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先生是我國著名美學家,他的經典美學作品《談美》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為廣大青年讀者打開了美學之門。《談美》一書是朱光潛先生于1932年留學期間寫成的美學作品,是朱光潛先生建立其早期美學理論體系的重要著作之一。全書從“談美”“免俗”“人心凈化”的目標出發,順著美從哪里來、美是什么、美的特點這一脈絡層層展開,娓娓道來。抒發了這位美學大家的人格理想、審美理想,提出了他的美學研究的理想目標,即“人生的藝術化”。
朱光潛先生的《談美》有著比較完整的美學思想體系,并以其平實質樸的語言,成為國內美學的入門之書。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說:“這部小書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其中,他將藝術創造分成了創造與想象、創造與情感、創造與格律、創造與摹仿和天才與靈感這五個部分。這幾個部分與康德的美學理論有著極其相似的地方,下文將從想象、模仿和天才這三個角度出發,探索朱光潛藝術創造中的康德美學基因。
一、創造中的想象與情感:藝術美如何可能
創造中的想象與情感可以分別對應康德美學中想象力的作用、對美的經驗性和智性的興趣。康德認為,美是通過鑒賞判斷而可能的。不同于知識判斷和道德判斷,鑒賞判斷的原則是反思性判斷力的先天原則,是一種自然的形式的合目的性原則。在判斷力的先驗演繹中,先天知性范疇和后天感性材料需要通過想象力作為媒介才可能形成知識。在認識判斷中,想象力整理感性材料的“規則”,來自知性范疇,這叫作想象力的“形象的綜合”過程。知性判斷是根據某種概念想象力對感性材料進行形象綜合,形成先驗圖形,之后在知性范疇的作用下進行智性綜合,最終形成判斷。而在鑒賞判斷中,智性的綜合并沒有發生,此時的知性只起到一種概念能力的作用,即只發生了想象力的形象的綜合。
這種想象力的形象的綜合,就是朱光潛先生所謂的“空中樓閣”。“藝術和游戲都是意造空中樓閣來慰情遣興。”以書中所舉的王昌齡《長信怨》為例,為了描寫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王昌齡使用了“奉帚”“金殿”“玉顏”“寒鴉”“昭陽”“團扇”等意象。可是,這些意象與班婕妤有什么關系?它們又是怎樣與班婕妤產生聯系的?朱光潛認為,這種意向的創造取決于“聯想作用”。“聯想是知覺和想象的基礎。藝術不能離開知覺和想象,就不能離開聯想。”按照康德的話來解釋,聯想的過程便是想象力自由整理感性材料的過程,從而使得想象力與知性范疇相一致。正是這種想象力的自由形象組合,才使得意象得以可能,也讓藝術有了美的依托。比如看到香草美人就想起君子,看到赤壁就想到三國,看到“關關雎鳩”就想到美好的愛情等。
而創造與情感的關系則可以用康德美學中自然美和藝術美如何可能的前提條件去解釋,即對美的智性興趣和經驗性興趣。康德認為,要完成一個鑒賞判斷必須落在具體的審美對象上,而且一定要有興趣地激發,審美的先天能力才得以落實。換句話說,每個人都有審美的能力,但不一定每個人都有審美的興趣,只有有興趣的人,才會對某物做鑒賞判斷。比如,同樣是面對一片沙漠,有審美興趣的人會覺得它很美,感慨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而沒有審美興趣的人可能就會覺得:“這不就是一堆沙子嗎,有啥好看的呢?”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王昌齡在描寫班婕妤時會選擇這些意象。王昌齡既不是班婕妤,又不是閨中少婦,他又怎么能體會到她的情感呢?這是因為王昌齡對班婕妤和漢成帝的故事產生了美的經驗性興趣,在體會這個故事的同時,他已經把自己的情感移植到故事里,由客觀的觀賞者變成了主觀的享受者甚至是創造者。因此,朱光潛才會認為“藝術的任務是在創造意象,但是這種意象必定是受情感飽和的”。
二、創作中的格律與摹仿:自然美和藝術美的關系
朱光潛在《談美》第十二、十三節討論了創作與格律、創作與摹仿,即自由的情感與束縛的規矩、藝術美與自然美是否相矛盾的問題。詩是表達自我情感的有用工具,詩人可以自由地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在詩里;可是,寫詩這件事仿佛并不那么自由。就拿近體詩來說,寫詩要講究平仄相符、對仗工整、音韻和諧等,這些規矩是否會束縛詩人情感的表達呢?其次,好的詩歌、文學作品大多是模仿自然而來,既然自然本身是美的,那還需要這些藝術作品來做什么呢?
