、殺雞煮菜、擺祭品、燒紙點香，一家家忙碌著。懵懂而閑適的孩子嬉戲在一臺臺水泥鋪就的墓地間；上年紀的老人一個墓碑一個墓碑地看，神態認真、仔細，又不乏少有的凝重，他們是在惦念心中的那份不舍，還是看穿自己不久的將來時光？

“唉，又都湊在一堆，有伴啰！”在二姨奶的感嘆里，我不自覺摸了摸母親的墓碑。母親喜歡熱鬧，看到這么多人，她應該會高興吧？如果不時興公墓，過世的村里人零散葬在每一道山山梁梁，那該孤獨成啥樣？看著眼前的熱鬧，不覺一陣欣慰。

鄉鄰們走過母親的墓前，瞧著早早擺放好的祭品、飯菜，都要磕個頭作個揖，以示對母親的尊重或是問候。在他們虔誠的祭拜里，我似乎又聽到了母親對他們的一一回應。打小母親就教導我，“不管貧還是富，人家瞧得起你才會跟你打招呼?！边@份樸實的認知種植出母親“你敬我三分，我回報你七分”的謙和。母親的這份品性在村里三大媽的心底尤為珍貴，三大媽曾跟我說，“人窮么遭人嫌呢不得，只有你媽，跟她說句話么，哪哈都是笑瞇瞇軟糯糯呢回我?！?/p>

在柴火啪啪的炸響里，李二扛到公墓的液化灶呲呲吹出火苗，那高漲著激情的火焰氤氳了大家的情緒，燒火的加快了速度，殺雞的手腳也更為麻利，濃濃的炊煙溢滿整座公墓，這邊雞還沒宰好，李二家的粑粑絲就嚷嚷著出鍋。瞧著他們的忙碌，我們家倒顯得清閑而悠哉。想著公墓里的種種不便，我們哥仨對祭拜習俗進行了革新，一切食物在家做好再抬到公墓，在他們忙碌著撿拾柴火、燒水、做菜的時候我們家已吆喝著開吃。一人抬著一碗卷粉，澆上桶里還冒著熱氣的雞湯，放上雞肉，搭配自己喜歡的蔥、芫荽、韭菜、酸菜和辣椒油，一份可口的美食便彌漫開去。要在平日，我定會忙不迭拌上一碗，可此刻瞧著母親貼在墓碑上的遺像，讓我怎么也提不起吃的興趣，干脆守在母親的墓前，陪著她一起分享眼前這份絕不亞于趕集的熱鬧。聽著一陣高過一陣的喧囂，任由心底的那份凄涼升騰。

其實，這種凄涼的感覺在除夕就濃稠得化不開了。那天我推開院子大門，大黑興奮著跑來蹭了蹭我的褲腿，又急匆匆跑進堂屋，轉瞬又奔到我跟前找尋著親切。要是母親還在，在大黑的這趟奔跑里她已站在廈子下，瞧著剛進院的我們，溝壑縱橫的臉龐早已堆疊起燦爛，軟糯的問候或者說自語也在此刻響起，“回來啰！一起都回來啰！”母親個頭小，說話的語氣不高，但每一句都含滿彝家女人少有的軟糯與親切。而此刻，除了大黑歡快地來回飛奔，晴好的院子空落得只剩一縷風，卷著父親掉落在院里的那片干枯的玉米葉，走走停停，清靜而寂寥。父親話少，抬眼看了看我們算是一種招呼，然后又開始默默做著他的事，寡淡的院子空落著我的心。轉身去廚房，豌豆尖、白菜、蔥、姜、蒜、芫荽，還沾著晨露走過的痕跡，這是母親歷來的教導，年三十的菜必須現到菜園里摘。做飯時間尚早，習慣性坐到廈子下常與母親坐的矮凳上，望著鋪滿院子的陽光，剎那間感覺母親就坐在我旁邊的矮凳上，正用黏稠的笑意盈盈的目光追隨著孩子們的身影。

微風走過，遺落在父親視線外的玉米葉又跑出一程，輕狂的樣子有些肆無忌憚，要是母親還在，怎可任由它如此放肆。平日母親掃地勤，年三十更勤，撿完菜要掃，父親抱趟牛草要掃，殺雞要掃，宰魚不僅掃還得用水仔細沖洗著滴落在地上的每一滴細小的血跡。當玉米葉再次無所顧忌的轉著圈時，我忍無可忍，起身提起留有母親余溫的掃帚，將院子認認真真打掃了一遍。

