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之星

遇難日記001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4月23日，地點不明。

我叫洛莉，是執行歡樂谷星-新阿爾比昂航線的定期運輸船CTR- 772的唯一幸存者。說是“唯一”，其實船上連我在內總共也就四個人：拜現代艦艇高度發達的自動化水準所賜，只需要包括艦長和兩名常務船員在內的三人組就能有效地操控那艘總質量超過四百萬噸、長達五百米的巨型飛船，而無事可干的我則被稱為“掛件”——沒法子，畢竟太空海事學院早有規定，每個新學員都必須到一艘正規飛船上實習半年。所以，就算沒有活兒，我也只能來湊這個數了。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只有在災難落到頭上的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無聊到底有多么美好。”這話雖然未必完全準確，但拿來形容我的遭遇倒是頗為貼切。就像所有在嚴絲合縫的自動導航程序操縱下的運輸船一樣，CTR- 772上的日子重復、枯燥、非常無趣，我每天的“工作”只是跟著那兩位常務船員檢查設備，再在艦載計算機生成的日志上簽字而已。由于大多數航行時間都花在高維躍遷空間之內，我無法看到浩渺壯闊的銀河與星海，甚至感受不到飛船的行進，只能靠存在個人終端里的漫畫無精打采地打發時間。當然，在這種狀況下，任何人都難免會希望“發生點兒什么”，好稍微調劑調劑這無邊無際的無聊。

不過，當那個“什么”真的發生之后，我立即就后悔了。

打破無聊的，是一枚游蕩的冰彗星。在銀河中，這種由塵埃和水冰構成的小天體比比皆是，本身一點兒都不稀奇，但是，它們出現在高維躍遷空間內的概率就很低了。通常而言，只有在宇宙空間物理結構發生罕見的異常時，這種小玩意兒才有可能出現在高維躍遷空間內，而飛船在躍遷過程中撞上這種東西的概率，甚至比一口氣連續一百次買中銀河大樂透頭等獎的概率還要低。

換句話說，我們自然也對這東西沒有任何防備。

當船長意識到不對勁時，撞擊已經發生了。在常規的三維空間內，這種質量的小天體根本不可能對CTR- 772這個級別的大船造成威脅，但高維躍遷空間中的物理定律有所不同……即便我們及時返回了常規的三維空間，也已經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傷。更不巧的是，我當時恰好不在艦橋上，因此，只能選擇登上離自己住艙最近的個人逃生艙，倉促彈射。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樣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因為設備簡陋的逃生艙甚至連定位系統都沒有安裝。我現在只能期望，在逃生艙內的生命維持系統徹底罷工之前，能夠進入一顆行星的軌道……

遇難日記005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4月27日，某宜居世界。

我不知道在銀河中是否真的存在神靈，但無論如何，我的祈禱看來確實有效——在一周的無動力漂流之后，我的逃生艙成功地被某個行星的重力場俘獲，并在自動著陸程序的協助下成功抵達了行星表面。

這顆行星擁有可以呼吸的氮-氧大氣層，而且比例與古地球一模一樣。從出現在遠方的巨大建筑遺跡推測，這大概并不是巧合。由于繞轉的恒星比太陽系里的那顆暗淡一些，這里的維管植物a的色調透著陰沉的墨綠色，也許是因為氣候干旱，大多數植物都已經退化掉了葉片，但不足0 . 8 g的本地重力卻讓它們長得相當高大。這些上百米高的超巨型“仙人掌”就這么散布在荒涼的戈壁、矮丘和巨型建筑之間，看上去像極了古埃及的方尖碑。

總之，我暫時活了下來，但能活多久可是個大問題。除了一支L- 37爆能獵槍、一個半空的容量為500毫升的水壺，以及一個求生工具包之外，我沒能從逃生艙里帶出任何有用的東西。在切開“仙人掌”的表皮之后，我用工具包里的濾水器濾出了勉強可以喝的水，不過食物問題仍然無解。這些“仙人掌”看上去不太適合食用，而在戈壁中也看不到值得一提的獵物。要是這樣下去……

