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

去天王星過年

一個小時前，陳風還不用擔心他正加速墜入天王星炙熱的冰海洋這種事。按照行商的說法，行話把“這種事”叫作偏航，聽起來仿佛是小事一樁，都不夠格寫進名為《寒假趣事》的作文，可他的感受完全不是那樣。除了擔憂現(xiàn)實，他還不知道怎么向爸媽講述這件事，心里一團亂麻。

三天前他還沒考慮過怎么（以及在哪兒）見父母這種平常事，他照慣例提前做完了寒假作業(yè)，只等他們回家來，瘋玩半個月。但是爸媽給他發(fā)來了親切的節(jié)日祝福，那段錄像在不知疲倦地飛行了將近三個小時之后到達了他的郵箱。

“乖兒子，今年過年我們不能回家了。能源的需求量很大，礦廠所有人都要加班。不過你放心，預計年假將調(diào)整到夏天，到時候補給你一趟旅游，我們可以去火星地下城住半個月。”他們說，“春節(jié)快樂，好兒子。隨信附上壓歲錢兩百大洋，提取碼5m20。過個快樂的寒假！”

可以說這是他偏航的直接原因。火星地下城沒有孩子不向往，可現(xiàn)在是過年呀。他很快就做了決定。他已經(jīng)是七年級的學生了，有些五六年級的孩子都獨自在太陽系里飛來飛去，他為什么不可以呢？

說服爺爺奶奶比他預想中順利，爺爺甚至滿懷深情地懷念起自己六歲時滿大街跑的英雄事跡。“你也該是個小大人了。”爺爺說。

“滿街跑……你好意思說，”奶奶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孫子要去的可是天王星。”

巧的是，剛好有一艘飛船將在除夕當天到達天王星6號氣礦廠，簡直就是天賜良機。三個人商量好暫時不聲張，給陳風父母一個驚喜。

那是三天前的事，眼下只剩下驚，沒有了喜。但這不能算他的錯。過年跟爸爸媽媽團聚有什么錯呢？他長吁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爸爸說過，如果不是你的錯就不必自責，摔倒了就站起來，繼續(xù)走。

可惜他眼下正在一艘高速下墜的飛船里，站起來好像不頂用。他站起來蹦了兩下，物理法則不允許他這樣阻止飛船的墜落趨勢。不過他也不是特別擔心。山姆正在外面檢修，對于怎么修好自己的飛船他自然有數(shù)，要不然怎么能做一個穿梭在群星間的行商呢？

6號空間站已關(guān)閉

長途旅行累死人，光是加速和減速就用去了23個小時。60g的加速度下，所有人都被固定在慣性阻尼座椅①里面絕對不許動彈。每個人還穿著維生套裝，喝水和排泄都在里面了，除了機器護工，可以說飛船上沒有活動的東西。

2.5萬千米的最高秒速下只飛了21.8小時，旅客可以正常活動，但他始終昏昏沉沉，唯一的印象是一段新聞，它播了好幾遍。

新聞?wù)f，科學家監(jiān)測到卡戎②附近有頻繁的負能量出現(xiàn)，這增加了科技騰飛的聯(lián)想。對蟲洞和曲速場的憧憬立刻促成了很多研究計劃，而在60億千米外建科學城需要大量的“傳統(tǒng)”氦-3能源，因此氣體礦公司業(yè)績大漲——雖然氦-3聚變引擎也才盛行二十年，科學家已經(jīng)在著手尋找更高效的動力了，他們對超光速旅行的熱情再一次被負能量點燃。

陳風一個人下了船。地球空港要求旅客上太空必須穿好磁力靴，但他們沒說不可以關(guān)掉。他關(guān)閉磁力靴，在微重力環(huán)境中像鳥兒一樣飛了起來。

飛船卸下一批貨之后就往冥王星出發(fā)了，它會在返程時再來裝載氦一3成品燃料和可回收廢品到地球。陳風偷偷飛了幾圈，碼頭上干活的都是機器搬運工，沒人管他。

玩夠了以后，他打開磁力靴，一直走到出口才看見兩個人。其中一個穿工作服的管理員把他攔了下來。“禁止通行。空間站因年度檢修全面關(guān)閉。”

“可我爸媽在上班呀。”

