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斷章

盧一萍，1972年10月出生，四川南江人，現居成都。曾任成都軍區文藝創作室副主任。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情王國》《白山》《我的絕代佳人》，小說集《父親的荒原》《天堂灣》《名叫月光的駿馬》《帕米爾情歌》，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等二十余部，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等。《白山》被評為“亞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說”。

1

在四川這個省份，有很多與眾不同的風景，一出成都平原，就會遇到宏偉而繁復的地貌，高山巍峨，山脈綿延，江河奔騰。在那里，總能看到更明凈的天空，更燦爛的日月，更偉大的景物。

九寨溝無疑是著名的，它儼然已是中國自然風景的圣地。它地處北緯30度附近。長江、密西西比河、尼羅河、幼發拉底河都在這個緯度入海，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和最深的馬里亞納海溝均在這個緯度附近；這一緯度上的奇絕景觀還有錢塘江大潮、黃山、廬山、峨眉山……著名的自然、歷史之謎撒哈拉沙漠、百慕大三角區、金字塔、自貢恐龍化石、三星堆遺址也在這個緯度上。

一個熱愛自然的人，如果不去九寨溝朝圣，就像一個圣徒知道圣地在那里而不去朝圣，就像佛陀在菩提樹下說法，而不去聆聽一樣。作為風景的傳說，它早已深入人心，令人神往，以致我每次從西北往返成都，都覺得可以經過它的上空，我會俯瞰，希望找到那一壑深藍的流水，那一行大地的歡喜之淚。我能感覺到它在那里，可以從群山中把它辨別，就像在海浪中辨別一小塊翡翠。

作為一個寫作者和旅行者，我對名聲太大的東西總會質疑。有些人人向往的風景一旦真的去了，總會令人失望，覺得還不如去鄉野一角。但九寨溝呈現的美，永遠會超乎你的想象。

2

知道九寨溝，最早是因為楊煉的《諾日朗》。我知道諾日朗在藏語中是“男神”的意思，還知道九寨溝有一座瀑布、一座雪山用它命名。但《諾日朗》并不純粹是這處風景的贊歌，它只是一個意象，或者說一個象征，詩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

雀鳥在我胸前安家

濃郁的叢林遮蓋著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

我的奔放像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

是的，諾日朗是瀑布和雪山的神。自從讀了這首詩，九寨溝就在吸引我前往。

從這首詩中讀到的自然，永不會衰老，即使死亡，也會復生。但相對于短暫的人生，這個過程過于漫長，一旦容顏有變，再次恢復，可能要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人顯然等待不起。所以我很慶幸那次前往，使我看到了九寨溝完美的模樣。它的確名不虛傳——每一滴水、每一片藍、每一縷飛瀑、每一株樹、每一處風景都如同夢幻，但絕對真實。

早在一萬多年前，自然的偉力就已奠定了九寨溝今日的地貌形態，沒想到2017年8月8日，地震再次改變了它。

那次去，就是來看望地震后正在恢復的九寨溝。

一上路，我都有去探望一位受傷的、曾一見鐘情的戀人的感覺，感覺車開得過于慢了。

跟整個大地比較，九寨溝就是一條溝，是個微小的地方，但它能引起整個世界對它的持續關注和向往，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地震撕裂了一些地方，當時游客稀少。印象最深的是諾日朗瀑布消失了。導游小姐說起地震后的九寨溝，眼中噙淚。

我們安慰她，九寨溝剛好可以休養一下，沒有瀑布的諾日朗何嘗不是另一種美呢？

3

無論山水或美人，都因姿色氣質之美而引人追逐。我一生愿逐美景而生，遇美景亦多，但再次前往仍令我激動不已。

我多次念叨過諾日朗，一次次在嘴里發出這個音：諾——日——朗——

諾日朗，一個音符，一個名詞，像一滴清晨落在額頭的露水，有一股透人心脾的爽意。

我不知道這個詞源于何時。我不想深究。

我不想讓它因為究問變得單一。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詞。它的含義無邊無際。它是個想象體，可以賦予無限的美、無限的缺陷、無限的喜悅和傷感。

我已有經驗，很多地名的含義全在你念出它時發出的聲音里。你念它的聲音、語調、韻律、停頓不同，其意義也就迥異。

4

九寨溝早就存在。之前除了當地人，鮮有人知。1978年，國務院將其列為自然風景保護區；四年后，又將其劃為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很快聲名遠揚。它遠離人世喧囂，自然天成的山水和獨特的藏族風情相融，翠海、疊瀑、彩林、雪峰、幽谷和藏寨天然一體，純凈、明麗、夢幻，如仙境，如童話世界。

