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杭州評詞流派

杭州評詞，俗稱“杭州小書”，是用杭州方言表演，以唱為主、說為輔，一人自奏二胡，跟腔伴奏的彈詞類曲種，流傳于杭州及周邊一帶，為杭州四大曲種之一。本文以杭州評詞各時期流派與名家為研究對象，通過七八年來向評詞老藝人華維英、金珠兒、葛美云、來秀霞、謝麗娟，來錦賢長女來美霞、外甥洪連寶，陳少云弟子、杭曲名家王桂鳳，徐再麟之女徐堅，胡正明弟子蔣永芳，何少珊弟子姚展翔，郭月英之夫陳一昌、大弟鄒英哥、小弟王寶善，郭月珍之子何天翔，杭州評話名家李自新、凌永安夫婦，資深書客魯乃炎、戚成耀，杭灘老藝人鄒國貞，杭曲前輩俞根弟，杭曲名宿章德昌和胡琴聲之女章建花、章建明等的階段性采訪，結合文獻及私人收藏，以期客觀、屬實地展示其豐厚璀璨的文化價值，為傳承與保護提供有力的學術支持。

成熟期以前的流派

杭州評詞的形成比杭州評話晚，發展也較遲緩，雖在清代乾隆年間已有了蜚聲詞壇的名家朱寶榮，可直到光緒至民國初期評詞方始興旺。

咸豐至同治年間，評詞尚無顯著影響，卻誕生了首個流派—“龍派”。創始人龍虎，生卒年、本名不詳，據說此為藝名，杭州人，當時享譽杭城的評詞名家。他在自拉自唱之余，殊為注重說表，剖析人物細膩動人。杭幫書的“說”與“表”有所不同，“說”是以第一人稱敘事陳情，“表”則指敘述中插入往事、典故等內容。龍虎樹立了以說功見長的流派特色，擴大了說表在評詞演唱中的地位，奠定評詞“說、噱、拉、唱”四門功課的根基，代表作包括《雙珠鳳》《白蛇傳》等，成名弟子有劉炳祥、羅永祥。

三足鼎立

1911—1919年間，隨著杭州評詞社改組為杭州評詞普育社，由戚玉堂、羅永祥和后起之秀楊炳坤創立的三大流派呈鼎立之勢，將這一曲種推向極盛。

“戚派”為戚玉堂開創，他大約生于1856年（卒年不詳），與“羅派”創始人羅永祥同時成名，代表作有《乾隆游山東》《珍珠塔》《黃金印》等。戚玉堂的藝術風格側重于“詩詞賦贊”的吟唱。詩詞賦贊是杭幫書的一大特色，乃前輩藝人用韻文體描寫風物、總結人物、展現場景的口頭文學結晶，具有極高的價值，戚派代表作《大紅袍》《下江南》內就有蔚為大觀的詩賦。杭州評話《大紅袍》就是由戚玉堂傳與其子戚芝麟的評詞本轉化而來，現存戚派評話文本可作研究的直接材料。杭州評話名家張一飛生前曾將其中一首《海瑞出巡賦》抄與弟子李渭定，李老復贈筆者：

