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一路走來,走進1927年,美麗,優雅,傷感,堅定,還有著被保護得很好的純真,就這樣走進她生命中最為關鍵的一年。
對她來說,1927年似乎有個好的開端,北伐戰爭不斷推進,國民政府由廣州遷往武漢,亡夫孫中山的主義和理想,好像從來沒有與這片土地如此接近過。她的弟弟宋子文時任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當時很多會議他們都一起出席,她的母親和姐妹也在1926年底來到武漢,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
然而,她和身邊的人都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將是什么,背叛、中傷、流亡、斗爭,其力所難承受的重負,都將很快一一進入她的生命。更讓人無法預料的是,命運的暗流涌動之下,有時,一個選擇就是一生。
與家人漸行漸遠
自1927年開始,宋慶齡逐漸遠離了丈夫孫中山創立的政黨,還有自己的家人。她在這一年的選擇,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都讓很多人不解。但這些選擇其實是基于她個人對孫中山晚年政策的理解,基于要讓中國變得更好的理想和信念。若干年后,她與斯諾有這樣一場對話,也許人們能從中讀懂她當年的想法。
“他(孫中山)從來沒有相信過共產主義嗎?”
“相信的!不過開頭不相信。他曾認為我們的革命應該走一條和俄國不同的道路。1923年以后,他認為我們可以走同一條道路。”
“在他的著作中有許多言論似乎斷然否認這一點。”
“噢,你是說他的那些演講吧。那都是他即興講的。講話內容完全是根據政治局勢和聽眾而定。他在講臺演講時,我常常像貓一樣坐在他旁邊,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會發生什么事情。但是,他始終是個社會主義者,他讀了馬克思的著作,他頭腦里有很明確的目標——耕者有其田,生產的社會所有制,工業現代化,教育平等,人人都有就業機會,當然,還要打倒外國帝國主義。”
“他對無產階級專政怎么看?”
“他認為最終一定會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盡管你在他的著作中找不到這種說法。不過,對那些他需要從他們那里得到幫忙的人們,他說得很謹慎,而他的著作都是經過編輯的,以免他的追隨者鬧分裂。我們辦事必須慎之又慎,他常常告誡我說,要按中國人的方式辦事——兜圈子——不能徑直沖向目標。”
這就是宋慶齡那時對孫中山的理解。
其實,孫中山是極為復雜的政治人物,直到今天,他的諸多言行依然沒有定論,甚至存在很多認知上的困擾。然而作為孫夫人的宋慶齡卻是非常單純的。這種單純延續在她對孫的愛與理解中,她對他愛情的開始就夾雜著這種單純的敬仰。后來,宋慶齡也一直以她所理解的孫中山的政治理念為自己的政治理念,沒有任何妥協,并且無論何時何地都用最勇敢的方式將這一理念表達出來。
1927年“七一五”反革命政變之前,宋慶齡不同意武漢國民政府“分共”,給出的理由就是“容共”是總理的政策,現在要變更總理的政策,她不能贊成。她到達蘇聯后發表演說時講道:“這次來訪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使全世界明了,那些盤踞在長江流域的人,雖然自命為中國國民黨的發言人,但他們并不能代表革命的國民黨,也不能代表中國的革命群眾。”這年年底,她在蘇聯發電報這樣駁斥蔣介石:“我留在世界革命力量的心臟莫斯科是自愿的,就如同我的訪問是一種對國民黨領導人的反革命政策的自愿的抗議一樣。”伴隨著1927年的各種宣言與通電,宋慶齡與國民黨展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斗爭。
宋慶齡在關鍵時刻的這些選擇,還讓她幾乎失去了能給她慰藉的家人,特別是那幾年陪伴她最多的弟弟宋子文與妹妹宋美齡。宋子文是宋家長子,自1917年回國后,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都郁郁不得志。宋慶齡看著他一年又一年,事業上始終沒有進展與歸屬;看著他有了喜歡的女孩,卻得不到對方家庭的認同。作為姐姐,宋慶齡的心里也很難過。后來她推薦宋子文來到廣州,而這個建議成了他一生事業的轉折,從此他的能力得到更多人的認同,三十一歲時就擔任了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他們也經常一起出席一些會議,那幾年里,宋慶齡一直信任他,喜歡他并且以他為豪。
然而,也是這個弟弟,在時局劇變的那幾個月去了上海,并在掙扎后選擇了蔣介石,還親自將蔣的信帶給宋慶齡,勸她與蔣合作。可以想象,一直等著弟弟歸來一起戰斗的宋慶齡是多么失望。但那時宋慶齡還以為家人是迫于壓力選擇站在蔣的一邊,因此她的內心更多的是無助,她曾對一個朋友說起家人的選擇:“他們需要的是安全感,蔣能比我給他們更多的安全感。”