九寨溝形態多變，我第一次身處其中，聽到的分明是一首自然交響曲：寶鏡巖是第一樂章；樹正是九寨縮影，它和諾日朗瀑布一起，構成了第二樂章；粗獷神秘的劍巖、雄偉壯觀的長灘，組成了第三樂章；扎如則如最后一個樂章。

世居于此的藏族人民愛護山水，使雪山、流水、動植物所組成的陸地、水體生態系統完好無損。

這里森林茂密，是中國植物區系交匯地帶，一半以上被原始森林覆蓋。高山草甸、亞高山灌木叢、中山針葉林、針闊葉混交林、闊葉林從雪峰至湖濱呈垂直分布，杉、櫟、槭、松、楊、樺等兩千多種高等植物織就了九寨溝五彩斑斕的四季景色；古老的孑遺植物長勢茂盛；珍稀的紅豆杉、領春木、連香樹、岷江柏、白皮云杉、重枝云杉、三尖杉、星葉草、獨葉草、箭竹、茶藨子點綴在林海之中。多樣的植物群落庇護了三百多種野生脊椎動物，二百多種飛禽，其中包括大熊貓、金絲猴、牛羚、白唇鹿、小熊貓、雪豹、紅腹角雉、綠尾紅雉、藍馬雞。森林裝點景觀，涵養水源，撫育珍禽異獸。正因為有這些五彩植物、美麗動物，才會與鈣華、巖溶、冰川、堰塞湖、峰柱峽谷、水簾洞構成一個相互輝映的大美世界。

可以說如果沒有森林，就沒有九寨溝的勝景。但九寨溝及其周邊森林曾作為重要的國有林場，森林被大量砍伐，在1986年9月，成都至九寨溝的直升飛機試航成功后，機組人員看到的九寨溝如同沙海綠洲，周圍大多荒嶺禿山。如果當時沒有及時采取措施，如今九寨溝可能早已消失。

所以九寨溝是幸運的，2017年的地震比起過去的危險，可能不算什么。

5

九寨溝溝口羊峒海拔2000米，西側扎瑪且莫普德海拔4500米，東側甘孜公蓋海拔4558米，分水嶺多爾納海拔4764米。強烈的新構造運動，使地殼發生急劇變化，形成高山深谷。主溝樹正溝由扎如、荷葉、黑果、丹祖、日則、則查洼六條支溝匯集而成，冰川剝蝕山谷，阻塞山谷流水，加之地震、泥石流和較發育的巖溶地貌，整個流域山巒重疊，湖泊跌宕，垂壁千仞，雪山高聳，形成水光浮翠，倒映林嵐的秀麗景色。九寨溝坐南朝北，主溝南北向，縱深約50公里。下游為樹正溝，逆流而上14公里處，分叉為日則溝、則查洼溝，三溝如“人”字形，南北流向的主要溝谷是主風景區。流域四周山地雄偉峻峭，林海蒼茫，從下而上，不同林帶層次分明，景觀斑斕。流水作用以及旺盛的鈣華沉積和地下伏流為主的喀斯特作用，形成鈣華堤埂、灘流、海子（湖泊）、跌水（瀑布），映襯高山雪嶺、湖光倒影、林嵐飛瀑，如童話，如伊甸園。

你可能想象不到，在樹正、日則溝內有大小湖泊114個，大小各異，如串珠順溝排列，故稱群海。它又與瀑布伴生，湖水因深淺、光照、湖底物質不同，不斷變幻色調，呈現不同美景。

湖泊、鈣華堤埂和瀑布以及鈣華條壩、梯海和跌水是九寨溝主要的地貌類型，它們相互聯系，不可分割。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堤埂或鈣華條壩的阻擋，就不可能儲水成湖泊，而沒有湖泊的水外溢出來，就形不成瀑布。

6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九寨溝究竟誕生于何時——我想，你可能與某株草、某棵樹、某朵花的誕生有關。

