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那個邊遠又邊緣的寨子,因為他們,在我的記憶里鮮活起來。
“安套人”寬平叔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桂花寨有一群安套人,而寬平叔是里面的大師傅。
他總是晚飯過后一個人悄悄咪咪地往寨后的山林里鉆去,通過看腳印、聞氣味,找到動物覓食的必經之路,然后安套設陷阱,第二天總能收獲野雞呀、麂子呀、野豬呀等動物。他的套非常簡單,用底繩、釣魚線和生在路上拇指粗的黃荊條等小樹木設制而成,只要動物踩進套中,機關就會把它的腳套住,越掙扎套越緊,不會有逃跑的機會。
他把收獲的野貨拿到街上換錢,更多的是老板直接上門來購買。因為生意好,他早早地買了手表、單車、電視,成了最先富起來的人。
這天,他又在寨后的烏泡嶺安了兩個套野豬的套子。第二天清晨,他把牛放上山后正準備去收套時,臨時有人找他有事。等他下午再去時,遠遠地就感覺到有大獵物。他哼著歌興高采烈地向陷阱處奔去,跑近一看卻傻了眼,只見自家的那頭黃牯被套住,口吐白沫,已經奄奄一息了。
寬平叔心一驚,想:“拐了拐了,安翻山了!”他立馬解下套子,給黃牯喂水喂青草,牛兒好半天才回過陽來,戰戰兢兢地跟著他走回了家。
幾天后,寬平叔再去放牛時,發現黃牯眼睛血紅,脾氣暴躁。他沒在意,依然牽著它去河邊吃草。突然,趁他沒注意,黃牯頭一低,角一頂,把他死死地按在一棵大柳樹上瘋狂撞擊。
“天哪,你是要我命呀……”寬平叔凄慘的哀號引來在河壩放牛的其他人,他在大家的幫助下才脫離險境。
寬平叔在縣醫院足足治療了一個月才痊愈回家,他心里越想越氣,自己親手喂大的黃牯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里整。他把生銹的殺豬刀找來磨得亮晃晃的,喊來寨里的幾個年輕的殺豬匠,準備把黃牯殺掉。剛牽出圈門,黃牯卻一骨碌跪了下去,眼里滿是可憐的淚水。寬平叔堅硬的心又軟了下來,想起黃牯以前的溫馴,想起它幫自己耕田,寬平叔滿眼熱淚,直喊:“罷了罷了,我這是罪有應得啊!”
那以后,寬平叔再沒有去安套,黃牯也再沒有出現傷人的情況。其他“安套人”也外出打工或者經商去了。“安套人”就這樣消失在桂花寨人們的視野里。
“鐵腳板”老萬
桂花寨老萬其貌不揚,卻特別出名,因為他有一雙“鐵腳板”。
他出生的時候正值最困難的年代,加上家里兄弟姊妹多,不要說穿鞋,有套哥姐穿剩下滿是補丁的破爛衣服就很不錯了。
稚嫩的腳板在碎石上走,疼得他“哎喲”聲不斷。特別是光著腳去滿是爛刺、竹簽的樹林里砍柴,刺得雙腳鮮血淋漓,他哭啊喊啊,但痛過之后還得繼續。
下雪的冬天,他赤著雙腳去雪地里打柴,去村外的井里挑水喂牛,凍得一雙腳板成了“冰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萬慢慢長成了大小伙。
那年冬天,寨里的五保戶田大爺家失了火,人們一邊驚叫著,一邊慌亂地救火。突然田大爺哭著喊:“天,我老伴還在里面。”面對熊熊大火,還有地上那些燒紅的鐵釘,沒有人敢上前去。這時,老萬一個健步沖了進去,人們無不替他擔心,他卻背著田太婆從火海中奔出來。
田太婆得救了,老萬只是雙手有些燒傷,而雙腳卻一點沒事。人們驚呼:真是“鐵腳板”。
他的善良和那一雙特別的腳,引起了寨里儺師的注意,帶他去學儺戲。幾年下來,老萬成了一名儺師。
這年臘月,鄰村的一位老人去世,主家舍近求遠請了老萬,而沒有請同寨的儺師。那個儺師心胸狹隘,在老萬過火海、上刀梯時故意做了手腳,他把廢釘子、碎玻璃片放進火堆里,還把上刀梯的刀子磨得鋒利無比。
“哼,老子今天要看你的笑話!”那儺師在心里盤算著。
鑼鼓一響法事開始,老萬摸了摸上刀梯的刀鋒,看了看火堆里燒紅的東西。他輕蔑地一笑,拿著法器坦然從火里走過。眾人睜大眼睛,豎起了大拇指。
開始上刀梯了,老萬雙腳踩在鋒利的刀口上,自信而穩健地向著梯頂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頂端,他還向大家展示他的一絕“頭頂尖刀”。他把頭頂在一把尖刀上,雙手撐在刀梯上,雙腳筆直地伸向天空。人們驚呼著,掌聲不絕。那個不懷好意的儺師灰溜溜地走了。
原來,老萬已經得到有人要為難他的消息,便用燒開的桐油燙了自己的腳,使鐵腳板更加堅不可摧。
老萬靠著自己的厚道、精湛的儺技和那雙腳板,走遍了附近的村村寨寨,還走進過省城、京城的舞臺,甚至還走出國門去美國、日本演出過。
這天,一個小姑娘橫穿馬路時,一輛貨車風馳電掣而來。小姑娘驚得呆呆地站在路中央。關鍵時刻,老萬飛奔而去,推開小姑娘,自己卻被失控的貨車撞倒在地,貨車從他雙腿上輾過,老萬頓時暈死過去。
失去了自己引以為傲的雙腳,卻救下了一個幼小的生命。一生追求的儺戲從此再無法表演,從未掉淚的堅強的老萬這時也忍不住落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