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

一

忽然，張三感到手握的方向盤有點不對勁，方向盤老往左邊使勁。憑以往的經驗，他馬上意識到，后拖車左輪胎癟了。

他收油、摘擋，還沒等踩剎車，這輛滿載一車大青石的大膠輪車像一頭負重超荷的老牛，喘息著，累得一下子攤在路上不動了。張三跳下車一看，果然拖車左前輪不知什么時候癟了，外胎碾爛，已經沒法補了，車圈裸露在外，磨得銀光錚亮，圈刃已經把水泥路面碾軋出兩條足有半寸深的溝來，張三往后查看，這條溝有三十多米長。

張三看后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咋整呢？車胎廢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千斤頂、補胎工具都沒帶，咳，只能硬走拖回去修了，反正到家也沒多遠了。他思量片刻無奈之下就賊似的跳上車，起火、掛擋、加大油門。大膠輪車艱難地起步，不情愿地吼叫著。鋼圈切割水泥路面發出尖利的叫聲，夾雜在轟鳴的機器聲中格外刺耳。車圈切割水泥路面的聲音撞擊著張三的心，使他有些心慌不安，但此時僥幸的心理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世界。沒多遠就要到家了，他心急得恨不能長了翅膀從路上飛走。

越怕越出事，到底出事了。迎面開來一輛紅白相間的吉普車，車身紅色字樣的“路政稽查”赫然入目，他心里“咯噔”一下：這下完了！

二

停車吧，等于自投羅網，蒙混過去的機會等于零。不停吧，路政稽查看到了會罪加一等，正在他猶豫不決之時，路政稽查的車在他前面十多米處“吱”的一聲戛然而止，急剎在他面前，直逼得他立即停車熄火。

從路政稽查車上下來三個身著“路政稽查”標志制服的年輕人，正威風凜凜地向他走來。

三個年輕人來到他的車旁，其中一個路政員首先出示執法證件，告訴張三：你已違反了《公路法》的有關規定，造成水泥路面的損壞。隨后看車的看車，查輪的查輪，量印的量印，手里都拿著本子邊看邊記錄著，他們的神情都那么嚴肅、專注和神圣。

“劃痕共80米，溝深半寸，按《公路法》的有關規定，處以2萬元罰款。”稽查大隊龍飛隊長表情嚴肅地通知張三，口氣里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張三有點傻了，他呆站在車旁沒有任何反應，但他早已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是一起嚴重的損壞公路事件。慌亂之時，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使他鎮靜、清醒了許多。

事情反正已經落到頭上了，張三此時反倒坦然了，他裝作不在乎地說：“不就劃兩道印痕嗎？對行車也沒有影響，這么點小事值得整那么嚴重嗎？”張三強裝笑臉，他圍著稽查隊長龍飛轉悠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稽查隊長龍飛，看著年齡與張三相仿，他和比他小十多歲的兩名隊員都一色的小平頭，整齊、干凈、利索。龍飛根本不理張三這一套，他讓正在給張三耐心講解《公路法》的兩名隊員填寫交通違法行為通知書，并告訴張三：如果對我們的處罰不服的話可以申請聽證。

張三沒有回答，停了片刻，就滿臉堆笑地對隊長龍飛說：“你們也別小題大做，我弄點水泥，把這條劃痕抹平不就沒事了嗎？”他滿心希望地這樣說著，面對龍飛隊長的步步緊逼，他不得不重視起來，他想盡量挽回些許損失。

龍飛聽了，冷笑一聲：“你說得挺輕巧，你以為這是你家的公路呀，這是303國道，是同三公路，容不得你這樣胡整。其實，你連修補的資格都沒有。再說，已成型的水泥與后澆灌的水泥根本不發生化學反應，也就是互不粘接，即使表面上好像融合了，被車一壓就新舊脫離，修補將毫無意義，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劃過的地方整板摳掉，然后重新澆鑄水泥面，這就等于重新建路，這樣成一體了才能耐久承重，有壽命……”龍飛耐心地給他講著，忽然話鋒一轉，“我給你交底說實話吧，這路是你給損壞的，就要賠償，這是國路，你不用想別的，更別存僥幸心理。賠款是定了的，你怎么也逃不脫的。不如你早點交了罰款，省得耽誤了你的掙錢路！”

“那我要是找上級說情呢？”張三感到問題難纏了，就故意這樣突然試探地投石問路，火力偵察。

“你哪里有人也不管用，國家公路的《公路法》就是這么定的，誰都無權違反，你交的罰款，我們個人一分錢得不到，我們是國家公路的衛士，在保護著國家財產和人民的利益，是執行和維護國家法律的尊嚴，請你理解。”龍飛說著就命令兩名隊員把主車和拖車摘掉，然后把大膠輪車開走。