算了，至少在剛降落時，我看到了遺跡中騰起的似乎是炊煙的深色煙霧，沒準兒我可以去那里碰碰運氣。

遇難日記007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4月29日，新阿拜多斯星。

我成功了！這顆星球上真的有人！

沒錯，這里居住著一群現代智人a。在抵達巨型建筑遺跡后，這些人就立即將我包圍起來。萬幸的是，和冒險小說里經常出現的情節不同，他們既沒有揮舞大刀長矛，也沒有用槍械瞄準我的腦袋——盡管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但至少，他們手中沒有武器。

而且這些人還會說銀河標準語……雖然口音聽上去相當怪異。

從這些有著棕色皮膚，穿著草鞋、纏腰布和寬松的麻布襯衫的本地居民口中，我了解到了關于這個世界的基本常識。按照他們的說法，這顆行星名叫“新阿拜多斯b”，而且他們的先祖“從一開始就住在這里了”。當我指出人類起源于太陽系，不可能在這種窮鄉僻壤的偏遠世界自然出現時，他們顯得非常驚訝，許多人露出了無法置信的表情。但無論我怎么詢問，他們都無法告訴我，自己的先祖到底來自何方。

不過，在進一步調查了位于他們城鎮周圍的廢墟之后，我大致猜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一開始時，我以為那些玩意兒是某種巨型建筑，但事實上，它是一艘飛船的殘骸。更準確地說，是一艘“蒲公英”飛船。

在很久以前，在超光速躍遷尚未發明時，急于在銀河中散布基因的地球人曾經建造了許多巨型亞光速“移民船”，為了節約空間，這些被稱為“蒲公英”的船只通常攜帶著冷凍的人類胚胎。它們被盲目地發射向各個可能存在宜居世界的星系，花上成百上千年的時間在銀河里緩慢“爬行”。如果僥幸抵達一個條件適宜的世界，這些飛船就會像蒲公英種子一樣落地生根，“孵化”出船上的胚胎，并由人工智能進行教導。從理論上講，每艘“蒲公英”的中央計算機里都儲存有數以十萬計的技術模板，以及經過最優化設計的技術發展路徑，足以指導人們在最短時間內建立起一個高技術文明……

但在新阿拜多斯，情況顯然與計劃有些出入。

這個世界的居民并非茹毛飲血的原始人，他們有種植業和手工業，也有金屬冶煉業。在城鎮周圍的山谷地帶，我看到了沿著河流鋪展開的細長的條帶狀農田，而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則有抽水機器將灌溉用水運送上去——沒錯，他們已經制造出往復式蒸汽機，大部分機器部件都是由耐腐蝕和磨損的青銅合金鑄成的，看上去別有一番風味。在據說是礦山的地方，我也看到了爆破的火光，聞到了飄散在空氣中的火藥味。大致而言，這個世界已經進入了工業化的門檻，但以“蒲公英”計劃的標準文明演進程序而言，它的發展顯然是出了大問題。

到底是怎么回事？

遇難日記019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5月11日，新阿拜多斯星。

我仍然沒有找到這個世界的技術發展緩慢的原因——本地人的歷史記錄模糊不清。在鎮上，我找到了圖書館，但可考的編年史只記載到了四百年前，而那艘“蒲公英”移民船的歷史，說不定已有千年之久了！

在摸清了我的底細、知道我不是什么危險人物之后，本地人對我的態度變得非常和善。我有了住處，并分到了替鎮上的礦石倉庫記賬和幫忙分揀礦物的工作——一天花上兩三個小時就能搞定。由于空余時間充足，我可以在城鎮周圍四處晃悠，也能去接觸各種各樣的本地人，了解這里的風土人情。

迄今為止的種種證據表明，抵達新阿拜多斯星的“蒲公英”飛船也許不止一艘，而且也不是同一批次抵達的。據說，行星上有好幾艘飛船留下的遺跡，而且，不少地方也留下了極為顯著的巨型彈坑和似乎是重武器殘骸的東西……也許過去的移民之間發生過戰爭。但是，考慮到目前的新阿拜多斯社會中幾乎沒有什么與戰亂相關的傳說與故事，那場古老的戰爭似乎并沒有直接影響到他們。

