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明熱寂說

A區巨大的穹頂下，聳立著一座孤獨的金字塔形建筑。

自從衰亡期開始以后，全球的高樓大廈漸漸退出歷史舞臺，由于戰爭和人口不斷減少，建筑趨于低層，甚至轉入地下。

如今的科學聯合會大部分已經轉入了地下掩體。

作為科學聯合會舊址，那座金字塔形建筑現在是人類文明資料存儲池和聯合會的員工宿舍。

底層的一套寬敞公寓內，此刻正亮著一盞閱讀燈。

落地窗旁邊一個簡潔的尼龍沙發里坐著一個外族男子，正在讀一本巴掌大小的古樸書籍。

男子的頭發和瞳孔是灰褐色，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身材修長而勻稱，周身上下散發著書卷氣。

“今天和徐為談得怎么樣，連恩？”祝悠然從黑暗處走進房間，打開大燈，落地窗外的寧靜夜色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鏡面反射中二人的身影。

“很不錯，他很聰明，問了我一些問題，就將那些零散信息都串了起來。”連恩放下書，微笑著看向祝悠然，“悠然，我正在看一本古代的科幻小說，名叫《基地》，你看過嗎？”

“好像聽說過，怎么了？有受到啟發嗎？”祝悠然走到連恩對面的沙發前坐下，點開了房間助手，為自己點了一杯咖啡。

兩人結婚已經十年了，卻還住在聯合會的員工宿舍，孩子則住在政府寄宿學校。

“啟發總是有的，”連恩是位理論物理學家，他喜歡在科幻小說中尋找靈感和整理思路，“不過有一點，古代的人們似乎認為文明會周而復始，一個偉大的帝國消失之后，另一個偉大的文明終將誕生，甚至更加先進。”

“這有什么不對的？連恩，我覺得你太過悲觀了。”機器人助手送了一杯咖啡進來，祝悠然端起來放到嘴邊嗅著咖啡的香氣，“雖然這些年來文明熱寂說逐漸占了上風，我們總要對明天充滿希望。”

“我是充滿希望的，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連恩翻了翻書籍的頁面，他不喜歡屏幕，只喜歡書頁的手感，“悠然，我知道你信仰主神，如果祂始終能給你信心和力量，這是好事。但你不能否認，徐為破譯的信息支持文明熱寂說，宇宙中的文明一直處在退化的過程中。”

幾個月來，徐為破譯了大量非編碼DNA信息，這些代碼有的來自人類自身的基因組，有的來源于最古老的單細胞生物，它們都指向一個事實：我們有上一級文明的存在。

徐為將它命名為海洋日文明。

“連恩，編碼的破譯也可能犯了錯誤，那塊羅塞塔石碑——海洋日金銘文也來路不明……”祝悠然望向落地窗上的反射圖像，她知道這種概率微乎其微。

連恩沒有說話，只是歪著頭微笑看她。

祝悠然被看得有些心虛，“好吧，我承認你和徐為是對的。可如果文明在退化，我們消失之后，下一級文明會是什么？”

“也許，是她。”連恩后仰靠在沙發靠背上，轉頭看向一臉無辜的機器人助手，“又或許，我們就是文明的盡頭，地球之后，再無文明。”

太陽進入衰亡期后，文明熱寂說一直是作為假說存在，而明天的信息發布會后，它就要成為鐵板釘釘的事實。

祝悠然感到身上的責任很大，禁不住緊張。

“請原諒，連恩，我不是一個物理學家，想請你再解釋一下文明熱寂說，以確保明天的發布會上不會傳遞什么錯誤的信息。”祝悠然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因又讓她更加緊張，心跳更快，“雖然我曾經在中學里學過一點兒，但是并沒有真正搞明白，地球之后，為什么不可能有更燦爛的文明？”

“這一切要從宇宙熱寂說說起，宇宙熱寂說，你明白吧？”連恩微笑著看向對面的妻子，他很喜歡她，不止因為她聰明，更因為和她討論問題時會收到智慧的反饋，“古代的……熱力學第二定律，你也明白吧？”