“不在這里。”管理員要了他父母的姓名，查詢之后說，“他們?nèi)チ?號空間站。”陳風完全不明所以，管理員說：“檢修期間本站人員都分散到了其他空間站。”

另一個人插話說：“我要走了，既然這孩子需要船，我就去5號吧。”陳風注意到他長著大胡子，身材高大，穿一件飛行夾克，看上去挺和善。

“很好，山姆。”管理員答道，又轉(zhuǎn)頭告訴陳風，“檢修需要三天，這里可沒人接待你，山姆會帶你去找父母。”

陳風很快就跟山姆混熟了。如果將自己的健談指數(shù)設(shè)定為5（人類的中位數(shù)），那么山姆就是9.9（人無完人）。當然了，他是行商，這是職業(yè)素養(yǎng)。

行商是很罕見的職業(yè)。據(jù)說在大航海時代很風靡，那些有冒險精神的小商人，不甘于平庸的生活，遠行到船只車馬能抵達的任何一處角落，沒人知道他們賺不賺錢，卻都知道他們把文化＼知識和冒險精神傳遍了世界。全球化的商業(yè)時代終結(jié)了這種職業(yè)，因為商品能通過發(fā)達的物流及時到達每個人手中。不過在太空時代它又出現(xiàn)了，是什么原因呢？

“大型貨船只能保障星際移民的基本生活，空間站和移民星球還沒成為健全的城市，娛樂和精神上的需要，以及小眾的需求就要靠我們來滿足了。”山姆說。

“以后定居點都會發(fā)展成城市。”陳風說。

“是啊，所以我很珍惜現(xiàn)在的工作，哪怕飛到冥王星需要一個多月我也高興。”

小飛船偏航了

比起定期航班，山姆的飛船小得可憐，飛得也慢，它最快只能達到一秒鐘兩千千米，加速度只有40g。不過山姆的語氣和表情都很自豪，別看小飛船速度不到巨艦的十分之一，他卻照樣周游太陽系。

“要是飛得更快，不是能多做很多生意嗎？”陳風忍不住問。

“你知道一級航天引擎多貴嗎？不光是引擎，過載限制要提高，外殼和自動防撞系統(tǒng)都要更換，我只是做小買賣的！”

陳風停止操閑心，在駕駛椅中坐好。山姆也固定好自己，在控制臺上操作起來。

輔助的等離子引擎首先啟動，把飛船推離了空間站。山姆設(shè)定好航線，距離5號空間站22332千米，電腦自動計算了方案：首先加速236秒，再減速236秒，正好停靠。

山姆按下主引擎啟動按鈕，沒反應(yīng)。他又按了一遍，電腦說話了：“氦一3存量不足，反應(yīng)堆無法啟動。”

山姆吵架似的沖電腦嚷道：“剛才還顯示10%呢！”陳風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訕訕地說：“我本來打算在空間站加燃料的，誰知道他們關(guān)門了。”一朵烏云飄上陳風心頭，山姆又解釋說：“可能是傳感器出故障了。”

“那怎么辦？”

“我去看看，你先參觀一下飛船吧。”山姆跑出駕駛艙。陳風把自己解開跟了出去。

駕駛艙外面，衛(wèi)生間和氣閘艙正對著，他試了試，氣閘艙有密碼鎖，不必擔心上錯廁所飛進太空。

中間的船員艙一側(cè)并列著兩間臥室，主體是休息室兼廚房，比他家客廳還大。不過行商大半年都住在這里，想想也不算大了。船員艙后面是設(shè)備艙，看銘牌就知道，維持飛船運行的設(shè)備主體都安裝在這里。

山姆從尾部動力艙出來，告訴他氦一3其實差不多夠用。陳風不敢想象一個船長連飛船的燃料存量都沒有數(shù)。

山姆認為既然電腦之前算錯了燃料存量，不妨騙騙它。可這一次系統(tǒng)異常清醒，他企圖繞過自檢強行啟動主引擎的努力全都失敗了。不但如此，電腦又報警了，冷冰冰的聲音仿佛在故意嘲笑船長，“非指令性空速降低。進入下滑航道，角度負0.5度。”

“為什么下滑？”陳風腦子嗡嗡亂響。

“我們在靠慣性飛行，風的阻力讓飛船減速了，維持不住環(huán)繞軌道就下降了。”