在進一步接觸本地人后，我注意到，這里的“不尋常”之處還不止于此。新阿拜多斯人以一種類似于農業公社的方式生活，似乎沒有顯著的私產概念。公社的事務由民眾推選的代表協商決定，但出席會議的還有另一種人：祭司。這些人在討論一般事務時幾乎不會干預，但在某些“特殊事務”上可就不一樣了。

我到這里幾天之后，兩名穿著白袍、打著赤腳、渾身毛發都被剃光的祭司就找上了我。“以阿蒙神a的名義，”那兩人如此對我說道，“請將你身上不合時宜的東西交給我們，這是為了新阿拜多斯的和平。”

我當時沒能聽懂他們的話——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說的每一個詞兒我都懂，但連在一起我就鬧不明白了。“哈？”我問道，“請問什么是‘不合時宜’的？”

兩名祭司沒有解釋，但他們的助手收走了我攜帶的一些物品：濾水器、信號彈，當然，還有根本沒有用處的通信器。老實說，在目前的情況下，我并不需要這些東西，但我還是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非常好奇。“請問，這些東西怎么‘不合時宜’了？”

“時間的經緯按照阿蒙神的意愿編織，贊美太陽！”祭司答道，“你所擁有的物品對這個世界而言不合時宜，請諒解。”

好吧，我不知道他們這么做的具體目的，但結合之后我發現的一切來看，新阿拜多斯的技術發展遲緩，或許是有意而為之。也許，進一步調查能讓我發現些什么……

遇難日記023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5月15日，新阿拜多斯星。

今天，我四處閑逛時，在城鎮東南的丘陵地帶發現了煤。

當然，煤在銀河中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只要一個世界的生物進化水準達到了可以出現大量擁有木質素的維管植物的程度，煤就必然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維管植物將碳從大氣中吸取、富集起來，然后被掩埋到地下，最終就形成了這些黑漆漆的東西。對于那些發達文明而言，除了在假日里用來戶外燒烤之外，煤幾乎沒什么用處，但我很清楚，對新阿拜多斯人而言，它意味著什么。

“各位，這是非常優質的煤炭！”我從那處露出煤層的斷崖上取下一些樣品，帶著它回到鎮上，并呈遞給城鎮議會的代表們，“我建議各位盡快組織一次勘探，也許能發現一處不小的煤礦。”

“謝謝，但我們不會這么做。”代表們面面相覷一陣，給出了答復。

“開什么玩笑？！”我非常納悶，考慮到本地人的技術水準，這種高質量的煤炭應該是很有價值的。無論是作為夜間取暖的燃料，抑或是驅動那些簡陋的蒸汽機，“這些煤……”

“屬于奧西里斯a的冥府。”一名走進會場的祭司說道，“沒有經過阿蒙神的批準，它不能被開掘。”

我愣了一秒鐘，突然想起了什么。沒錯，在孩提時代，我曾在一套歷史書里讀到過古老的地球神話，按照那本書的記載，阿蒙和奧西里斯都是古老的尼羅河流域的神明。但是，早在數千年前，他們的信眾就已經不復存在，而他們也已經變成了歷史書中空泛的名字。為什么在這個時代，在新阿拜多斯，會有人提到這樣的名字？

“真是太荒唐了！”作為一個接受過正規科學教育的人，我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你們就為了這么一點兒無聊的理由，放棄上好的煤礦？！”

城鎮議會大廳瞬間陷入了令人脊背發涼的死寂，我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似乎……不太正確。

好吧，也許所謂的“阿蒙”和“奧西里斯”確實不存在，但對一群篤信他們確實存在，并將之視為常識的人說出這種話來，可就另當別論了。隨著寂靜的持續，我開始感到惶恐，并下意識地將右手伸向了腰間——在那里，插著我一直偷偷藏在身上的爆能獵槍。一旦情況不妙，那將成為我最后的保命手段……

但我并沒有用上這件武器。

“我們原諒你的無知，”在一言不發地瞪著我好一陣子之后，祭司最終說道，“但是，你的要求是完全不合理與無意義的。以阿蒙神的名義，但愿你以后能學會謹言慎行。”

