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進城

臨近下班時間，牡丹的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閨女，你下班后沒有聚會吧？”

“沒有，怎么啦？”牡丹有些疑惑。

“那你下班后直接回家，我在你家小區門口呢。”

“你來北京了？”

“是啊。你媽媽我進城了。”媽媽的聲音里帶著些許興奮。

“為什么事先不告訴我一聲？”牡丹大吃一驚。

“我是生氣出走的。”

“和誰生氣了？”牡丹很擔心。

“等你回來跟你細說。”

牡丹有些狐疑，家里就爸爸一人和她一起生活，他倆感情挺好的，肯定不能是和爸爸生氣了，那是和誰呢？還氣得離家出走了？

來不及細想，牡丹急忙往家趕。出租屋離公司有些遠，幾乎在市郊，好在坐地鐵不堵車。

走出地鐵站，牡丹快步走向小區，看見媽媽在大門口的石臺上坐著。身邊行李不多，一個行李箱，一個雙肩包，肩上斜背小皮包。

牡丹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她快步走上前，拉住媽媽的手：“走，上樓。”

把媽媽領到出租屋，簡易的筒子樓，簡單的一居室。東西安置完畢，牡丹遞給媽媽一杯水：“你和誰生氣了？”

“你爸唄。老了老了他長脾氣了，總和我對著干，我不伺候他了。媽在你這兒住幾天，行不？”

“行。”床夠大，娘兒倆住夠用，牡丹爽快地答應著，可心里犯嘀咕，一是擔心爸爸獨自在家沒人照顧，二是擔心自己，要是生病的狀態被媽媽察覺到，她肯定著急上火。

牡丹用眼角余光觀察媽媽，她正饒有興趣地查看著房間環境，沒正眼看牡丹，牡丹暫且放下心來。

牡丹的老家在景色優美的牡丹江邊。爸媽特別喜歡牡丹江這個名字，在他們有了女兒之后，給女兒起名“牡丹”。重點大學畢業后，牡丹不甘心回到北方小鄉鎮，就奔大城市去了，而且是超大城市——首都北京。

“我在他鄉很好。”一年過去了，牡丹給家人報平安。兩年過去了，牡丹還是這樣給家人報信。牡丹沒有說謊，混得還可以。先是在不大的公司落腳，保證自己生存下來，掌握更多技能后就跳槽，往大一點兒的公司去。牡丹人聰明，做事踏實，還能吃苦，在哪里都能勝任工作，慢慢地安穩下來，有了一個可以期盼的前途，不必逃離“北上廣”，繼續留在大城市。可就在幾個月前，她突發病癥。

那是暖意回歸的春天，萬物生發，草長鶯飛，可牡丹卻郁郁寡歡。她對周邊事物沒興趣，不想和人說話，懷疑可能是人們說的社交恐懼癥。繼而是嚴重失眠，要是第二天能休息還好，可以補覺，如果上班或者加班，她帶著昏昏漲漲的腦袋去工作，整個人迷迷瞪瞪，情緒就特別糟。

牡丹在公司是默默無聞的職員，沒有特別大的業績壓力，同事關系正常，沒有失戀——因為還沒談戀愛。沒重大生活挫折，忽然就情緒低落，說不清道不明。壞情緒惡性循環，無助感越來越強，動不動就眼淚汪汪。牡丹有些緊張：不會是得了抑郁癥吧？公司里細心的同事發現牡丹狀態不好，問她怎么回事，牡丹以感冒搪塞過去。她不想說出真相，不想讓別人小看自己。

壞情緒憋在心里不好受，牡丹給家里打電話，想和媽媽說說。電話是爸爸接的，聽到爸爸的聲音，牡丹竟情不自禁地哭了。察覺到失態后，她說了一聲“對不起”，就急忙放下電話。平日里給家里打電話，都是報喜不報憂，她不想讓家人為自己操心。

沒想到，牡丹這邊剛放下電話，那邊媽媽的電話緊跟而來，還說要和牡丹視頻通話。牡丹拒絕了。自己無精打采的樣子，媽媽看了會察覺，要是再刨根問底，那就露餡兒了。

在這之后，媽媽隔三岔五打電話，先是問吃飯好不好、睡覺好不好，再問工作順心不。大致內容和以前通話沒什么兩樣，就是頻率多了起來。牡丹有時候情緒極壞，沒心情接電話，就微信打字說自己在加班，不方便接電話。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兩個月了，牡丹努力調整心態，想等狀態好轉，假期回一趟老家，給爸爸媽媽一個好模樣，讓他們放心。可現在，不僅狀態沒任何改變，媽媽還進城上門了，要住上幾天，該怎么做才能瞞下來呢？

“今天上班累不累？要是不累，陪媽出去吃一頓。”媽媽興致高昂地提議。

牡丹帶著媽媽走出小區，在路邊一排飯店中選了北京特色菜館。

媽媽看著一棟棟高聳的大樓說：“北京就是樓高，也沒啥特色。”

“不是的，東城區那邊有很多老胡同，特意保留下來的，有歷史感。等我休息了帶你去看。”