“飛船要墜——墜落了！”陳風說。他原本想說墜毀，嚇得自己趕緊改口。

“我們不說墜落，不吉利。再說了，還是過年呢。”行商停頓片刻，“我們管這種事叫作偏航。”

倒也是，過年時不許說不吉利的話，他差點兒忘了。“有辦法嗎？”

“讓我想想……輔助引擎可以使用，但它不能推動飛船，只能調(diào)整飛行姿態(tài)和轉(zhuǎn)向——”

一陣條紋樣的閃光忽然出現(xiàn)在陳風眼前，同時響起兩下輕微的“噼啪”聲。他忍不住嘁了一聲。

“你看見閃光了嗎？”山姆緊張地問。

“看見了，不是燈在閃嗎？”

“燈不會閃，那是大氣層的電離。”山姆撲向控制臺，咕噥了一句幸虧老飛船用的是觸摸屏，沒被擊穿。“干擾了導航……”他繼續(xù)咕噥，“通信也壞了。”

“怎么搞的？不就是閃電嗎？”

“這可不是普通閃電，高能質(zhì)子風暴造成電流紊亂，可能覆蓋了數(shù)據(jù)，也可能毀壞電路。”

“那不是麻煩大了？”

“麻煩大了。”

這件事純屬倒霉

沒有燃料，引擎無法點火；導航故障，不能改變航向；通信損壞，無法求救。山姆卻安慰陳風：“不用擔心，我們離星球表面1萬千米，有足夠的時間處理。”

山姆去艙外修理導航和通信雷達了，只叮囑他注意電力。電力有什么可注意的呢，陳風感覺這句話很不祥，輔助引擎不是很正常嗎？

一個多小時前，他還是個憧憬跟父母團聚的普通孩子，現(xiàn)在卻獨自坐在一艘舊飛船里與世隔絕，跟山姆都無法通信。

事情出了錯，是誰的錯呢？行商嗎？

他正穿著耐高溫太空服在飛船頂上忙碌，外面有500多度，他面臨的危險比自己更大……不，不，他沒有危險，他只是有點兒糊涂，陳風想。他由衷地喜愛自己的老飛船，卻好像不太了解它，竟然被假信息騙了。

山姆健談又熱情，才見面就告訴了他很多事，這種性格對一個本該嚴謹?shù)拇L算不算壞事？

山姆告訴他，這一趟專門為中國空間站的春節(jié)準備了好多東西，可惜他們被分散開了，來不及把貨物都賣掉，他肯定要虧本了。山姆告訴他，管理員說加班回收的采氣罐會交給其他空間站，等6號礦廠開工后再償還。

陳風很熟悉采氣罐。都是爸爸告訴他的。浮空采氣罐比行商的飛船還大，那可不是普通的空罐子，它才是采集氦氣的關(guān)鍵設(shè)備。采氣罐被放置在對流層，過濾其他氣體，只收進氦氣。采氣罐要有定點飄浮能力，有保持航向的自調(diào)整能力，要頂?shù)米α鲗拥拇箫L，可以說它是有動力和定位、變軌功能的小型飛行器。實際上目前在天王星建立空間站采礦的十個國家都是有能力制造浮空罐的，空間站和飛船都不算什么尖端科技。

采氣罐回收后在空間站進行提取，留下氦一3，丟棄氦-4。根據(jù)氣礦品質(zhì)，提取比例在1/10000到1/300000雖然氦-4也是有用的工業(yè)原料，但土星有運行了十幾年的氫氦采礦站，沒必要再浪費飛船空間從兩倍遠的地方把普通氦氣運回地球。

開始人們還打算在木星采集氦一3，可是木星的風暴太猛烈了，對采礦船威脅過大，而天王星比土星還要平靜，氦也沒有沉降到深處，所以這里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氦一3礦廠。

“所以，這就是加班的原因，供不應(yīng)求。”陳風自言自語。所以，誰都沒有錯。飛船剛剛下滑進電離層①就被“電離”了一下，純屬倒霉。

山姆的破飛船喜歡折騰人

陳風調(diào)整船頂攝像機，虛擬窗戶上出現(xiàn)了行星環(huán)，一圈圈灰暗的宇宙塵埃外面，還有暗紅的v環(huán)和藍色的U環(huán)包圍著，造成虛假的安全感——飛船是被行星環(huán)保護著的。