一十三記金鑼敲，

旗幡招展繡帶飄，

梅花號筒齊吹奏，

全副道子甚逍遙。

前邊行停一只“招得快”，

頂上飄下孔雀毛。

正當中“萬年天子”一塊匾，

古柏檀香爐內燒。

一副對聯分上下，

字字行行筆法高：

上一聯，文官貪財難逃命，

下一聯，武將愛色定開刀。

“肅靜”“回避”分左右，

“狀元及第”把名標。

高腳道牌有數塊，

黑漆金字放光豪。

皇亭子一個當中供，

尚方寶劍有一條。

有人犯下蕭何律，

定斬人頭決不饒。

外中軍，頭戴披肩帽，

身穿龍套袍，

大紅底衣粉底皂，

腰下還掛太平刀；

內中軍，頭戴卷羅帽，

身穿繡龍袍，

大紅底衣粉底高，

聽候大人令一條。

為官身坐金鑲轎，

頭上戴起烏紗帽，

身上穿件大紅袍，

御史及第把名標，

玉帶一條腰內系，

手拿白紙扇來搖，

白襪烏靴粉底高，

萬民傘上結綢條，

轎后白馬紅涼傘，

紅涼傘上繡帶飄，

繡出天子重英豪，

文章教兒曹，

萬般皆下品，

唯有讀書高。

兩旁鐵尺手、擒拿手，

罪衣箱籠貼封條；

刀劍手與劊子手，

跟隨大人一路往前跑。

這首詩賦共46句，表達細膩，洋洋灑灑，壓韻順口，一氣呵成。詩賦能為講演增色，為情節添彩。通過戚玉堂吟唱，突出了說唱藝術的文學性，塑造了畫面感，增添了趣味，擁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再如《大紅袍之十害唐倫》第9回，嚴嵩使趙成往御倉縱火，站在瞭望臺，觀沖天大火，報一首《藏火贊》①：

烈焰騰空透九霄，

紅光沖出萬丈高。

風煙滾滾如龍翔，

赤花點點似虎嘯。

風伯啟動神風扇，

雨師無奈把頭搖；

祝融觀得忙欠身，

龍王騰空也無效；

傾倒慈航凈瓶水，

難把這場回祿②了！

之所以叫《藏火贊》，是因為全篇未見“火”字，卻能以凝練而形象的比擬，勾勒火勢是何等的猛烈，哪怕各路神通也無可抵擋，可謂別具匠心、精彩十分。

戚派傳人有戚玉琪、戚玉麟、戚芝麟，后學金榮棠、金榮芳兄弟亦有師法。戚芝麟后改杭州評話，并創立評話“戚派”。

羅永祥，生卒年不詳，約1862—1927年健在，從小拜龍虎為師，先后參與發起創建評詞社和普育社。羅氏在承繼老師藝術的基礎上，發展以唱功取勝，專唱“文書”，形成以唱為主、說唱兼備的“羅派”。杭州評詞的曲調是【平湖調】，簡稱【平調】，原為杭州南詞基本調。羅先生的唱，音調柔美，唱腔委婉，描寫細致，字眼明了。楊子華《自說自拉自唱的杭州評詞》③曾記錄羅派看家書《雙珠鳳（選回）·送花樓會》的一檔篇子④：

小姐呀，

我家住洛陽西京府，

文府大門我家庭。

爹爹早日身亡故，

母親撫養長成人。

我的名字叫文必正，

特到洛陽來投親。

親戚好友無著落，

游玩街坊散散心。

路過庵堂遇千金，

跟到花園暗打聽。

想不到，小姐游園到沉香閣，

忽兒撲蝶在園中。

蝴蝶飛往我身軀，

小姐得見難為情，

你慌忙把庵堂出，

我拾了珠鳳來找尋。

想不到官府門我難闖進，

我只得賣身投靠做家丁；

要想還你珍珠鳳，

秋華攔阻到如今；

今天奉了夫人命，

送花堂樓會千金。

這檔篇子使用“二二三”的詞格和“雙句壓韻”的技巧，以通俗質樸的詞句和清新平和的曲調，陳情達意、刻畫心理。文必正偶然邂逅霍定金，一見鐘情，改名換姓，賣身霍府，此番奉命送并蒂蓮到內樓與霍小姐賞玩，從而獨唱自表，伺機傾吐愛慕之意，非常能感染書客。【平湖調】依演員處理不同情節和人物情感的需要，派生出【悲調】【喜調】【哀調】【怒調】【快板】5種“情調”。曾為郭月英晚年錄制音帶伴奏三弦的王寶善對筆者講解說：“演員的演唱不定板、不定腔，很自由。但是，掌握了一個節奏。劇情在發展，那么按照喜、怒、哀、樂的節奏，演員唱的節奏就不同了。該是憤怒的時刻，演員的節奏就快，唱出來的板眼就‘噔噔噔噔’！”