自從1925年孫中山去世,宋慶齡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明顯更多了些,這對失去愛情的她而言是莫大的安慰。那兩年,親人已經在她的生命中占據了比過去十年里都更加重要的位置。
1925年5月,家人陪宋慶齡一起去南京為孫中山挑選安葬之處。之后,宋慶齡沒有立即去國民政府所在地廣州,也許是感覺太累了,想歇歇,也許是并不那么想再介入政治,她就在上海住了好幾個月,時常與同在上海的母親和弟弟妹妹聚在一起。
1926年4月,宋慶齡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道,“妹妹美齡和我打算六月份去北京,我姐姐孔夫人在北京有她舒適的住宅,我們將在那待兩三個月”,可見當時三姐妹關系的親密。9月她去廣州參加會議時,宋美齡也一直陪在身邊。
可是,那兩年常常陪伴她的宋美齡也在關鍵時刻去武漢勸說她改變主張,同時應該也帶去了自己決定跟蔣介石在一起的消息。也許直到那時,宋慶齡才意識到跟蔣對立意味著什么,小她五歲的妹妹,將在不久的將來成為蔣的妻子。而她,因為不愿與其合作,面臨的是與所有的家人分道揚鑣。
流亡蘇聯
1927年8月,帶著對國內現狀的失望,宋慶齡選擇流亡蘇聯。而這一選擇對她人生的最大影響便是她從此進入了被紅色革命包圍的世界,這一選擇也促成了她在20世紀30年代初加入共產國際——那是一條一旦開始就注定了接下來大半生命運的道路。
其實,宋慶齡在蘇聯的日子并不舒心,斯大林沒有答應資助國民黨左派繼續與蔣斗爭。另外,那時蘇聯內部正處于斯大林與托洛茨基的內斗中,很多她熟悉的當年來華的政治軍事顧問都被迫自殺,或者死在獄中。宋慶齡后來曾對楊小佛(楊杏佛之子)說起斯大林對列寧夫人的態度,說列寧夫人與她的接觸很少,言下之意,列寧夫人在蘇聯并沒有自由。那次談話給楊小佛的感覺是,她在蘇聯過得并不開心。
宋慶齡還對楊小佛說起過蘇聯的寒冷。關于這一點,美國官方記者文森特·希恩曾有一段描述,塑造了一個讓人憐惜與心疼的宋慶齡:那是在她好朋友雷娜的葬禮上,“我注意到了孫夫人那瑟瑟發抖、微微彎曲的身影。她從中國方面的收入來源已告斷絕,而她自尊自重,不愿接受陌生人的資助。她連件冬大衣都沒有,只裹著一件單薄的黑斗篷,在陰冷刺骨、冰雪凌凌的街道上緩慢地行走著”。
其實,宋慶齡當時的經濟狀況并沒有那么不好,蘇聯政府專門撥款用于對她的接待,她還曾接受記者采訪,反駁她在莫斯科生活困苦的謠言。然而寒冷卻是真實的,在莫斯科孤立無援的那個冬天,宋慶齡在報紙上看到妹妹與蔣的婚禮盛況,一邊是世人羨慕的世紀婚禮,一邊是孤獨的流亡歲月,她大抵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家了。
而在這之前,宋慶齡遇事還是愿意求助家人的,比如10月份英國報紙報道她與陳友仁結婚的謠言,她選擇發電報給上海的家,請家人幫忙澄清。在這之后,她遭遇任何困境,都沒有向母親以外的任何家人尋求幫助,相反,在后來的日子里,她一直在竭力劃清與他們的界限……
1927年,宋慶齡在蘇聯遭遇更多的是殘酷與寒冷。與列寧夫人相比,宋慶齡的處境已經要好上太多,她在中國至少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見自己想見的人。即使她一再指責國民政府,但也并未受到實質上的傷害。
“我不要卷入又一個1927年”
也許是天性中的倔強,追求完美,不能容忍國民黨放棄丈夫晚年的三大政策,不能原諒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理想的背叛,不能接受曾經一起戰斗的朋友被暗殺的殘酷現實,更不愿意眼睜睜看著中國繼續在戰亂與貧苦中掙扎,宋慶齡在維護丈夫理想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再也不能回頭。而等待她的,是讓人心疼和嘆息的大半生。
沒有人知道1927年對宋慶齡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十幾年后,宋慶齡在與美國新聞工作者伊羅生的一次聊天中曾經說起這一年。那是在抗日戰爭快要結束時,她告訴伊羅生自己要在戰后“脫身”。伊羅生在給家人的信中說:“但她到底是脫身中國,還是脫身中國政治,并不清楚。總之她要擺脫。”她說:“我不要卷入又一個1927年——我個人的感情不能聽從任何人的命令。”
“不要卷入又一個1927年”,可見這一年帶給宋慶齡的巨大陰影。那些緊張與痛苦,那些選擇帶來的人生巨大轉變,那些辛苦的抗爭,那些寒冷孤獨的時光,雖然沒有壓倒她,卻真實地傷害了她。
1927年是宋慶齡孤獨人生之路的真正開始,相比兩年前失去相伴十年的丈夫,此后的她面臨著更加嚴酷的考驗。1925年,她承受的是個人感情上的失去與孤單;然而在1927年,她遭遇了更大更廣闊的孤單,與家人、朋友漸行漸遠,從此她在中國歷史上的形象就刻下了孤獨與憂傷的永恒印記。
然而也是1927年,比1925年更激發出宋慶齡內在的力量。她從悲痛中站起,開始獨立參加政治活動,她在政治旋渦中的堅毅與決不低頭的勇氣,到1927年才真正顯示出來。而堅毅和孤獨,也成了她后來人生的底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