康德的藝術學說或許可以解釋上述問題。康德認為,自然美和藝術美的關系是,自然美同時看上去要像藝術,而藝術美同時看上去要像自然。這種觀點很好地糾正了藝術史上的兩種錯誤觀點,即寫實主義和理想主義。
寫實主義主張自然才是美的,任何的人工制造都比不上自然,因此人們只能模仿自然,更不要說去創造。放在文藝創作中,即認為作家的思想感情才是自然的,因此它是至高無上的。只要心中有想法了,就可以不管外在的表現形式,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而且寫出來的東西好像也可以被稱為藝術。理想主義則主張自然不僅有美的部分,也有丑的部分。如果不加選擇地一味遵從自然,就會摻雜進很多丑的東西。因此,理想主義只主張追求美的那部分。
然而康德的主張則巧妙地避開了這二者邏輯上的漏洞。他認為,自然美同時看上去像藝術美,這里所強調的是美的主觀性與合目的性。他把對自然美的鑒賞稱為智性的興趣,把藝術美的鑒賞稱為經驗性興趣。因為藝術所體現的完全是人的目的,所以當自然美像藝術美的時候,便會達到一種主觀的形式的合目的性,會更容易讓人產生愉悅的心情。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寫詩要有格律的限制了。當近似于自然美的自然情感將要流露出來時,如果能讓情感呈現的方式更加合目的,即用符合人的目的的藝術形式呈現出來時,將更容易被人們接受、欣賞。
然而,有形式化傾向的格律往往容易束縛藝術。但是,不提倡格律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們固然應該記得格律可以變為死板的形式,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第一流藝術家大半都是從格律中做出來的。”朱光潛先生認為:“人人盡管都有一部字典在手邊,可是用這部字典中的字來做出詩文,則全憑各人的情趣和才學。”陶淵明的五古、杜工部的七律、溫飛卿的詞調,哪一樣不是作者的別出心裁之作?他們在摹仿自然、書寫自然的同時,把格律巧妙地融入,使得他們的作品看起來宛如天成,即“美的藝術是一種當他同時顯得像是自然時的藝術”。“如果自然看上去就像藝術時,自然就是美的。而藝術則是,當我們意識到他是藝術時,同時他還看起來像是自然,這是藝術才能被稱為美的。”正是因為世間第一流的詩人之作品看起來像是自然,因此它符合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可以變成像自然那樣“單純而令人喜歡的東西”。宗白華先生所說的“自然本是個大藝術家,藝術家也是個小自然”,其道理正是如此吧。
三、天才與靈感:美的藝術是天才的藝術
上文提到,如果藝術美同時看起來像是自然美的話,這份藝術品就可被列入為第一流之作品。然而,這種能力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就好像古往今來寫律詩的人有很多,但能達到杜工部之境界的卻很少。對于這種能力,朱光潛和康德不約而同地把它命名為“天才”。
“天才就是能夠給藝術提供規則的先天的稟賦。由于天才這種才能是藝術家天生的創造性能力,因此,天才本身是屬于自然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天才就是天生的內心素質,通過天才自然而然地給藝術提供規則。”在康德看來,天才所提供的規則是一種無規則的規則。在藝術創作過程中,天才首先會創造審美理念,通過審美理念表現理性理念,這些理性理念指涉超感性的對象;其次,天才創造獨特的形式性規則和概念的規則,賦予概念以新的獨特內涵;再次,天才在作品中通過具體的形象來表達審美理念。
朱光潛則把這種“無規則的規則”解說為“靈感”。他認為靈感有三個特征:突如其來的,出乎作者意料的;不由自主的,能在無意中涌上心頭;突如其去的。由此看來,靈感既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豈非人力可以解釋?難道決定天才的唯一因素就只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了嗎?答案是否定的。康德認為:“一個藝術家的諸觀念激動了他的學徒的類似的觀念,假使大自然給他的心靈能力裝備了一個類似的比例。”也就是說,僅僅有天賦是不夠的,即便是天才也需要后天的努力。正所謂“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杜工部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若是沒有讀破萬卷書的功夫,哪來落筆之間的“神”呢?
在金庸的《倚天屠龍記》里,張三豐教張無忌功夫時告訴他,只有把武功練到忘記的境界,招數才成熟。張三豐教張無忌之后問他記得多少,張無忌開始是忘了一小半,后來忘記了一大半,再后來就全忘了、忘得干干凈凈。沒想到前輩張三豐卻說,“不壞不壞,忘得真快”,就讓張無忌上場了,結果果然大勝。
張無忌忘記了武功后反而獲得了勝利,這是因為他已經把武功這種藝術練到了自然的境界,也就是康德所說的“看上去像自然的藝術美”。這種藝術并不刻板,看不出訓練有素的樣子,符合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同樣是彈鋼琴,有的人練習了一輩子都只會機械地按照曲譜來彈奏,而有的人卻能成為貝多芬和莫扎特。普通的武功學匠只是機械地模仿師傅所教的動作,而大師則能真正領悟到這規則背后的無規則,體會到目的背后的無目的。“天才就是給藝術提供規則的才能”,這種規則是無規則的規則,有關藝術的創作和鑒賞都需要有天才。與其說張無忌忘記了武功的規則,倒不如說他是領略到了一種無規則的規則,在這種規則中,它可以“隨心所欲不逾矩”,從而抵達這門藝術的最高境界。因此,大師的作品往往看上去更加渾然天成。
“古今大藝術家大半后來都能做到脫化格律的境界。他們都從束縛中掙扎得自由,從整齊中醞釀出變化。格律是死方法,全賴人能活用。”貝多芬和莫扎特之所以能成為大師,是因為他們積極適應規則,再從規則中脫離出來。他們已經熟練到可以無心于樂理而自合于樂理,能在規則的束縛中活得自由馳騁。因此可以看出,在藝術創造的過程中,規則和格律本身并沒有錯,規則不能束縛天才,也不能讓庸才成為藝術家。同樣,如果真是天才,規則也會受他奴役;如果不是天才,就算沒有規則也只能是濫腐。
四、結語
《談美》中藝術創造論,從想象到情感、從格律到摹仿、從天才到靈感,都能用康德的美學理論加以解釋。東西方文藝美學的相通之處,不僅能拓寬我們認識美學、談論美學的視角,還能為文藝創造提供理論支撐和借鑒啟示。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作者簡介:陳詩婕(2000—),女,廣東中山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