祝悠然雙手端著咖啡杯，點了點頭，這點科學素養她還是有的。

“從無機世界生成生命的過程，是一種局部熵減，而整體環境熵增的過程。”連恩不緊不慢地說道，“人們曾經以為只要我們愿意增加大環境的熵，就可以無限減少某個局部的熵。這樣在宇宙的某個角落中，就有可能誕生燦爛的文明，并且不斷發展，占領整個銀河系，甚至是……宇宙。這樣樂觀的情緒到了衰亡期開始以后逐漸收縮，文明熱寂說開始興起。說到文明熱寂說，還和你們生物學多少有點關系。”

連恩扶了一下黑框眼鏡，灰褐色的眸中閃過一絲光亮。

“你繼續說，我在聽。”空調的溫度好像有些太低了，祝悠然握著咖啡杯的雙手開始微微顫抖。

“信息是一種負熵。生物的形成過程需要極大的負熵。曾經人們以為陽光就是制造生物過程中的負熵，但恐怕不是。”連恩的手指輕撫書頁，又轉頭看向房間內的機器人助手，“例如她，只是給一堆鋼鐵通電的話，哪怕通上一百萬年，鋼鐵也不會變成機器人，她也不會做出任何有意義的舉動。這說明電流的負熵不足以產生生物信息，更遑論陽光。真正讓她做出有意義舉動的，是她體內的程序，是設計者投入的信息。”

“連恩，你是說，曾經有一個燦爛的文明，將信息注入我們體內？”祝悠然不自覺地摸了一下頸上佩戴的吊墜。

主神啊。

“不錯，你了解這一點。但是你還要了解，信息的傳遞是有損耗的，而且損耗巨大。所以……”連恩又指了指機器人助手，“我們只能制造出這種級別的智慧。我們無法從無機環境中制造出自己，更不可能制造出更先進的智慧。”

在自然條件下，復雜的信息經過損耗，會變成更簡單的信息。生物大分子的碳鏈順序和結構說到底就是一種信息。

祝悠然仍在消化剛才得到的信息，“上一級文明是什么樣的？”

“上一級文明比我們先進很多，卻只能造出我們這種程度的……智慧。一切都在退化中，最終會歸于沉寂。”連恩合上書，又看了機器人助手一眼。

它機敏、服從、快速，卻遠不能稱為智慧。

宇宙中，又或許是這個宇宙之外，曾經遍布燦爛的文明和信息，然后它們一層一層退化，最終智慧僅存在于某個角落里一個叫做地球的星球上。

“海洋日文明去了哪里？”

“消失了。”連恩面色肅然，他知道祝悠然是虔誠的主神信徒，不想給她虛假的希望，“根據徐為破解的信息，他們的文明曾經布滿那個宇宙，先進得超出我們的理解范圍，但是他們也逃脫不了消亡的命運。在消亡之前，海洋日文明用僅剩的力量制造了我們——宇宙中僅存的文明星火。”

祝悠然的肩膀忍不住顫抖，聲音里有些顫音，“有沒有可能，上一級文明舉全文明之力，制造出比自己更加高級的智慧？”

“當然沒有。”連恩十分冷靜，“在自然面前，他們連自保都做不到，更不要說制造出超越自己的智慧。不要忘了，信息的傳遞過程中有著巨大的損耗。信息的傳遞，也就是做功，一定是有損耗的。”

“我們不是也研究出了一代又一代，愈加先進的機器人嗎？”祝悠然認真地問道，“《基地》那本書中，人工智能甚至是超越人類的存在啊！”

“那只存在于幾千年前的小說中，悠然，現在已經沒有人寄希望于人工智能了。”連恩忽然低聲笑道，“我們的文明，也僅僅到此為止。”

作為物理學家，連恩對這一切看得很淡，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可是我們還有珠恩，再下一代的人也許會進一步改良機器人，讓她們，讓她們……”

珠恩是連恩和祝悠然的女兒，祝悠然一時不知道要怎么說，她只是相信未來有無限可能。

“讓她們怎么樣？制造出與我們同級別的智慧，還是更高級的智慧？”說到這里，連恩英挺的鼻子忽然聳了一下，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悠然，你還有沒有更多的非編碼DNA？”

“還有很多，怎么了？”

“我留意到一件事，”連恩灰褐色的眸子左右轉動，瞳孔漸漸聚焦，“徐為前幾天破解了一段代碼，那是……那好像是……海洋日文明自己的遺傳密碼片段。”

“主神的遺傳信息？”祝悠然也震驚了，“他們為什么要……留給我們？”

“他們在試圖翻盤。”連恩站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踱步，眉頭漸漸蹙起，“他們想要……重現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