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經緯里聆聽或者朗讀

假如我是個陌生人，當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美妙的書名《聆聽高處》時，定會被吸引，我會不自覺地閉上眼睛，用耳朵去聆聽高原的風、高原的雨以及高原之上正在生長的樹木和青稞拔節時骨節發出的清音，也許還能聆聽到那山坡上刻著經文的石頭發出的神秘而遙遠的梵音，高處之上詩意的星空令人遐想。總之，你只需跋涉，無論是以攀越還是飛翔的姿勢，皆可。與一本書的邂逅需一分機緣或者一種運氣，但沒有什么是時間和心靈無法抵達的經緯度。若有一首詩，令你不由自主地在唇齒間讀出：“山谷溝壑回蕩著你與諸神經久不息地歌詠”這樣的句子時，“風兒一振翅／就把心愿帶到遠方”。

藍曉不是陌生人，她是我的好姐妹，是多年以來文學路上的良師益友。《聆聽高處》是她繼《一個人的草原》《冰山在上》之后出版的第三本詩集，這些詩集不是簡單的“尋根”與“返鄉”，而是作者“在語言和靈魂中完成了命名之后的發現”，所以她的詩因帶著自然天成的嘉絨氣息，一切深情、質樸的表達看起來令人豐富而有創造力。無論是《長海之冬》還是《倒在五花海里的樹》，她從阿壩山水出發，又從《青海湖》和《今夜的德令哈》匆匆歸來，她曾在《納木措》的湖邊盤腿而坐，看天空的色彩飄落湖邊，想象“被雪豹的眼神灼傷／我想變成一塊沉睡湖底的石頭／在你擁抱湖水的時候也抱抱我”這是一種我是“雪山之子”的身份認可，“我”與大自然親切地對話，在山水間修行并頓悟，作者淡然而從容的人生態度吸引著讀者的心。

作者一路詩，一路歌。她的《花湖》“睡在草原的懷里／嬰兒眼睛裝滿世界的干凈”，喧囂的由他喧囂；狡猾的任隨他的謀略，而嬰兒眼底只有“天空的藍／云的白／黑頸鶴的黑／青草的青／（它們）都在這里找到真實的自己”，此詩的高明在于圖像與情緒的層層遞進，簡單的幾筆彩繪的景物就躍然紙上，她不明寫倒影，而是讓花湖之上的物象與花湖之下的那個虛幻與真實相遇，因為“人跑得太快，靈魂已追得疲憊不堪”，這何嘗又不是對生活方式的一種提醒。我愿意讓自己慢下來被一首詩牽引，任寒風蕭蕭、馬蹄聲疾，細品作者將詩之隱喻運用得淋漓盡致。

在我眼中，《聆聽高處》是一本有著生命且會呼吸的詩集，那一首首詩有時像一張唯美動態的畫；有時像天籟之音被蘭質蕙心之人譜成的樂曲。從她唯美的詩句里，我仿佛看見了一個藏族女詩人靈魂的色彩，她閃爍著綠藍、黛藍、寶藍、冰藍的光澤。

這本詩集里還裝著雜谷腦河附近的野桃花，“它們隨性生長／淺淺地唱／河流屏住呼吸／任桃花的影子投奔到自己的懷抱”，有著如此旺盛生命力的野桃花與河流是一種象征，他們的存在是因為默默地堅守與篤定，所以作者讓它們住進一本詩集里，被歲月精心典藏！

“沒有歷史感的寫作是沒有持續生命力的”，《聆聽高處》里裝著雪山草地的紅色記憶，散發著信念之光，如《達維會師橋》《包座戰役遺址》等。在《翻越夾金山》中，她寫到“云霞從山上壓下來／鎖住向遠的路/一座山以4930米的高度阻擋住／從血泊中涌來的洪流/沒有退卻／信仰已堅定在鐵打的骨頭里／沒有回頭/那是一條向死而生的路”。還有“遙望蒼茫天際／風聲卷動紅色的流云／四圍的山嶺閃爍火苗一樣的眼睛/寫在天空的足印把信念堅定”——《烈士守墓人》。“我們靜默站立／雨水打濕仰望的眼睛／我們不能忘了／他們用犧牲換來山河屹立／他們把好日子放在我們的手心／他們給我們信念／讓我們的骨骼更加堅挺”——《王坪烈士陵園》。含淚讀完這些詩句，他們已經不再是詩而是烙在我們身體里的承諾與使命。

《聆聽高處》里也裝著藏民族的信仰之美，比如《燃燈節的夜晚》《大昭寺》《畫唐卡的男孩》等，在《塔爾寺的酥油花》里，她寫到“六字真言從低到高穿越心靈／佛的智慧在燈火里閃爍／明艷的色彩暗淡了肉體的疼痛／佛前的愿望在酥油的馨香里生長”。而《壤巴拉》里，她寫到“宿命的掌紋自在飛翔／寺院蓮花般開放／風來過／雨來過／壤巴拉站在時光的經緯上／誦經的嘛呢一刻不停地走過”。詩在經書里，信仰在虔誠的血脈里，如此空靈的詩句像掌心開放的火花，不燙不灼，美得持久而驚心。