在陽光偏到柿子樹腳的時候，飯菜已全部上齊，家人圍坐到桌前，但誰也沒動筷，片刻的停頓我才醒悟，妻子也趕緊起身將長菜（煮熟的整根蔥和蒜）發到每一個碗里，像母親往年的樣子邊拈邊說，長吃長有，吃蔥聰明，吃蒜會算。妻子盡可能地填補著母親的殷切希望，同時填補的還有家人空落的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盤盤精品特紅炮，一盒盒禮花，爭相著發出的高亢吼聲在地面或半空盡情綻放，我想撿拾這份熱鬧，想融進眼前的喧嘩里，想與他們一起沸騰在這些從小就眷戀的鞭炮聲中，可掙扎著擠出幾絲笑容掛在臉際時，心底茂長的竟是幾根苦藤，酸酸楚楚的情緒充斥著渾身少有的慵懶，一種夾雜著無比憂傷的慵懶。

“康唉，趕緊來，么，卷粉軟得很?！贝缶四刚f著，不自覺咂了一下嘴。是大舅母咂嘴的聲音，讓我心底的悲傷決了堤，這明明就是母親吃卷粉時的習慣性聲音。母親每次吃卷粉都會不自覺地歇下筷子夸贊兩句，再吃一口，又歇下筷子，咂一下嘴，又夸贊上兩句，她贊卷粉的軟糯，贊辣椒油的噴香，似乎碗里的每根佐料都在以極佳的味道調動著她的味蕾。心底酸楚著，眼眶酸脹得厲害，眼瞼已無法包裹住早已盈滿的淚，顧不上應大舅母，趕緊別過了臉。

見我坐著沒動，大舅母親自給我拌了一碗，我實在吃不下，可又不好推辭，只好接過來放在母親的墓碑前。其實，除了卷粉，母親喜歡的食物還有餛飩，鮮香順滑的口感，讓她的贊嘆聲絕不亞于卷粉，可遺憾的是我沒能給母親送去最后一碗餛飩。周四那天下午，還沒下班就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身體又不舒服了。下班后我不顧妻子的叮囑（要我給母親帶餛飩）就與兩兄弟匆忙往家趕，到家后見母親坐在沙發上，頭伏在雙膝上，嘴里不停地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們勸母親去住院，可她頭搖得波浪鼓似的，“不克了不克了，見到針水就害怕?！蹦赣H不去醫院，我們只能陪著她，坐著聊了會兒才知道她還沒吃東西。我后悔了，但只能將就著到廚房熬了碗粥守著她吃下，本想著周末給母親送去新鮮的餛飩，哪知她竟提前走了。

想著這份無法彌補的遺憾，心里真不是滋味，不敢再將目光停留于此，哪知潮濕的目光穿過眼前的喧囂踉蹌著出去，竟跌落在線條分明的藍莓大棚上，把我的心碰得更痛了。

成片連接的藍莓大棚與兒時的三七棚極為相似，只不過兒時的三七棚不是用油布鋪設，而是用玉米稈搭建，再鋪上干透的松針。在我年少時，村子周邊栽三七的人特別多，需要玉米稈的量自然大得驚人，村子周邊地里的玉米稈全部賣完都還差好多，盡管才一分五一根，母親卻稀罕得像塊寶，還隨著村里人紛紛向周邊村寨擴散、漫延去找。那是個周末，當我花四角的車費舒舒服服坐車回家時，行至半路見母親與幾個嬸娘正挑著兩大捆玉米稈疾行在回家的路上，車“嗖”的從她們身旁駛過，母親沒有抬眼，嬸娘們也沒有誰抬眼，也許在她們的意識里，坐車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奢望。對自己如此苛刻的母親對我們哥仨卻毫不吝嗇，我們每次出門上學，母親都要仔細叮囑，“路遠，到路口就坐車上學嘎！”我們上學的地兒與她挑玉米稈的馬者龍壩子又相差幾何？十幾公里的路程她牽掛著我們，可她自己卻在每一個能掙錢的機遇里，用瘦小的身體，用她的青春和黑發，在遙遠的路途中為我們哥仨挑出平坦的人生。

