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雪山

我要去西藏的心愿久矣。那年“放飛”羅布泊，迷失荒原，夢斷樓蘭下，四天四夜的日子里，只有一個愿望，就是活著走出去之后，今生那里再也不去了。過了沒有多少日子，緩過氣了，就想著有朝一日仍能騎著摩托走西藏，體驗唐古拉山，聽雅魯藏布江的濤，看珠峰的雪……

只是個打算，未曾成行卻有了機會。我作為嘉賓參加了在拉薩的征文頒獎活動。

高原反應使我無法入眠。賓館雖有供氧機，但輔助作用不大，打開桌燈，用左手托著腮勉強寫完日記，又回到落地玻璃窗前，向遠處看去，冷寂深邃的夜空，繁星眨著眼，有一顆流星劃過之后又歸沉靜。由于地域遼闊，拉薩城的街燈映到空中的亮光很微弱，不比秦嶺小縣城的夜燈能映亮一大片空際。倒是夜晚的布達拉宮金碧輝煌，一片通明中清晰壯觀，令人振奮和贊嘆。一座布達拉就是一部西藏史，一束束光柱可不就是歲月中的篇章。五光十色交相輝映，烘托著的不僅是她的建筑的宏偉，更是新時代西藏的發達和繁榮。拉薩的暮夜和所有城市一樣，東來西往的汽車，歡歌笑語的娛樂場所。不同的是隔一條小街傳來的是羅布林卡誦經聲。打開窗戶，清爽的夜風帶著寒意，酥油燈的氣味傳過來一種肅然的感覺。夜幕沉沉的遠處是靜靜的流淌的拉薩河。我的夢里永遠是丹江河，特別是家門前的那段，狹窄，湍急，兩山之間大樹冠的樹枝幾乎交錯。常說的丹江源頭大概也包括這一段。念青唐古拉山脈孕育了拉薩河，從北側的羅布如拉而來，河道在拉薩這一段的河道很寬闊，水面明晃晃的，不時有水鳥在水畔飛起落下，悠然而恬淡的景色和熙攘嘈雜的八角街互動。夜的拉薩河只有街燈陪伴，沒有喧囂的呼應，靜水無聲，卻有幽幽水光映得很遠。

咫尺間，布達拉宮在青幕下有五光十色的夜燈相映。我不忍心掩上窗簾，是布達拉宮的燈光看著我入睡。

微曦初露，夜燈就顯得十分乏困的樣兒。東邊天際越來越亮的時候，夜燈就睡去了，留著天地間的青灰，恬靜。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寶貝園林”——羅布林卡，隨著初露的曙光，奇花異草間的小鳥們最早醒來了，一片嘰喳，卻不聒噪。和所有城市一樣的都市麻雀飛到窗前打量了我一下，又飛向樹梢。

昨晚有主辦方工作人員在群里說今天要去納木措湖，那里冷，要帶棉衣。我獨自一人“嘁”的一聲，隨手給包里塞了一件球衣算是防寒準備。

遙遙二百多公里，對西藏人的地理概念不算太遠。大巴車向西北方向出發，車過羊八井，天空越發湛藍，近在咫尺的念青唐古拉山的雪線和綠黃的草地相互映襯。草原，牧場上成群的馬或成群的牛，像是西方意識流畫派大色塊的繪畫作品。牛是棕紅色的基調，馬是黑色，而羊則是一色兒白。這些生靈，沒有因游人慨嘆或者驚呼而所動。春夏秋冬年年季季都這樣。

雪山被十月的太陽映著，白云就壓在雪山頂上，壓的很低，假設能站到雪山上去，定能伸手就觸摸白云。四千四百多米的海拔，牛羊們早已習慣了，休息區衛生間龍頭擰出的水和冰一樣的涼。亙古不變的戈壁上可憐兮兮的駱駝刺、芨芨草在風中百無聊賴地扭著身子。牧場，牛羊給人的是欣欣向榮，戈壁礫石給我的是荒涼。有人說“低處有道”，卻沒說荒涼處有什么。