他知道行星環(huán)正在離他遠去。安全感并不存在。他想，比起脫離行星飄向深空，墜入行星是更可怕的事。飛船墜入無依無靠的境地，最近的一顆內(nèi)衛(wèi)星也有4萬多千米遠。這樣墜落下去只能碰到浮空罐，那可不能給飛船停靠。

為什么不把礦廠直接建在衛(wèi)星上面呢？這樣即使飛船墜毀，也有足夠的時間等待救援，從5萬千米墜落比從1萬千米墜落可要從容得多。

內(nèi)衛(wèi)星的軌道因為相互擾動很不穩(wěn)定，速度又不可控，不如空間站方便；穩(wěn)定的主群衛(wèi)星又遠離對流層100多萬千米，采礦成本太大。爸爸說。

不對，這不是爸爸說的。也不是老師說的，他甚至從沒提過那個問題。這是上了七年級，有查閱基礎(chǔ)資料庫權(quán)限后他自己研究的。僅僅幾個月前的事，他怎么忘啦？

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氧氣不足。”艙內(nèi)警報給了他答案。他吁了口氣。還好，并不是自己神經(jīng)錯亂，氧氣不足大腦思維肯定會受阻的。

氧氣不足？他一激靈，從讓人頭痛的無效思考中擺脫出來，去看控制屏。

“氧氣不足，氧含量18%。”電腦斬釘截鐵地說，“壓縮空氣不達標，原因是主電量不足，空氣循環(huán)控制器離線。”

難怪山姆要他注意電力，看來他對自家飛船愛耍性子折騰人是深有體會的。

他嘗試讓空氣循環(huán)器再次啟動，電腦拒絕執(zhí)行，它要用有限的電力保證主控系統(tǒng)正常運行。

“正常運行，虧你好意思說。”他咕噥著。

電腦倒是給他列出了解決方案：用航天燃料電池輔助供電。陳風懷疑這飛船特別喜歡輔助的東西，這一點很快也證實了。

空氣控制器已經(jīng)插著一塊航天燃料電池了，電量顯示為47%，積水盒沒有滴水，說明它不再放電了。他把電池抽出來到動力艙去充電。跟普通燃料電池不同，它不在電池里面分解氫氣，因此很安全，體積也只有手機那么大。

電腦已經(jīng)在警告氧氣含量17.5%了。他悲憤地想，假如一個人不知道等離子引擎可以給航天電池加注氫離子和電子使它再生，那不就憋死了？

還好山姆做了準備，動力單元已經(jīng)給一塊電池充電到73%了，陳風小跑回去把它插進空氣控制器。氧氣回升了，18%，繼續(xù)回升， 20%。

“嘀——電量不足，空氣循環(huán)控制器離線。”陳風趕緊去看電池，只剩49%了。這個爛電池嚴重老化了，而換下來的那塊，才充電到51%。

真想知道這艘破船上，還有什么東西沒壞。他詛咒般地說：“你肯定是上一個世紀的潛水艇改裝的。”

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去看控制屏上的一長串菜單：溫控系統(tǒng)，生命維持系統(tǒng)，電力，通信，導航，動力，推進……有紅有綠，還有黃的。他靈機一動，有些是眼下不需要的系統(tǒng)，比如導航。

導航儀里面真的插著一塊電池，電量100%。主控系統(tǒng)是永遠不會讓導航離線的，這說明船長和飛船都非常看重導航。可惜天王星不在乎。

他把這塊電池交給了空氣循環(huán)控制器。皆大歡喜。

有救了——馬上團聚過年，

對嗎？

山姆剛剛回來。他說粒子風暴毀掉了微波通信器的內(nèi)存，但他修復了低頻雷達，這個不能實時通話，只能發(fā)送無線電廣播求救。

山姆簡單說明了遇險情況，設(shè)置了定時發(fā)送，安慰他說：“放心吧，環(huán)赤道軌道上的十座采礦空間站都有全天候的監(jiān)聽。你應(yīng)該知道，守望相助，是太空合作的首要原則。”