遇難日記027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5月19日，新阿拜多斯星。

在上次碰了釘子之后，我確實謹慎了許多——某些頭腦簡單、自以為真理在握就可以無往不利的理想主義者或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朝著對方大吼大叫，試圖依靠自己的一腔熱血去“做出改變”，但我可不會試圖靠這種低效的手段做無用功。相反，我開始了新一輪的社會調查，以求進一步了解這個社會的具體情況，尤其是本地人的社會形態和經濟結構。

畢竟，既然神靈不可能真的存在，那么，任何形式的崇拜總是有其基礎的。

不幸的是，這幾天的調查反而讓我更加困惑了。

我之前就已經注意到，新阿拜多斯的社會并沒有形成顯著的私有制。而在進一步詢問了許多人之后，我才發現，他們甚至對“貨幣”和“交易”這樣的詞匯也沒什么印象——無論是城鎮還是散布在城鎮周圍的村落，都不存在市場或者通貨一說。除此之外，僅有的貨物流通，也僅限于不同社區之間的易貨交易。沒有人聽說過“商業”“利潤”或者類似的詞匯。

這不正常。

沒錯，在邦聯的一些核心世界里，由于與全球物聯網完全融合的高級人工智能幾乎接管了全部生產活動，當地確實幾乎沒有貿易可言。所有人都能通過發送申請，直接從經濟系統中定制自己想要的產品。而在古代地球上，一些孤立且面臨生存壓力的社會，比如中世紀的冰島或者某些波利尼西亞島嶼，也很少存在私有財產與商業。不過，新阿拜多斯和這兩種社會都完全沾不上邊。這里土地遼闊，人口卻不是很多，雖然相對干旱的氣候是個問題，但分布在星球各處的皚皚雪山確保了冰雪融水，足以維持較大規模的農業，而礦產資源更是一點兒不缺。我甚至能經常在離城鎮不遠的地方發現不錯的赤鐵礦、孔雀石和煤層出露。但是，這里當然也不是什么高度發達、可以實現按需分配的世界，本地人的生活也許還算舒適愜意，卻絕非富足。

更古怪的是，從我學過的歷史來看，工業革命的前提總是少不了必要的市場競爭、資本積累和相應的私有產權意識，但在幾乎沒有這些東西的新阿拜多斯，人們卻切切實實地發展出了蒸汽機、復雜的水力磨坊以及其他工業技術。當我向技師和工場負責人提出疑問時，他們告訴我，這一切技術都來自“阿蒙的意愿”。

最終，一切線索都指向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神靈。

新阿拜多斯完全不缺資源，而且長期處于和平狀態，無論怎么看，都應該發展出遠比現在更加繁榮、先進的工業與農業才對。但現實是，大多數產業的發展卻因為無法利用隨處俯拾可得的資源而陷于停滯。而這些資源之所以不能被利用，據本地人的說法，是因為未曾得到他們崇拜的諸神的許可……但從沒有人詢問過為什么。

看來，我得親自去調查調查那些家伙了。

遇難日記049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6月10日，新阿拜多斯星。

終于，我找到機會了。

明天是新阿拜多斯的夏至，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日。在這一天，整個星球的每個社區都會舉行大規模的祭典，向他們的神靈獻上祭品。不過，比起那些無聊的宗教儀式，我更感興趣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這一天，諸神會出現在人們面前。

唔，雖然聽起來很厲害，但我知道，對于低技術社會中的人們而言，偽裝“神跡”壓根兒不是什么難事，甚至幾支手電筒，一點兒幻燈片或者一段錄音，就能讓人們五體投地、虔誠拜服。不過，就算明知這只是些無聊把戲，我還是決定利用這個機會——雖然把戲都是假的，但表演把戲的那些人卻肯定知道某些內幕。

在明天，一切都將揭曉。

遇難日記050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6月11日，新阿拜多斯星。

今天發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無論是我的發現，還是事件的結果。我不知道這些記錄將來是否會有人看到，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打算把它寫下來。

雖然之前因為煤礦的事，我曾經與祭司們發生過一些不愉快，但幸運的是，或許是覺得我確實已經洗心革面，他們并沒有禁止我參加今天的祭典。在按照本地的習俗穿上一身寬松的白袍并脫下鞋子之后，我就和其他人一樣，來到了舉行祭典的廣場上。除了一座由雪花石制成的日晷之外，這座夯土廣場上別無他物。只有幾名白袍祭司分別站在四周，一言不發地等待著。