思緒間的悲愴，讓我的目光倉皇逃離藍莓大棚，行走在阡陌縱橫的小道上。從未站在這么高的地方如此審視，密密麻麻的小道像午鋪生長的根須，可越往深里看越覺得它們更像午鋪的經絡紋脈，一天天繁衍著村里的每一道炊煙。母親就是小道上的輸送者，背豬草、扛柴火、挑谷籃、荷鋤趕牛，就這樣一趟趟在這些小道上走過風雨，走落夕陽，踩著晨露與星光，躬著身，為我們哥仨的每一份成長在無悔地奔忙。就是這個瘦小的身影，一頭挑起昨天，一頭挑起今天，在這些阡陌間走出我們家的生活，讓貧瘠的日子一天天走出陽光。誰能想到，就是在這一天天的來回奔走里，在朝暉夕陽間，母親一點一點走失了自己，將一個帶著花香的名字變成了“小康的媽”。盡管這是村里人的習慣，可“芬英”這兩個帶著花香，帶著無限美好的字眼被深深埋進了每一個漏風的日子里。

記得有一次坐在火塘前我玩笑著問她，“你聽慣了別人叫你小康的媽，給還想得起來自己的名字？”母親愣了一下，稍作停頓后怯怯說出“楊芬英”三個字，那份小心帶著些許的陌生與不確定。這就是母親，她執著于生活，執著于風雨里的辛勞，自己的名字被荒蕪卻都不曾注意。其實，母親不僅不注意自己名字的荒蕪，就是她臉上一天比一天多的皺紋，一天天伏向大地的身體，也沒過多的時間去留意。她在意的是每天奔走于田塊，奔走于地頭，就像不停吐絲的蠶，用盡她每一天的精力，為我們細細編織無風無雨的生活。為了能讓我們豐衣足食，母親從不向生活低頭，似乎堅韌這兩個字寫滿她的每一個細胞。

我們家有十幾畝的田塊，但大部分都是“雷響田”，只要雷聲一響，哪怕夜半都得起身，緊緊抓住雨腳，把一棵棵秧苗插進父親剛整理好的田塊里。我真的無法想象，那么多的秧苗母親該以怎么的速度才能緊緊抓住這轉瞬即逝的節令？對于我們的困惑，母親總是一笑了之，“這有哪樣難的，你爹整出一丘田，我就能插完一丘秧?！?/p>

想著母親的那份笑，一份眷戀的痛在胸腔里腫脹，本想讓自己的悲慟在一幢幢款式不一的小洋樓上編結出溫暖的細節，哪曾想碰觸到的依舊是母親的艱辛。村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家有幾個兒就要蓋幾棟房。我們家在村子正中已有一所瓦房，還有一個漂亮的小院，可在我們哥仨一天天竄長的個頭里，父母早就作了打算，在村集體出售老學校地基時率先認下了一塊，并在我上初中的時候開始著手建蓋。基于父親的習慣，不僅田地要翻挖得深、煙墑要壘得高，就是蓋房子的土基也要打得比別人家的大，他說這樣蓋起來的房子才牢靠。就因“牢靠”兩個字，四五十斤的土基讓母親吃盡了苦頭。為了省錢，砌墻從不請人，父親只管砌，母親不僅要拌泥漿，還得搬運土基。泥漿裝多裝少母親能量力而行，可土基就不同了，砌最底幾行的時候母親還能用雙手抱著送，墻體高過肩膀時，父親要母親拋給他，可瘦弱的母親如何拋得動四五十斤重的土基，沒法只能扛著送給父親。周末回家，見母親一手扶著肩上的土基，一手扶著梯子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爬，我趕緊接下母親肩上的活兒。第一趟還行，第二趟有些吃力，第三趟就有些犯怵，晚上做夢都在搬土基，笨重的土基一個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再累我也只待兩天，可母親在一個個笨重的土基面前她能逃往哪里？要是我們家蓋房子的當年就用這樣的小磚塊，母親也許會剩余出更多的健康。

收回目光，心里儲藏的都是母親走過的每一個日子，在這短短的六十九個春秋里，頸椎病、肩周炎、胃穿孔、腰椎間盤突出、耳聾、心臟衰竭，成了母親一生中凌亂的詞，讓她困頓于生活，在辛勞的歲月里一天天矮下去。勤勉于躬耕的她，最后竟這樣草草把自己種在了山上。想著母親昔日的種種，撫著眼前冰冷的墓碑，在那一炷炷裊裊的清香中，淚水早已沾滿我的衣襟！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