山姆讓他休息一下。陳風脫了磁力靴，靠天王星的微重力倚在另一間臥室的床上，呆望著右舷廣角鏡頭拍攝的影像。太陽在地平線上面不遠，一點點地劃出陡峭的弧線，緩緩向另一頭落下，好像一只螢火蟲爬行在咬了一口的餅的邊緣。

形狀怪異的云彩在反向的赤道風吹拂下向身后一點點飄去。有亮的，一片一片閃著光，那是甲烷云，暗淡無光的則是乙烷和乙炔，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告訴過他了。作為氣體礦專業(yè)的工程師，爸爸對行星大氣了如指掌，總想抓住一切機會把知識傳授給他。

據(jù)說天王星平躺在軌道上的原因是被一顆月球那么大的胚胎行星撞了一下，對此，他表示懷疑，“被撞的會飛出軌道。然后它撞上海王星，海王星又撞別的，太陽系就亂套了。”

爸爸問：“你在玩彈子球嗎？”

“反正不應(yīng)該被撞倒。”

“要是重量合適，速度又快，比如一顆子彈打中不輕不重的物體，物體就會倒下，不會被撞飛。”

“那應(yīng)該有個洞呀。”

“天王星充滿了氣體呀，里面又是液體，哪會留下洞呢？”

“可那個撞它的球呢？”

“化了唄，”爸爸說，“天王星的地幔可是幾百萬大氣壓和幾千度高溫的水氨海洋。”

“好吧，你贏了。”他無奈地說。

那是小學三年級，正是對什么都感興趣卻什么也弄不懂的年齡，現(xiàn)在想起來他覺得很好笑。有趣的不是他什么也不懂，也不是深奧的科學知識，而是爸爸每次都鄭重其事地說，聽好，現(xiàn)在要傳授你高深學問了，然后被他東扯西拉打個岔，對話就偏離了方向，行吧，那么開始胡扯好了。更有趣的是，爸爸比他還能扯——工作起來那么嚴肅的爸爸也會那樣。

唉。沒出意外的話，他們已經(jīng)開始一年一度的茶話會了。雖然他不太懂爸爸的話，不過沒關(guān)系，話題最后總會被媽媽從天外拉回身邊的。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他偏航了，偏得太遠，而他們還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要是媽媽知道他正在一艘墜落的飛船里，肯定會急哭的。

他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媽媽常說父子兩個是偽裝成科學家的相聲演員，就愛空談，而她是行動派。媽媽一定會想盡辦法弄到一艘飛船來找他，但她能不能找到呢？導航?jīng)]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山姆也不知道。

山姆來敲門。“過年了。”他說。

和行商吃年夜飯

他們穿過廚房地板的門來到下層貨艙。貨物塞在封閉貨柜中，有一半都是春節(jié)能用的。有對聯(lián)、燈籠、剪紙，各種小掛件和飾品，還有許多煙花，裹在特制保鮮盒里的花，以及任何時候都能作禮物的書、首飾，帶吸盤的精美擺件，甚至還有復古唱片。

他感覺山姆像個擺地攤的，忍不住笑起來。山姆說：“這些稀罕玩意兒挺值錢的。”

“不像值錢貨呀。”陳風老老實實說。

“太空中買不到呀。”山姆為貨物辯護，“再說了，這都是藝術(shù)品，你不覺得很有美感嗎？”

陳風點點頭，不忍心戳穿他。顯然行商是個空有藝術(shù)追求卻沒有藝術(shù)細胞的人。“能賣完嗎？”

“本來能的，現(xiàn)在連船一起丟掉了。”山姆搖搖頭，收斂起驕傲，拿了幾樣食品遞給陳風，又選了幾支煙花。

陳風很驚訝。“飛船上能放煙花？”

“沒問題。飛船防火。”

“可是飛船剛挨過電擊呀。”陳風提醒他。

山姆猶豫了一下，換了幾個小一點兒的。陳風瞪著他。“好吧。”山姆把煙花放回去，拿出幾支幼兒園孩子捏在手上揮舞的微型煙花。“這個可以吧？”

他們認認真真地吃了一頓年夜飯。陳風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一艘偏航的飛船里過除夕，他覺得山姆跟家人一樣親切，于是推心置腹地說：“為這些貨航行這么遠不會虧本嗎？”

“不虧本。”山姆說，“賺錢不多，但我喜歡云游。我有一個簡單的目標，飛行一個月或兩個月去實現(xiàn)它，再去下一個目標。我喜歡這種簡單直接的生活。”