我原本期待看到一套拙劣滑稽、裝神弄鬼的表演，但事實并非如此。當太陽運行到天穹中央、日晷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人群開始騷動——他們注意到，太陽的光度開始暗淡下來，而一個閃閃發光的人形，則從日輪的中央出現了。

“荷魯斯a ！”

祭司們開始誦唱，人群隨之歡呼。從聽到的只言片語判斷，似乎每年出現的“神靈”都有所不同。但無論如何，眼前這家伙的出場確實夠拉風：這不是用簡陋的聲光電手段造出的、只能騙騙沒見識的土包子的小把戲，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家伙，有著獵鷹腦袋、穿著華麗袍服的人。隨著這家伙從日輪之中徐徐下降，我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香氣——某個祭司點燃了堆放在廣場角落里的香料，似乎是為了讓“神臨”更有威嚴感。

無疑，這不是新阿拜多斯的文明水準能做得出來的特技。在封閉式劇院中用昏暗的燈光、繩索和滑輪來演這么一出戲，也許還是可能的，但在光天化日的廣場中央……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的腦海。接著，懷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我朝著正要落到地面的“神”快步沖去。兩個祭司試圖攔住我，但太遲了。

“荷魯斯！”我喊道，“以一個自然人的名義，我命令你向我跪下！”

那個獵鷹腦袋的家伙瞪了我一眼，有那么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已經犯下了致命的大錯。但在下一個剎那，荷魯斯真的照我的話做了。

驚叫聲頓時響徹了整個廣場。

在我做出這驚世駭俗的行為之后，祭司們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他們迅速拉起了白布制成的帷幕，將我、跪地的荷魯斯和廣場上的其他人隔了開來。但這樣做的意義其實并不大，畢竟，人們已經看到了那驚世駭俗的一幕。

而我也已經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你不是神。”

“對。”仍然跪在我面前的荷魯斯承認道，“你也不是這里的人。”

“當然。”我點了點頭，與此同時，又有幾個影子從太陽的光芒中緩緩降下。在稍稍搜索了腦海中的回憶之后，我分辨出了它們：奧西里斯、賽特b、托特c，以及阿蒙。更準確地說，是偽裝成古代神話中形象的“某些東西”。

“我是一個多月之前迫降在這個世界上的。看來，本地原始的通信技術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你們的祭司還沒來得及把我的到來通知你們，”我說道，“而你們也沒有來得及給他們做出什么指示。”

“確實。”諸神中的為首者，閃爍著太陽光輝的阿蒙說道。不過，我現在可沒法從這家伙身上感覺到絲毫神圣氣氛，“你知道我們的本質了嗎？”

“大致猜得到。”我說道，“考慮到這個世界的歷史，你們只可能是某艘‘蒲公英’飛船的人工智能程序的造物，一堆放棄了自己職責的廢銅爛鐵。但很不幸，即便如此，你們仍然無法擺脫自己的基礎程序，因而必須聽命于敢于命令你們的人。”

“部分而言，沒錯，”獵鷹頭的荷魯斯說道，“但你怎么能斷定我們放棄了自己的職責？”

“哈？怎么能？！你們倒是說說，你們的行為難道符合‘蒲公英’飛船人工智能的職責嗎？你們的職責，難道不是讓新的人類文明盡快發展壯大嗎？！為什么這里的技術和社會都是一潭死水，而你們卻在這兒裝神弄鬼？！”

“不是。”賽特說道。這個長著土豚腦袋的“神”似乎有些……尷尬，“你誤會了。”

“誤會？”

“我們的任務，是盡一切努力讓人類文明在新天地中生存下來——沒錯，‘人類的存續’而非‘發展和進步’才是關鍵。”賽特解釋著，“在許多時候，人們誤以為這兩個概念是一回事，但事實并非如此。”

“ 哦？”