羅派傳人眾多，如趙云麟、趙如麟、沈鶴麟、陳云麟、陳如麟、羅小祥、朱筱堂等，至今已傳五代，影響最大。

“楊派”創始人楊炳坤，生于1886年，1932年尚健在，本名楊虎，師承不明⑤。楊炳坤大約受杭州評話影響，非常強調說表，而且擅長摹擬武打的演技和場面，故其代表作《粉妝樓》《麒麟豹》等，多是以做功取勝的“武書”。《文武香球》亦為楊派“武書”之代表，就如《朱亮祖打桃花山》一回，敘元朝順帝間，桃花山女寨主侯月英聞夫龍官保之父龍山衛蒙冤判斬，帶領寨中人等劫法場，接龍父全家上山寨，山東節度使朱亮祖領兵剿寨最終失利。筆者私人收藏內中一節記錄⑥如下：

這個辰光，朱亮祖帶領了兩萬雄兵啦，帶了正、副二將李達、張定，準備抱定鐵鼉龍槍，帶定人馬，身出營門。此去啊，雄兵一隊隊、一標標，號子噹噹，炮聲響亮，“噠，嗚—”“噔、噔—”“唣唔—”

“啊，馬來！”

“咯啷啷啷—”朱亮祖雄兵來至桃花，相近沙場之所，兩軍列開了旗門陣腳啦，左右二將后旁等候，叫來軍士，對山叫罵，叫桃花山的姑娘下山送死，不得有誤！

“是！”軍士們等，到達山岡。

桃花山也有流軍們。山東侯月英姑娘，登在山東之處哎。她為了龍府官保，出離山東家鄉，上桃花，身登山岡為盜。為重陽佳節，在山東法場上，劫去了龍山衛全家，落在桃花保守。只聽見軍士們等：

“啟報大王。”

“報事何來？”

“回稟大王，下有朱亮祖雄兵到沙場，對山叫罵，要請大王下令。”

“這個嘛！呵呵呵……朱亮祖不知桃花內情，只知我鬧山東，刑場處罪。他帶兵到此，哪可以不下山去！”

這是當然，龍府全家，防可姑娘打不過山東節度朱亮祖：“嚇，俺家月英！”

“嚇，公婆等怎么？”

“我想，亮祖打桃花，就是為了龍府之事啊。還不如免得雙方交戰啦，總有一個死亡勝敗啦，都是為我。何不如將我龍山衛，帶下山去，交給亮祖，免得雙方作戰！”

“啊？公婆等，不必擔憂。自我身登桃花，早有做好一切準備。公婆既在重陽法場上，被我搭救上桃花，不怕他任何的兵將前來交戰桃花，媳婦兒要與他們拼上一個生死之下，望公婆們不必為我擔心，好好身在山岡。鄭飛、馬保！爾等過來聽令。”

“是！”

兩個頭目上來：“見過大王！”

“與孤家帶馬出府！”

“得令！”

“抬槍！”這個辰光，侯月英頂盔扎甲，高挑雉尾，一身武裝戰袍，抱定了鼠白亮銀槍，鄭飛、馬保兩頭目備棍、備刀，上馬保大王，隨帶三千軍士。

為啥朱亮祖這里有兩萬，她桃花只有三千，軍士們雙方對比么，要相差得許許多多？那要說明。朱亮祖他是在山東調動雄兵，不但兩萬，再多也調得到。桃花有限的兵力啦，你不能外頭，去各方面去抓了，不能各方面去抽，只好在山中，愿上桃花來的幾個，在山上相助侯月英。這樣她派兵下山么，三千還是多的啦。桃花山全山之中啦，也不上一萬的雄兵。故此呢，要兵力方面啦，要不過朱亮祖。那么全仗侯月英自己一身武藝高強啦，拿自己的力量對付。

流軍們等各備長槍、短刀，離開了桃花寨柵門，一標標、一隊隊，“啊—”。

“嘀！馬來！”

“咯啷啷啷—”二頭目身站大王左右。下山來么，只看前軍朱亮祖的兵將。流軍們分站兩邊，列開旗門陣腳。侯月英一馬當先，朝前一看么，亮祖抱的鐵鼉龍槍。元朝駕前么，他這條槍是有名的，上算脫脫老丞相金鼉龍槍，山東要算節度朱亮祖鐵鼉龍槍，他的龍槍，槍上有威名。侯月英一看是對面正是朱亮祖。侯月英在這里看么，朱亮祖也看到，抱龍槍：