陳風不太理解。“這些東西都有人喜歡嗎？”

“重要的不是東西，你明白嗎？我不知道他們需要不需要，但是我說，這是來自幾十億千米外的一個紀念、一份禮物、一片回憶，他們會不買嗎？實際上我第二次去的時候，人們都說老兄我可想死你了，趕緊來一份紀念。不管我給什么，他們都要。”山姆點燃了煙花，“就像這個，幼兒才喜歡吧，可是你會不要嗎？”他又點了幾支塞給陳風，笑得像個孩子。

陳風也像行商那樣笑了。他明白了，山姆帶去的不是商品，而是一種他說不清楚的事物，它確實存在，它讓人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立，跟這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山姆好像在說：“我給你些什么吧。我有這么多東西，你挑一個順眼的？”

太空有這么多人，而山姆的東西也不少。

偏航的拉回去過年

飛船越來越快地墜向天王星深處，陳風焦慮地盯著虛擬窗戶。

淡藍的天空不見了，濃云蓋住了屏幕。越來越密的黑云就在眼前，一場毀滅天地的暴風雨要來了。

浮空罐飛快地向上掠過，他們已經(jīng)在采礦層下面了。這意味著飛船離天王星的海面不到300千米了。沒有人會來到這么低的位置，飛船徹底失控了，還差幾分鐘就會墜毀。

他要掉下去了，那是氨和水的巖漿，幾千度高溫，幾百萬大氣壓，那是熔化胚胎行星的死亡海洋。不！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不！”他大叫起來，顧不得什么面子了。他要呼救，但是嗓子卻緊得發(fā)不出聲音。

飛船輕輕晃了一下，減速了。窗外的烏云不見了，透明的水包圍著他們。水很溫暖，據(jù)說有50度，那么可以說他們跌進了浴缸。飛船緩慢卻堅定地減速，晃晃悠悠的感覺很不錯，像秋千蕩到了最高點，有一個暫停。

接下來將是更快的下墜。

“不！”他放開喉嚨高嘁，嘶啞的聲音嚇了自己一大跳。

山姆拍著他的肩膀。“嗨，你睡著了。”他語調(diào)輕松，不過眉毛皺得很緊。

他迷茫地看著山姆。山姆說：“你睡得可真快呀，五分鐘前還談笑風生。”

窗外一片晴空，海面還在底下很遠很遠的地方，根本沒有什么氨水和巖漿。只有甲烷云閃著耀眼的光，靜靜地飄浮著，仿佛一條條彩帶，溫柔卻又堅決地把對流層和平流層隔開。光解的甲烷把整個星球染成藍綠色，太深了……

他以前從沒見過天王星有這么深的顏色，好像海王星一樣，他們恐怕還是靠得太近了。他囁嚅著問：“我們還在礦區(qū)上面嗎？”

山姆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才舒展開眉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家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我告訴你，以現(xiàn)在的角度，再飛一天也進不了對流層。”

通信器“嗶嗶”響了兩聲，又嘶啞地發(fā)出虛張聲勢的咆哮，仿佛一百多歲的老頭子在清喉嚨。山姆和他一起盯著通信器，過了好半天，它終于帶著一艘老破船的驕傲說話了。

“這里是天王星采礦船5-11號，‘藍鴉號’飛船，我已經(jīng)看見你。請保持當前航向，預計5分10秒后到達接觸點。”

“他們派來了采礦船！我的船和貨都有救了。”行商開心地蹦起來，“可惜年已經(jīng)過了。”

“沒有。”陳風告訴他，中國人的春節(jié)會持續(xù)半個月，他還有機會把藝術(shù)品都賣掉。

通信器又發(fā)來第二條口信：“陳風，你父母在船上，轉(zhuǎn)告你不要緊張，見到你是他們最開心的事。”

山姆貼心地說：“假如他們要罵你，你就說全怪我拉你上賊船。”

“沒事。我爸說話，說著說著就跑偏了，批評我也不會超過三分鐘。”

“人類的常態(tài)就是偏航。”

“沒事，我媽會把我們拉回去。”陳風說。他對這個詞有些過敏了。

“有意思的一家人。”山姆說。

“你也不差。”陳風回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