張三一看動真格的就急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緩兵之計該用了，他忙上前阻攔：“罰多少，我交還不行嗎？你們把車頭開走了，我用什么把這車石頭拉到家呀？”

“那你什么時候交罰款？”龍飛問。

“我把車胎修好后，把石頭拉回家就交?！?/p>

龍飛一聽，大手一揮，兩個隊員罷了手，把鑰匙還給了張三。

例行公事，走程序，登記開始。龍飛把張三的姓名、住址等一一登記在案，又把肇事的經過讓張三敘述一遍，也記錄在冊。

原來，張三住在江城市的城郊鄉，在縣城的西南邊緣。家有三口人，只有一坰半地，種了十多年地，去年才攢錢買了這輛心肝寶貝似的帶掛的大膠輪車。去年好不容易掙了一萬多元，就想把兩間舊草房蓋成大磚房，想著今年拉石頭打好地基，待今年和明年收了糧食再蓋起磚房，這不，剛從龍虎山石場拉回石頭，就在這里出了事，都快要到家了，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龍飛讓他在交通違法行為通知書送達證上簽了字。

簽字頂啥用，現在像模像樣的人多了，剛在你面前承諾什么，忽然一轉身就什么都否定了，別說咱個小農民，學也學來了。誠信、許愿、誓言都是虛無縹緲，世上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強和弱，勝者是王，敗者為寇。不論什么時候還得有人，老子有人，比省里還管用的人！龍飛隊長他們走后，張三滿不在乎地這樣胡亂想著，越想心里就越敞亮，幾乎都要把罰款的事忘了。

張三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取補胎工具去了。等他回來時，吃了一驚，隊長龍飛和兩名路政員已把他的車輪換上了一個半舊的里外胎，已充好氣，正等著他回來往家開呢。原來，他們根本就沒有走，而是把車開到寬闊地停著，幫張三把車胎換好了。

張三很感動，回到家時拿出100元車胎費就要給同來的龍飛隊長。龍飛說什么也不要。最后對他說：“給你一周時間，把兩萬元的罰款繳了就行。”

一碼是一碼，張三心中有數。

他的那個靠山是誰呢？以至于2萬元都沒在乎！

三

張三把石頭拉到家后，真像沒事人一樣，該干啥干啥。這樣，一晃過了十多天，他以為過去就沒事了，正哼著小曲仔細地擦著大膠輪的擋風玻璃，一抬頭看見了龍飛隊長領人來了。他心里一驚，想躲藏起來卻沒有機會了，因為他的大膠輪停在他家院落中間。

“車也修好了，石頭也拉回來了，你也沒事了，哈哈……”龍飛一邊領人來到他跟前，一邊笑著奚落他。

“事都過去了，還追究啊，哎呀，你也太認真了！”張三無奈而尷尬地回答著。

“不是我追究，是國家的法律不允許，損壞公物要賠，你上小學時不是學過嗎？怎么三十而立之人反倒裝糊涂？”龍飛據理不讓。

“龍隊長，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一次吧，別拿國家整我們小家?！?/p>

年輕貌美的張三媳婦懷里抱著孩子從茅屋里聞訊而出：“我知道你們是在執行公務，但這么點小事怎么也不能罰款2萬元吧？唉，我們家想改變一下真不容易??！”

“這能怪誰，如果你丈夫當時及時發現及時停車，知法懂法，什么都不會發生了?，F在，既然發生了，你們就得面對現實！”

“對，隊長說得對，做了就要承擔，要么就別做錯事……”與隊長同來的兩個人隨聲附和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張三兩口子說得啞口無言。

“現在說啥都沒用了，說啥都晚了?！饼堬w鄭重地說：“這次來是給你下發交通違法行為處罰決定書的，我已經把國家法律法規及有關規定向你講解了，請你在法律規定的時間內繳納罰款。如果拒繳罰款，我們將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到時候你們不僅需要如數繳納罰款，而且還要面對法律的審判！”

怪不得這些人說話字字像釘子，釘在板上響響當當，我們小農民自然說不過這些國家法律專業人士。張三這才意識到這是真的了，不是在做夢，更不是兒戲，他有點害怕了。而他的媳婦聽了隊長的話，心如刀絞?！拔壹抑挥幸粓s半地，攢了好幾年才買了這輛車，本想自己拉石頭，年年攢點料，把這兩間舊草房蓋成磚房，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你們看，這房已有五十多年了，舊草房到處都在開裂，每到下雨時屋頂就漏，本來就沒錢，這讓我們上哪弄那2萬塊錢啊……”生活的無望，現在又雪上加霜，她感到前途已無路可走，說著說著就傷心地哭起來。