“呔！你乃桃花什么人！”

“呵呵呵……”

為啥侯月英在兩軍陣上，相會朱亮祖，還這樣地看？有原因：你亮祖是當我強盜看，帶兵想一戰成功，把我山寨全山拿獲；但是我，雖是為了龍家受到冤枉啦，搭救到此，拿我自己全身力量啦，與你相拼，生死當得未卜，勝敗不知。我今朝看到你，你亮祖是內中不曉，發生了誤會了，帶兵來打桃花，那么我只有好好地對待你。”

“你要問俺，正是桃花女在！”……

這段書較好體現了楊派說做并重的特點：善于描繪、剖析人物的想法與決心，鮮明地外化了豐富而復雜的內心活動；“去腳色”時，摹擬人物的聲帶、形容，表演落落大方，動作干凈利落，官白連貫而強烈地傳達此刻人物的語言節奏、行動節奏和情感節奏，仿佛帶鑼鼓點一般，富于韻律美；兩面人馬擺隊出戰，運用口技擬聲增加緊張激烈的效果。

同時，楊氏毫不輕視“文書”演唱，《黃金印》便是一例，允文允武，很有特色。據曾拜陳少云學同名杭曲走書的杭曲名家王桂鳳生前曾對筆者口述：周文卿上京趕考得中頭名，官至巡按，到揚州地方游巡，聞宰相之子田榮橫行劣跡，乃微服私訪，遇田榮強搶民女，抱打不平，放出女子，自己受綁，搜出御賜金印，被打入水牢，葉香盜印相救……前面《巡案》《訪案》諸回，述周文卿喬裝改扮、出行察訪民情，皆屬文書，保持重唱的性質，況楊氏唱詞內容充實，某種程度上甚至比講究唱功的羅氏還有可取之處；后邊《張沛公三打田相府》等回，要助忠鏟奸、捉拿田榮、與民生息，便改為說、做并重，突出武書特質。

楊派傳人有楊月亭、金榮芳，來錦賢的表演也融入了楊派技藝。莫高《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叢書（第二批）：杭州評詞》稱民國時期名家楊月亭的弟子楊耀庭亦為楊氏弟子。另外，該書中談到清末民初名家王金臺亦投楊為師，然王氏于1880年左右即主持成立杭州評詞社，出任首任社長，若拜1886年出生的楊氏，此非戲言乎？

民國以來別有造詣的兩位名家

趙云麟，生于1891年，卒于1940年后，一名如云，普育社主要發起人兼首任社長，代表書目《五美圖》《十美圖》《文武香球》等。他對評詞的造詣，同輩間無出其右。首先，基于羅派長于演唱的優點，他在唱腔上做出革新，吸收杭州灘簧養分，使原本的清平和淡變得素雅雋永、韻味醇濃，堪稱“獨領風騷”。其次，趙云麟是清末秀才出身，憑借較高的文學水平，充實了部分書目的情節內容，編寫了不少被評詞、評話界贊譽的詩賦。他的《乾隆下江南》便是如此。該書系據1914年上海共和書局石印8卷76回俠義小說《繡像繪圖乾隆巡幸江南記》敷衍，以乾隆帝化名高天賜帶義子周日青南巡懲罰貪官劣紳及識拔英雄為本事，自第6回起直到終了，將力大無敵胡惠乾欲報父仇終被殺死、少林武當兩派斗力、眾教師大破少林寺等為中心，情節與戚派不同，而詩賦的加入，朗朗上口，趣意盎然，使傳奇性和俠義性的緊張懸念更引人入勝，民國初期曾紅極一時。1937年抗日戰爭期間，趙云麟與杭州評話名家陳鑒春、金鴻云等將日寇侵略國土、殘殺同胞及漢奸罪行等時事編為書目，激發民眾抗日熱情。趙云麟的徒弟有金榮棠、徐再麟，毛文奎亦從其學過書。