這本裝滿野性與神性之美的詩集綻放著《岷江的野百合》“艷麗不是歸宿／追逐月光的白／從形式到內容”，看似平淡的句子卻充滿了深深的想象與哲理；在《尼西黑陶》“我在那些黝黑的身體里／聽見了千年的呼吸和歌謠／他們從遠古的路上走來／在時光的轉折里奔騰沉淀／他們原本是一粒粒塵土／經由一雙雙質樸的手揉捏打磨／輕輕地站了起來／日月照耀烈火焚燒／黑色的精靈帶著神諭顯現／從此他們住進石墻木屋／住進炊煙／住進人們的生活／靈魂逐漸生長／身上浸潤歲月的流光／”。它們無論是這塊土地上用勤勞創造的美還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奉獻的美，詩人都將它們請進了時間的花園，“各自波瀾不驚，接納所有”。

只有“大情懷才有大格局，大格局架構大境界”。當我閱讀到《一棵樹輕輕舉起春天》時，已顧不上去贊嘆詩人大氣磅礴的想象了。“酣暢的群山張開綠色的翅膀，載著夢想正欲起航飛翔”這是《飛翔的群山》里的詩句；而《青海湖》之美已被詩人濃縮成“翡翠的瑩潤和鉆石的光澤”在世間閃耀。

藍曉的詩歌里始終隱藏著一種謙遜和敬畏，在她的性格里始終保持著一份善良與悲憫，所以她會寫，“一簇簇黃色的鳶尾花，星光一樣把古道照亮”——《南絲綢之路上的鳶尾花》；“把岷江的野性捕捉在手心／讓川西平原盡享岷江的滋養，滔滔江水道不完，李冰福澤百姓的遺言”——《都江堰和一位叫李冰的官員》；當然如《吉祥娃娃的媽媽》《程秀芳印象》也是關懷當下，人文情懷題材的多元風格寫作。

這是一本讓人久讀不倦的詩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想揣著這本書去尋找長成麥垛樣子的《麥積山》，看一眼那被濃郁的綠覆蓋的山頂和“蓮花的智慧在飽滿的麥粒里孕育開放的塵世風風雨雨”；我想故地重游她筆下的《卓克基官寨》；還有被彝族人稱為“魔鬼山”的《德布洛莫神山》。

感悟一首首詩，看作者如何用詩詮釋厚重的民族文化，偶爾有被我自以為是的感覺破譯時；當我發現了所謂的秘密而竊喜時，那是作者獎勵給我的糖果。我喜歡在詩的旋律里搖滾；我喜歡詩人用時間和空間給讀者編織的帳篷，那是平凡的詩向往抵達的緯度。

《聆聽高處》這本詩集繪制了一個詩意的行走版圖，雖然某些地名作者沒有給我一個標注，這算小小的遺憾，但適合約她出門為伴，與友人們在草坪上愜意朗讀。若在阿壩大草原上，山水間的生靈也會在書中找到自己的巢穴或者自戀的影子，一首詩會讓他們自己把自己感動……

文友藍曉告訴我，新書發布時，只需要隨便說幾句。我卻是沒有辦法隨便解讀的，從起初的茫然無措到一堆文字爭先恐后地在我指尖流淌，我的心才落定。隨著越發深入的閱讀，我發現詩人揮灑的才情、奔放的詩意不是我平時看見她的優雅與平靜，她選擇題材縱深的磅礴和高遠讓她的詩呈現出一種磁場或者叫做引力的神趣。這種飽滿的詩意無需用二十世紀西方各種詩學流派的結構，我沉醉的是那份中國式的意境與睿智，她將詩與萬物用心靈相通的方式感應，傳遞著溫暖、堅韌、豐碩、博大的氣息。

詩人藍曉給人的印象總是溫婉可人的才女形象，潛入她的詩才能發現：在不動聲色的詩行里，于無聲處可聽到驚雷的震撼，她的文字張弛有度，作品深刻、敏銳、細膩和純凈。在她的詩歌里不僅有寬度、厚度還有亮度與緯度，其表現視角有時是通透的，有時是穿越時空的，具有開闊性、自由性、民族性和延伸性。

當靈感迷路時，我會問：詩在哪里？有人說：在柔軟與堅硬之間；“在有無之間，在生死之間，在可言與不可表述之間，在初始與未開始之間”，在邏輯與無序之間，“在創造與不可創造之間”“在上帝給的第一句詩和廟宇之間”。

詩是什么？不問都知道，再問，語言茫然無措。

也許詩歌之美就在于不斷地向前與探尋。著名詩人徐敬亞先生曾說：“走下去！前面什么也沒有，甚至沒有腳印，沒有道路。追求早已注定，開端已經降臨。走，仿佛帶著使命。”

當我閱讀完《聆聽高處》之后，我看見：好詩在高處也在低處之間；在火山和冰瀑組成的斷裂之間，在“時間的黑洞潮汐般涌過來，掩去我大半個身體”之間；在“梨花悄然／在頭上雪一樣覆蓋”的悲愴之間。詩已凝固或者暫時安眠，且用聲聲朗讀讓他們在山水間自由徜徉且活潑如初。

聆聽高處，“腳步輕輕，身體以孤獨的方式投奔靜默”，“詩在命運在，命運的起伏里包含著詩的走向”……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