雪山擋著視野的時候，埡口處透出的藍天伸手可及，其干凈與靜謐令人陶醉。這是在家鄉小城永遠無法想象的那種自然世界。縱然，念青唐古拉有千山萬壑，崇山峻嶺，可在冰雪世界里那么坦然祥和與平靜，就只有在這里了。是的，曾幾何時，略有風水的地方被人建別墅，修樓臺，制造的心靈垃圾污染的不僅是環境。“凈土”在這里潮潮潤潤，雪山氣息中有牧場的味道，西部曠野的感覺侵襲著我。

隨著海拔的不斷升高，已經進入了羌塘大草原的腹地，這里的雨季也剛剛結束，牦牛在肥美的牧場站立或臥著，像是移動的黑點兒，無序而勻稱。

這時，有一列兩節機車的火車吃力地向上爬行，給牧場帶來了動感，火車向戈壁深入駛去與我們分手，皚皚雪山又迎面而來。雪線下的緩坡草地呈臺階狀，層次分明。小河彎彎曲曲，不知從何而來，此刻被高原秋日正午的太陽照著，河水泛著銀光，穿過牧場，羊和牦牛在水邊悠然地倘佯。據牧民們自己說，牛喝的是泉水，吃的是蟲草，拉的是“六味地黃丸”，是戲謔，卻有寫實性。

橫亙在羌塘大草原上的念青唐古拉山，廣袤而神秘。車行途經一個村寨，遠遠的看到一個不大的廣場，司機說90年亞運會“采火圣女”達娃央宗的塑像就在這廣場上。河谷人家除了牧人的白氈房之外，也有臨水而建的紅磚房。格桑花在這個季節早已無精打采，倒是紅磚房很顯眼。高高的經幡在空寂的草壩子上隨風拼命地搖擺，很少見到人群影兒的秋野，一種遠古的凄美情緒油然而生，領略風光的同時也品咂著這塊土地千百年不變的滄桑。海拔還在升高，牧草愈發黃了，黃得沒有一點兒雜色，倒也蔚為壯觀。轉過了幾個山腳，銀白色的高壓塔在陽光下切割出的幾何圖案與一塊上邊刻著“堅定不移聽黨話，矢志不移跟黨走”巨大的紅色宣傳牌相照應，給草原增加了另一種活力。

每年八月的賽馬節早已經過了，西藏最早的飛機場已被改為賽馬場。我遠遠望見繞著辮子，臉龐黝黑的藏族漢子和他頭上扎著的紅巾兒。我知道的藏族分支有康巴藏族，安多藏族，白馬藏族。我想我看到的是標準的康巴漢子，只有康巴藏族頭上才有“英雄結”。

西部的風無處不在，水蛇腰似的盤山路上，風繞著在打旋兒，終于上到了五千二百多米的那根拉山，茫茫雪野，一個大平臺上掛著無數的風馬旗，曠野里有了色彩。高山缺氧嚴重，我們沒有太久的逗留，過了山巔，就往山下走去，向往已久的納木措湖就在眼前。

湛藍的天空下是不盡的雪峰冰山，圣女般的湖水與天際相接，棉絮樣的白云在湖面上空悠然自得，不慌不忙，景區湖邊游人熙熙攘攘。當地牧民牽著白牦牛，牦牛頭上系著紅布條兒，牛脖子下吊著笨重的鐵鈴，有人竭力吆喝著游客騎牦牛拍照，并喊著不同的價位。我踩上水漫著的沙窩也擠了過去，才知道人騎在牦牛背上在岸邊照相，如果牦牛馱著人下水要加價。牦牛們習慣了，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被主人牽著繩子的時候十分乖覺。所謂下水就是當白花花的巨浪推過來時，牽牦牛的人大聲“嚯嚯嚯”地喊，雙手推著牛頭，四蹄兒在水中的牦牛踉蹌著向后退入拍岸巨浪之中，急急取下幾個鏡頭，巨浪退去，浪花消失，跳下牦牛，喜悅中帶著驚恐神色的游客還未反應過來，“嚯嚯嚯”的吆喝聲又起。