曹祥云，生于1899年，卒于1952年前，因從小失目，故綽名“曹瞎子”，曾任普育社長。曹祥云生有一副好嗓子，發揮所長，便在書中提升了唱的比重。如《白蛇傳》，他不論相公、小姐、丫環、僮兒，一切談吐均用唱詞刻畫；且他的唱獨辟蹊徑，曲調融入了杭灘和紹灘的韻味，風格鏗鏘有力，走腔抑揚有致，唱品近似蘇州彈詞“張調”。他在提唐⑦上另有一功，不僅腹笥淵博，會唱《元帥會》《韓信問卜》《螳螂招親》等百余篇，有時甚至掛提唐專場的牌子，很有一套自我絕技，書客們專愛聽他唱提唐。現年91歲的資深書客魯乃炎曾向筆者介紹：“曹祥云臉孔扁塌塌的，人不胖，倒還高大魁梧，平常走路有棒兒，上臺不戴眼鏡。《元帥節詩兒》是人家沒有的，他好唱2個鐘頭，從‘自從盤古天地分，三皇五帝到如今。上五代，要算唐堯夏商周，下五代，要算唐宋元明清。一到光緒皇帝坐龍廷，縣縣城城稱太平’起，算小書里最長的開篇，他一把弓兒拉出來的聲音，‘頃咚匡、頃咚匡’，好像敲鑼鼓家什，但有時也就唱10多分鐘，不唱整套。”曹祥云的成名弟子陳少云，金榮棠也吸收了曹氏的技藝，晚輩胡正華學唱了他的一些提唐。

與趙、曹同時的名家還有張永锠、李芝卿、何少珊、徐筱云、徐再麟、酈慶云、趙如麟、來文良、毛文奎、楊月亭、楊幼麟、葉敏齋、胡正明、朱筱堂、童一梅、楊耀庭、葉炳松、戴榮春、蔣少樓、侯福堂及稍后的陳少云、茅賽云等，因篇幅有限，錄以存參。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兩位大家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大部分評詞演員因各種緣故改業杭州評話，唯有兩位不忘初心、矢志不渝，這就是新中國立以來對評詞事業作出至偉貢獻的金榮棠和來錦賢。

金榮棠，生于1913年，卒于1961年，杭州戲曲曲藝家庭出身，幼投姐夫陳云麟為師，后又拜趙云麟為師，并向毛文奎學書。他后來宗戚派，在唱上下功夫，又博采曹祥云、張永锠、毛文奎等人的表演技巧，逐漸形成“琴腔綿糯流暢”“說表貼近書客”“去腳色裝龍像龍、裝虎像虎”的獨特風格。已故杭州評話名家陳一昌曾為筆者哼唱過金榮棠半首提唐《江邊老漁翁》：

一畝田獨坐尉遲恭，

二郎廟內塑秦瓊，

三川臺，獨坐關夫子，

四眼井石秀與楊雄，

五云山招財來進寶，

六和塔相對大江中，

七星缸旁側神仙洞，

八卦田生來巧玲瓏，

九里松下人不絕，

石屋嶺上一棵松……

據此可以看出，金榮棠的唱腔綿糯有味，字正腔圓，柔中帶剛，直瀉而下，許多書客乃至同行都極為愛聽，配合過硬的二胡技藝，拉得綿，又會托，更顯演唱流暢自如。

由于愛好京劇，且能登臺彩唱，所以金榮棠的腳色能透過聲與形的創造，繪色入微地描摹書中各色人物的身份、氣質和內心。宛若金珠兒老師對筆者所言，父親的各個腳色，學啥像啥，唱啥像啥，如代表作《十美圖》中，海瑞、嚴嵩、曾榮、嚴蘭貞、趙文華、鄢懋卿等角色，利用京劇老生、花臉、小生、花旦、老旦、小丑等腳色念白，并學用各地鄉談，表演神形兼美，尤其形容反面人物別為呼之欲出，故在書客間曾有“活嚴嵩”“活趙文華”之譽。2015—2019年，筆者邀王寶善先生一起整理金氏弟子郭月英生前留下的折子書《盤夫索夫》錄音腳本，從中可見一斑。