聽他這么一說，龍飛就仔細地向他家的舊草房看去，房頂已長出厚厚的青苔，四周已有多處裂出手指寬的縫隙。哎呀，這都成危房了，他家怎么還敢再?。〔唤麘z憫之心油然而生。

二十多歲的小媳婦，漂亮極了，她那黑白相間清澈迷人的眸子，柔美可人，總給人一種看不夠的感覺。可是，龍飛把目光從危房收回來落在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時，感覺她的眼睛像兩座山，一根一根整齊的眼睫毛像一棵棵樹，山洪暴發了，樹倒了，泥石流砸在他的心上，他的防線徹底垮了。

龍飛此時與另外兩名路政員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家確實很困難，連個能住的房子都沒有，但法不容情，國家的法律誰也抗拒不了，咋辦呢？”他為難地想了想，轉身對張三說：“這樣吧，我從我的積蓄里給你拿五千塊錢，以后你有錢就還，沒有錢我也不要了，其余……”

“其余的我拿三千元！”路政員姜濤也激動起來，他把話接過來。

“我拿二千元！”路政員白義也慷慨地說。

“那好，我們一言為定，一共幫他一萬元，剩下的一萬元給他留些時間自籌?！饼堬w和同事們動情地達成了一致的共識和承諾。

此時，張三的眼圈紅了，剛才的脾氣蕩然無存。他誠懇地說：“你們掙的工資很有限，也都是拖家帶口的，我怎么能讓你們個人為我墊付呢，再說這是我做的錯事，也不能連累你們好心人呀！”

“別說了，就這么定了?！饼堬w做事雷厲風行，他認準的事很難改變?！霸俳o你們一周時間，你們就自籌那一萬元吧，如果再有什么困難，你再與我聯系?！饼堬w說著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遞給張三。

張三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張三媳婦走上前來感激地說：“遇到你們這些好領導、好心人，我們什么困難都不怕了，你們放心吧，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把那些錢交上！”清脆響亮的話語，像一股股清爽甘洌的山泉，流進了執法者的心田，綠色的希望、綻開的心花，在明媚燦爛陽光下，春意盎然。

四

送走龍隊長一行，張三小兩口又犯愁剩下的一萬元從哪出？龍隊長一行已經答應拿一萬元了，都是從自己積蓄里慷慨解囊，已經很夠意思了，再也不能麻煩人家了。

那么還有什么辦法呢？張三在自家的炕上想了好久，忽然想到了他的老姑，他的老姑叫張月季，是交通局副局長，二把手，是龍飛業務上的頂頭上司。

原來張三說自己有人，指的就是他的老姑，張月季副局長。

怪不得龍飛隊長到他家之前，張三一直那么牛呢。其實他和他老姑平時沒怎么來往，只是在張三小時候他老姑張月季非常喜歡他寵愛他，成家立業之后都各忙各的，極少往來。

張月季比張三大八歲，今年四十歲了，但看上去像二十多歲。高個苗條勻稱，黝黑的披肩發散落在兩肩前，襯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格外的精神而不凡，這雙黑亮的大眼睛此刻正彎彎地、寧靜地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侄子，她的眼睛在彎彎地笑著……

“……小三，你說罰款減掉一萬元，那國家財產不是受損失了嗎？國家財產受了損失，那國家每月給我們發工資養我們這些最基層的執行者干什么？那我們不是失職了嗎？這樣不行啊，我的小侄子。”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自家平房的屋子里踱著步子。

“咳！可是，你這道關，我不幫你過去，我也會一輩子不安的……”

張月季苗條的身段在屋里踱來踱去，臥室里鋪的地磚已經剝落掉漆。她憂郁的時候，眼睛也是笑的。

她的丈夫幾年前從一家企業下崗了，在政府幫助下，好歹開了一個書店，幾年下來，才攢了八萬多元，想買個樓又不夠，張月季是做夢都想住這個樓，眼下，還沒等攢夠呢，侄兒現在又來求援了。思量了許久，她決定幫助他。她來到里間與丈夫商量一下，因為這是丈夫的心血錢，自己的工資只夠維持家庭的日?；ㄤN。比她大十多歲的丈夫歷來都事事順著她，平時，不論大事小事，只要她高興開心就都順著她，自然也就同意她的做法。

張月季從里屋拿出一萬元現金遞給張三說：“拿去用吧，什么時候有了，就什么時候還。重要的是以后以此為戒，記住，任何時候，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p>

五

張三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八點鐘了。時值初秋，月亮升起來了，灑下一片清輝。

夜里雖然黑，但有月光，有月光的世界讓人感到很清爽，月光不會讓人迷失方向的。

張三抬頭望望湛藍的天空，彎彎的月兒像在柔柔地對著自己笑。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