“納木措”在藏語是天湖的意思。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四千七百多米的高山湖泊，在七千萬年前的洪荒時代就以其博大浩渺悄然隱身于此。湖水碧透到深藍，巨浪從湖面滾過一道雪白。巍峨的雪山繞著湖岸，水的影子映到雪山上，在西斜的太陽下，似乎雪山噴上了一層淡藍色的暈光。相傳這里有十八座山峰，個個都是神山。念青唐古拉山是草原神，納木措是天湖女神，他們是一對戀人，生生相守了千百萬年。

不知風從何來，拂過湖面，白浪滾滾過濾去了沙塵，風有點兒乖戾，像一位妖嬈的女子扭著腰肢從身邊刮過，打著小旋兒，走走停停，散著冰峰雪影的寒意。

湖水拍岸，砂礫、卵石，屹立在岸邊的巨石，在游人散去的時候重歸于靜，湖聲和雪山、小溪倉促奔走，和弦相伴。太陽每日都要在西邊隱去，一道桔黃嵌入藍色的天幕，稍傾，桔紅變成了黑色，納木措湖被夜幕完全籠罩了。

我雙手合十在布達拉宮前廣場上告別，留影，在大昭寺跪拜，含淚祈禱，繁華熱鬧的八廓街，帶著對那塊土地的眷戀，帶著納木措“圣女”的思念，離開雪域高原。

一首《天路》記住了青藏鐵路，特別是東土地帶的鐵路技術在世界領先，還有鐵路沿途的高原風光美不勝收，我寫不好詩，心里有很多熱烈、幽幽的留戀和感慨，找不到好的形式表達。從上車伊始我把頭靠著車窗，盡可能向遠處張望，增加記憶的厚度。青藏高原以其博大、渾雄被世人矚目，早在七千萬年前無法想象的地質年代，喜馬拉雅運動成就了今天這世界屋脊。從洪荒至始初文明，直到今天漫長歲月里經歷了風雨雷電，滄海桑田。就是此刻在眼前疾速閃過的草地、牧場、丘沙、山梁都是從歲月深處而來。在這蒼穹中掛了無數萬年的太陽，午后的慵懶樣也就不奇怪了。倒是一歲一枯榮的草地由綠到黃，生生不息，被風吹得趴下了身子，又再次直起腰，一次比一次衰敗，卻是這里以生命滋養生命的真實寫照。

夕陽下，被風拂動的黃色草浪里，有一群野驢的影子，黑脊梁，滾圓的白肚皮，白嘴唇，對駛過的火車無動于衷。蕭瑟的原野有它們而不寂寞，不荒涼。

有人想隔窗用手機拍照，但火車太快了，即使拍了也是模糊的。從日影西斜到太陽漸漸隱去，高原景物在不斷變化。列車從昆侖山口到可可西里無人區的時候，只有天際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云彩給人帶來暖暖的視覺。天幕深藍色暈染成了胭脂紅，當胭脂紅變成黑色后，就有了隆起明顯，浮雕般的圖案，像奔騰的野馬，有的像峭壁，有的像萬丈峽谷中洶涌的波濤。不一會兒，天幕換成夜色。可可西里完全沉浸在青幕之中，再一次把神秘的面孔給了我。

可可西里的夜晚一片蒼莽、朦朧。草原、濕地、沙丘、牧群，當然還包括藏羚羊、野驢等等，全交給了夜。車廂只有腳燈的亮光，很微弱，而掠過車窗的遠方什么也沒有了，天地一時間唯有星星在寒空眨眼。也許黑暗中有無數只藏羚羊與狼對峙的眼睛，這里同樣有無數次叢林法則的演繹。最具特色的冰川雪山之一的格拉丹東雪山這時只成為我心中的影子，六千六百多米的海拔只能成為此刻一個旅人的想象高度。

“天路”送我去，“天路”送我回。過些日子了，我的魂魄還留在那里，我不是朝圣者，這更不是朝圣之旅。雖然不曾看到珠峰，卻領略到了從珠峰刮來的風，沒有看到雅魯藏布江的逶迤與洶涌，卻在靜夜里聽到了它的濤聲，每有閑暇，就向西望云，云彩下就是雪山牧場芳草地……那里的日出日落都很美。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