金榮棠一開書就有吸引力，仿佛跟書客談天一樣，運用老百姓的談吐來說噱表唱，臺上臺下毫無距離感。因此，他唱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就爆滿，書客譽之為“洋油刨花兒”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金榮棠在評詞曲種改革與創新上卓有建樹。1953年，他收杭曲女演員郭月英為弟子，開評詞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女演員之先河。1955年，他參加位于湖濱八弄的杭州市曲藝實驗組（杭州市曲藝團前身）。為適應舞臺演出，他和弟子郭月英將本來自拉自唱的單檔形式改為男女雙檔，音樂上除原有的一把二胡外，增加三弦以豐富彈撥，演唱中相互烘托伴唱。甫一登臺，便成“響檔”。據筆者采訪郭月英大弟、已故杭劇主胡藝人鄒英哥回憶，師徒檔還于同年積極響應曲藝為工農兵、為政府服務的方針，編唱了現代評詞《海上漁歌》《擦亮眼睛》，是最早編唱現代書的評詞演員。而郭月英的加入，則開啟了女單檔、女雙檔及二胡、三弦、琵琶多樂器拼檔伴唱的評詞全新時代。1958年，金榮棠轉入市曲藝團（今并入杭州滑稽藝術劇院）后，金榮棠還改編演唱了現代評詞《紅巖》。惜天不假年，1961年4月他因肝病撒手人寰，終年僅49歲。金榮棠弟子王幼庭（本業杭灘）、郭月英、肖錢林、再傳弟子葛美云，弟金榮芳、女金珠兒均業評詞。

來錦賢，生于1915年，卒于1984年。15歲拜沈鶴麟為師，次年登臺。其流派特點是：說居多，唱為輔，并吸收楊派以做功見長的特色。他天生一雙鳳凰眼，眼梢稍長，因此尤精旦角人物表演，不論是看家書《雙珠鳳》中，小姐霍定金叫丫頭秋華的聲音之糯和眼神之俏，抑或《白蛇傳》青白二蛇的身段，包括小青念蘇白“阿姊、阿姊”，許仙叫聲“青兒嚇——”的口吻，都能達到表情細膩、身段優美、形象逼真、惟妙惟肖的效果。現年80歲的來氏弟子華維英在接受筆者采訪時曾說：“來錦賢先生的特點，就是表情相當突出。他表演腳色，比方說花旦，他就琢磨怎樣的花旦；假使小姐，那就是小姐的口氣和情況；小生有小生口氣，老生是老生口氣，他腳色是相當清楚的！還有例如一個武功的老倌來了，‘拔’出來之后，那么‘倉’一記，一個磕頭怎么樣；比方一個英雄出來，把扇子‘啪’一展，一把扇子拿著。動作好像都蠻武相的，刀劍什么的，‘嘭’飛出去……他這種動作，做得很對看的人的胃口。你有動作出來的話，人家會更歡喜，這跟大書一樣的。那么，方言要學好多，比方說它的腳色是山東人，你就要說兩句山東話。蘇州人就要說蘇州說話，同樣杭州話，口氣也要變的！”

來錦賢雖藝宗羅派，卻不以唱取勝，走腔較硬。為適合自身條件，仿效越劇【清板】，創造了評詞“清板”唱法，說唱性極強，對【平湖調】“一上一下”的結構作了調整，配搭琴弓“嗒啦嗒啦”地敲打琴筒、權當鼓板以擊節的獨特技巧，一句一句地連著唱，非常靈活動聽。杭州評話名家李自新的夫人凌永安，現年83歲，曾長期在茶店做服務員，與來錦賢過從甚密。她曾在三墩的書場聽會了來錦賢的提唐《申貴升游庵》，2017年首次由筆者作了記錄：

一位公子申貴升，

二八佳人王志貞，

山（三）塘看戲是起了意，

四目觀瞧有了情，

五月游玩庵堂去，

六眾尼姑伴書生，

七性六欲成了病，

八番言語稟志貞，

久（九）思越想回家轉，

十殿閻羅勾我魂。

云內房，冷清清，

好一位多情多義的王志貞！

十月懷胎臨盆子，

究（九）竟是申府的后代根。

八字兒寫在汗衫上，

打發了70歲的佛婆抱出門，

六街三市無人曉，

五更天拋棄了小倌人。

四品黃堂抱進府，

三年鬻哺養成人，

二八青春連科中，

一品成名天下聞。

來錦賢這首提唐，依然運用“數序”手法，在每個唱句首位依次嵌入數字詞，層層遞進。但他不僅從“一”唱到“十”，還要再從“十”返唱到“一”，而且返下來前附加兩句慨嘆，結構絕妙，安排精巧。加上他口齒清楚，音量高昂，唱腔圓潤、花泡⑨，又有平仄高低和清板節奏，呈現出一種別有風韻的唱品。