你源自它們。

——宇宙從一朵花中誕生，一個星球誕生于一粒塵埃，一粒塵埃中有八萬四千世界。這種微觀與宏觀的對比似乎格外強烈。

這些天，我還在想九寨溝的嬰兒時、童年時、少女時是什么樣子。

她一誕生，就是美的故鄉，就是無數美景的孕育體。

她嬰兒時注定哭鬧，父母親并不寵溺——這正是山河之愛，她帶著泥漿和熔巖的氣息——這種乳臭味兒直到她少年時還有。她的少年生機勃勃，芳草高茂，佳木齊天，百鳥鳴唱，瑞獸奔逐；她的青女時代始于人類誕生之時，天真清純，奔放狂野，絕世獨立，但因懷春而略顯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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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處巴蜀，盆地四周高山合圍，但我的心卻可以望見九寨溝。

九寨溝有仙境的光芒，可以照亮一大片天空。

無論在什么地方，我的心都能感受到九寨溝的光。

我與九寨溝前世結緣，此生相見，歷經的輪回，讓我禁不住淚流滿面。

再美的風景皆為人而生，風景之所以永恒，是因為它可為等候知音而永不衰老。

我可能還不配做九寨溝的知音，但我的確愛那里的每一株細草，每一朵小花，每一縷光和風。

她是我的澄明凈地。

8

來到這個過去叫南坪的地方，我已來到九寨溝身邊。我不知道這座獨一無二的小城跟九寨溝是什么關系。南坪……它能在這里像個動物似的生長。它是你的圖騰，或者是你的族徽，我以為。

河水在夏季并不清澈，像摻了牛奶。住在岸邊，四周有流水的聲音。聲音穿透野生的柳樹，沿著林中小徑而來。鳥兒在林中歌唱。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整夜都在做一個夢，我的夢里是藍色和泛著白色的浪花，不停地穿過我的身體。我感覺“我”的確存在，又清晰地覺得，我是那個藍色的流水可以流暢無礙地穿過的“無”。

次日我被窗外的鳥兒喚醒，感覺身體被水流洗滌過，格外清潔，格外空明。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見到九寨的人都要經過夢的洗浴。

9

旅游巴士拉著我走向九寨時，我的心變得格外柔軟。

海拔慢慢升高，美也在不斷變幻，最后達到冰峰的高度。

少女的胴體——一千個少女的胴體，十萬個少女的胴體，以立體主義繪畫的方式呈現。無數柔美的曲線，不斷起伏。一道山脊上，立著一片云、兩片云、三片云。

天空是變幻的，森林隨之色彩紛呈，連馬群和牛群也不停地變換顏色。

青山在傍晚呈鋼藍色、蒼黑色，如一列高墻。這環繞的青山是九寨溝的兄弟。云杉林立如戈矛，像護衛九寨溝的兵團。白云投在一座青山上，留下一片云影，遠處的森林被襯托得更加明亮。有時候，烏云會遮住太陽，但太陽的光會如瀑布一樣直瀉而下，形成一道齊天的、輝煌無比的光瀑。待陽光把烏云揉散，陽光再次灑滿群山，它已被過濾、洗滌，每一道光都像新的。還有高原的驟雨——正是陽光鋪張之際的時候，光影斑斕，希望有一團云來消磨一下這難以承受的奢侈，這團云就真的飄到了頭頂，飽滿的雨滴落在身上，算是報個信，然后便恣肆傾瀉，空中一片白亮。誰都以為那團云會瀉光，但當暴雨戛然而止，它還好好的，比先前更白。

10

九寨溝野花彌漫的春天——這里的春天和蝴蝶的翅膀一樣薄，一樣輕，卻具有季節（時間）的重量。

想象夏天森林和流水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圍攏來，無邊無際的野花一直鋪展到雪線，形成五色花海，那是花的集結。那些美無法言表，它們都屬于九寨溝……

想象九寨溝冬天的白雪，無邊無際，只有云杉的幽暗成為標記。希望冬天的九寨溝待我以白雪，待我以白雪籠罩的世界，待我以天地的冰清玉潔、大寂大靜。我希望積雪沒過我的頭頂，我能在雪中聆聽九寨溝安靜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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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相處短暫，但對我而言，九寨溝已不是異地，而是故鄉的一個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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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乘著晨光離開的，九寨溝用一場六月飛雪相送。

我厭惡走馬觀花，如同厭惡及時行樂，——我希望自己的愛能夠深入到九寨溝每一株草根的末梢，以感知它在黑暗的泥土中如何緩慢地生長。

我走時，只珍藏了九寨溝的一縷風——這已足夠……思念九寨溝的時候，我會在這縷風中聞到九寨溝所有的氣息。

本欄目責任編校：郭遠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