“好嘞。有姑娘就是好。”媽媽挎住牡丹的胳膊，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一瞬間，牡丹感覺到媽媽身體的溫度，覺得很舒服，很滿足。

吃完飯，娘兒倆慢慢走回家。洗洗涮涮，上了床。家里沒電視機，牡丹想給媽媽打開電腦看電視劇。媽媽覺得，走了一整天，累了，想早點兒休息。牡丹便陪媽媽躺下，自己擺弄著手機。

可媽媽并沒有立刻入睡，而是給牡丹講老家的事，講著講著，講到了牡丹小時候，一件件一樁樁，就像發生在昨天。媽媽輕聲細語地講，像催眠的搖籃曲，把牡丹給講睡著了。牡丹睡得踏踏實實，一覺到天亮。

媽媽到來的第二天，牡丹背著媽媽給爸爸打電話，問怎么回事，為啥把媽媽氣跑了。

爸爸居然回答：“讓你媽在你那里待著吧。”

牡丹心想，爸爸說的是賭氣話。家里是爸爸主外，媽媽主內。爸爸生活能力差，都由媽媽照顧，離開媽媽，爸爸肯定手忙腳亂。

牡丹問為什么鬧成這樣，爸爸無奈：“你媽更年期，鬧人。”

也許媽媽更年期了，所以不像以前那樣通情達理，想一出是一出。牡丹不再細問，打算讓媽媽在自己這兒住幾天，緩一緩再回去。但現在是媽媽的更年期和自己的抑郁期相遇，也很棘手。好在媽媽不知道自己的病癥，不然絕對“火星撞地球”。

媽媽住下了，開始了她嘴上說的“進城住幾天”的大城市生活。白天牡丹去上班，媽媽在家打掃房間、買菜做飯。晚飯后，娘兒倆挎著胳膊去散步。晚上上床后，牡丹看手機，媽媽看電視劇。幾天過去了，母女倆相安無事。

媽媽進城生活的第一個周末到了。晚飯過后，媽媽對牡丹說：“姑娘，媽想減肥。”

“你也不算特別胖，為啥要減肥？”

“原來咱村西頭有個張嬸，你還記得吧？她組織一群老姐妹健步走，身材可瘦了，讓人眼紅。”

更年期媽媽的嫉妒心都這么強嗎？牡丹在心里問。

“你想怎么減？”

“跳廣場舞。你陪媽找跳廣場舞的地方。”

“不用找，小區東邊的小花園就有。”

“我自己不好意思去，你陪我。”

牡丹陪媽媽去小廣場。跳舞的隊伍里面不光有大爺大媽，也有年輕人，男孩兒女孩兒都有。牡丹和媽媽站在最后排。音樂響起，隊伍整齊地跳起來。一邊看熱鬧的人也被音樂感染，情不自禁跟著晃動身體，牡丹也隨著節奏扭了扭腰。

幾天后，媽媽加入廣場舞正規行列。她身體靈活，學得快，她說因為在老家總干體力活兒，所以靈敏。

和廣場舞大媽熟悉了，媽媽開始炫耀：“我閨女陪我來跳舞。”大媽看著相貌秀氣、謙和禮貌的牡丹，開口就是一頓夸，然后直奔主題——詢問婚姻情況。得知尚未婚配，第一時間就是介紹對象，整個過程不超過10分鐘。

有意思的是，牡丹的婚姻大事沒能在廣場得到解決，倒是媽媽的就業問題在一曲《歡樂中國年》后達成一致。對面小區張大爺家保姆有事不能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人，一位大媽讓牡丹媽媽幫忙替幾天。就一句話，媽媽就跟著人家上樓了。媽媽手腳麻利，干活兒立整，張大爺老兩口很滿意。

媽媽眉飛色舞地告訴牡丹：“我入職了。明天你再陪媽媽去這家看看。”

“看啥？”牡丹問。

“你看我可以繼續干下去不，你在大城市時間長，看人準。”

原來的保姆回老家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張大爺家希望牡丹媽媽多干幾天。

熟悉了周邊的環境和人，每天牡丹下班回家，都能聽到媽媽不間斷地講述：誰家的狗今天和她親近了，哪家超市的青菜漲價了，廣場舞王大媽和隊伍里的哪個老大爺眉來眼去了……牡丹的耳朵沒有空閑的時候。聽都聽累了，可講的人還津津有味。牡丹的思路順著媽媽的故事走，別說，這家長里短的故事充滿煙火氣，還挺有趣。

媽媽來身邊的半個月時間里，牡丹工作之外的時間和精力都被媽媽“占用”了，因為太累，牡丹聽媽媽講完八卦，吃完晚飯倒頭就睡。恍惚間，她感到媽媽在輕輕地給她掖被角，就像小時候在家里一樣。心無旁騖，牡丹睡得踏實而香甜。

這天，媽媽又給牡丹出了難題：張大爺家人說，要媽媽長期干下去。

“人家給的工資可不低。”沒等牡丹回話，媽媽緊接著又說：“可是你爸他怎么辦？”