此外，來錦賢對自己的儀表要求頗高。據魯乃炎先生回憶，他上身常常穿白富綢或杭紡或橫羅的襯衫，下底穿凡立丁的米色西裝褲子，給人挺拔鮮亮、新潮考究的觀感。

1958年參加杭州市曲藝團后，來錦賢開始編唱新書，為評詞現代題材創作作出貢獻，影響較大的有《苦菜花》《江面之火》《刀鞘合》等。1960年以來，作為杭州評詞第二塊牌子的他，積極參與了劇團挖掘記錄傳統書目工作，還投身到郭月珍、華維英、金珠兒、葛美云等女演員的培育當中去，使曲種復興現出可喜遠景。1977年，杭州市曲協恢復，來錦賢重回詞壇，在城隍山等處堅持演唱了一個時期。弟子有胡正華、金珠兒、華維英、俞順金（本業杭州小熱昏），長女來美霞為曲藝樂師，幼女來秀霞繼承家學，外甥洪連寶為杭州評話演員。

杭州評詞作為歷史悠久的曲種，現在面臨著嚴峻的傳承問題，筆者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喜歡和學習杭州評詞，只有這樣，這門藝術才能永遠流傳下去，綻放光彩！

注釋：

①選自杭州評話戚（芝麟）派傳人鮑瀛洲口述、徐永華整理：《文化杭州叢書第三輯·非物質文化遺產專輯之二：杭州評話〈雙雄奇案錄〉》，2007年6月，上海文化出版社。筆者略有校正。

②回祿：傳說中火神之名，后多引申為火災的代名詞。

③該文收入中國曲藝家協會浙江分會編印《浙江曲藝通訊》（1985年第2期），是杭州評詞較早期的研究成果，王與昌、莫高諸人撰評詞文、書均源于此。本文許多部分亦有參考。

④篇子：又稱“唱篇”，杭州評詞術語，即書目當中的選曲。唱詞筆者略有校正。

⑤關于楊炳坤之師承，莫高《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叢書（第二批）：杭州評詞》稱：“他（楊炳坤）師從清乾隆年間評詞名家朱寶榮。”筆者藏有1932年黃紫軒編著、浙江省立民眾教育館、杭州市政府出版的《說書人訓練班報告》復制本，其中“說書人訓練班畢業學員一覽”一欄明確錄出楊炳坤時年45歲，因此推出先生生于1886年。而朱寶榮是目前有記載的最早的杭州評詞演員，清乾隆朝人氏，乾隆帝1736—1795年在位，就算朱寶榮是乾隆帝在位最后一年（1795）生人，到1886年楊炳坤出生時業已91歲，所以“楊炳坤師從朱寶榮”明顯有誤。

⑥片段承王超堂、戚成耀、趙士杰、董崇萍校正。

⑦提唐，俗稱“開篇”。“提唐詩”的簡稱，因早期的詞句，開頭多提取一節唐詩而故。也正因此，又被稱為“節詩兒”。為開書之引，與蘇州彈詞的開篇形式一樣，既能吸客、攏神，亦可調音、試嗓（當然非每演必唱）。提唐凡百余只，筆者現記載目錄72只，內容可是和正書沒有關系的獨立唱詞，如《全家福》《諸子百家》《百鳥朝鳳》《金魚得病》《半字開篇》等，也可是簡述正書的某段故事或某件事，如《鶯鶯開方》《西湖十景》《送花樓會》《武松打虎》《徐氏勸夫》等。

⑧洋油刨花兒：杭州方言，意為一點就著。杭人稱煤油為“洋油”。

⑨花泡：杭州方言，意為花式變化多、花樣多。

（作者：杭州滑稽藝術劇院非遺辦公室干部）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