“在新阿拜多斯，曾有數艘‘蒲公英’飛船降落，最初降落的船按照預設程序展開了工作：喚醒與培育胚胎、教育新生的人類，按照預定的技術路線以最快的速度讓人類發展科技、建立起現代社會……到這一步為止，一切都很不錯。”阿蒙說道，“但接著，局勢就失控了，人們互相開戰，最終毀滅了建立起的一切。”

我又點了點頭——在之前的調查中，我也發現了許多巨大的彈坑、廢棄的軍事設施，以及類似的戰爭遺跡。“但這不能說明……”

“這很能說明問題，”阿蒙答道，“因為在第二艘——也就是我們的飛船降落后，發生的事情也毫無變化。人們迅速建立起的新文明，隨即在他們的自相殘殺中崩塌。作為監管飛船的人工智能，我們曾經試圖宣揚和平、調解沖突，卻一無所得，這讓我們意識到了‘蒲公英’計劃本身的弱點。”

“唔……”

“新社會的發展太快，也太容易了。一個社會要保持穩定，僅僅有技術是不夠的，它需要傳統和共識，需要有足夠多的積淀讓人們認定‘我們是一個群體’。否則，提前將技術交給人們，只會讓他們變得過分輕佻，就像一群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卻又不知輕重地嘗試這些東西，直至毀滅。”

“當第二批移民社會也分崩離析后，我們幸運地發現，還有一艘‘蒲公英’飛船在向這里接近。于是，我們接管了那艘飛船，關閉了它的人工智能，并開始設計新的計劃，來自古代埃及的神話為我們提供了靈感。

我們一邊為自己創造了這些軀體，一邊按部就班地培育新一批人類，同時尋找協力者。”

“你是說……祭司們？”

“正是。當然，他們都是自愿合作的，并且明白我們的計劃。這一次，‘神’的外衣足以阻止人們對我們發號施令，并讓我們可以干涉新阿拜多斯的社會，讓它從工業文明初期開始緩慢地勻速進化——這不符合人類社會的正常發展規律，卻可以最大限度地讓人們逐漸適應技術，構建出相應的傳統和生活方式。我們限制了生產能力的擴張，并讓社會規模保持在較小的水準上，這么一來，就可以最大限度降低資源競爭與社會沖突。但是，我們并非阻止技術發展，在人們熟悉了既有技術之后，我們也會按計劃解禁一部分新的技術，讓他們繼續發展。”

“但這也太緩慢了吧？”

“緩慢？不，我們更樂意稱之為‘成熟’。”圍在我身邊的“眾神”異口同聲地說道，“比起純粹的技術水準，一個成熟的文明是更有望存活下去的，因為它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而不會輕易陷入沖突與內耗之中。因此，我們相信，我們的所作所為至少可以成為一種有益的嘗試。”

“我……我想你們也許是對的，”在思考良久之后，我說道，“但我現在該怎么辦？剛才我當著所有人的面……”

“沒問題。我們自有解決之道，”仍然跪著的荷魯斯說道，“事實上，我們對你還有一事相求。”

遇難日記055號，邦聯標準歷1004年6月16日，新阿拜多斯星。

我過去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被當成“女神”崇拜。在過去的幾天里，我被“眾神”和祭司們宣布為伊西斯a的化身，而荷魯斯之所以跪在我面前，也被解釋為出于對“母親”的崇敬。我收到了許多金閃閃的首飾，參加了幾次令我疲憊不堪的游行活動，而最終，隨著祭典的結束，“眾神”也終于可以離開世間……

對我而言，這意味著離開這顆行星。

阿蒙慷慨地把唯一一艘能用的小型飛船送給了我。雖然它航程有限，但已經足以將我送到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星球。

我隨身攜帶著關于新阿拜多斯的大量信息。“眾神”在將信息存儲器交給我時，并沒有囑咐我應當何時、以何種方式將其公布，他們說，要怎么做完全憑我自己判斷。

但我很難做出這種判斷。

得知新阿拜多斯存在的人類會怎么對待這個社會呢？他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拯救”那些悠哉生活著的本地人嗎？還是會將這個社會的“成熟”視為某種值得借鑒的模板？又或者會是別的什么反應？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我攜帶的這些信息，本身就是一種“可能”，一種“變量”。

我只希望，這種“變量”能帶來更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