“你不是和我爸生氣了嗎，咋還想著他？”牡丹反問。

媽媽愣了一下，隨后尷尬地嘿嘿一笑。

牡丹勸媽媽：“爸爸怪可憐的，你回家吧，別接這個活兒了。”

“可我答應人家了，咱不能失信啊。”媽媽很為難。

中午，灶臺邊的媽媽忙著做飯，兩合面的包子蒸了兩大鍋，給張大爺家送去。今天是周末，張大爺的兒子女兒回來，想吃媽媽做的面食——山野菜餡兒大包子。媽媽真厲害，半個月的工夫，不僅把張大爺老兩口伺候得舒舒服服，還“俘獲”了人家的子女。

媽媽的手機響了，她走得匆忙，忘記帶手機了。牡丹本想等媽媽回來后她自己接，可電話鈴響個不停。牡丹拿起手機，看是老家的區號，猜測是老家的人急著找媽媽，便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那端是熟悉的家鄉口音：“你好，喬女士，我是市六院心理門診。您上次來我們這里咨詢過，請問患者現在怎么樣了？如果方便，您可以帶患者來就醫。我們搞惠民活動，免費檢測，免費咨詢。您看您這周能來嗎？”

“媽媽去心理醫院看病了？醫生讓帶患者來，說明患者不是媽媽，那會是誰？”牡丹愣住了，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對勁，怎么回事？牡丹禁不住翻看媽媽的手機，在收藏里發現很多篇文章，都是關于抑郁癥的。

牡丹緊張起來，她立馬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的病，想到媽媽的突然“進城”，想到媽媽“進城”之后的許許多多……一時間不知怎樣才好。

媽媽還沒回來，牡丹拿媽媽的手機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鈴聲僅僅響了一聲，爸爸就接聽了，不等這頭開口就急切地問：“咋樣？咱閨女這兩天狀態好些沒？是不是越來越好了？”

牡丹輕聲說：“爸，是我。”

爸爸先是吃驚：“哦，是牡丹呀。”然后好奇地問：“你咋拿你媽手機打電話呢？”

牡丹沒直接回答爸爸的問話，而是說：“爸，媽媽在我這里找到事做了，得做幾個月，您自己在家怎么辦？”

“讓你媽待在你身邊吧，爸爸在家沒問題。”爸爸笑著說。

“爸，我剛才接到市六院心理門診的電話，讓她去看心理醫生。”

“哦？”爸爸停頓了一下，估計是在思索該怎么回答牡丹的問題。

“爸，您對我講實話吧。”

爸爸沉默片刻，緩緩地講了媽媽此次“進城”的全部經過。

原來那天，得知牡丹在電話里哭了，媽媽就一直惦記著：“我看閨女不對勁，沒精打采的，生病了吧？”過了幾天又說：“要是頭疼腦熱的，十天半個月就該好利索了。這都一個月了，閨女也不主動打電話。我看她的朋友圈，前一階段發的都是唉聲嘆氣的信息，到現在，什么都不發了。都說現在的年輕人壓力大，容易抑郁，咱閨女不會沾邊了吧？”

“閨女懂事、要強，打電話問她不能說。要不你去一趟吧，就說，就說你更年期了。”爸爸提議。

“你才更年期！”媽媽翻了個白眼兒，懶得理他。不過媽媽還是放心不下，特地去了趟醫院。醫生的意思是，沒見到患者本人，沒法下結論，但根據描述的癥狀，可能有一些問題，建議特別關注抑郁情緒，別發展成心理疾病，那就不好了……媽媽沒記住醫生說的那些專業詞匯，只記住運動可以讓人振奮，吃甜食會讓人心情好，家人的陪伴和關心能緩解焦慮。

“我更年期了！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家出走！”回家一進門，媽媽就甩出這樣幾句，惹得正在看電視的爸爸立馬把腿從茶幾上拿下來，大氣不敢出。可下一秒，看著媽媽興沖沖地回臥室收拾行李，準備買火車票，他才明白其中“奧秘”，向著臥室也大聲喊了一句：“忍你好久了，早就不想和你過了！”

聽爸爸說完，牡丹哽咽了，剛想說些什么，突然被走廊里傳來的“噔噔”的腳步聲打斷，是媽媽回來了。牡丹匆匆和爸爸告別，掛斷電話，整理好情緒。

媽媽開門進屋，大聲說：“哎呀媽呀，你可沒看著，包子一上桌，瞬間消失，誰都不客氣，都先往自己碗里搶。”

“好吃嗎？”牡丹背對著媽媽，邊低頭假裝整理東西邊說，“我也想吃。”

“你也想吃？那太好了！”媽媽雙手使勁一拍，像是遇上一件大喜事。

“媽這就給你包。”媽媽好像不知疲倦，又開始干起來，一邊干一邊說：“能吃能喝就是好事。想吃的東西能吃到嘴，心情就好。”

看著媽媽忙碌的身影，牡丹的眼睛又濕潤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說：“謝謝你們，我的爸爸媽媽。我不怕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再黑的黑夜，也會迎來黎明；就算是晴天轉陰，也比黑夜要明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