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晴雯特點及其人生經歷聯系

在三大顯學之一的紅學的諸多研究中，關于晴雯的研究少之又少。作為大觀園中眾多丫鬟之一，晴雯是一個優點與缺點并存、形象豐滿的角色，在《紅樓夢》中有著不同于其他丫鬟的非凡意義。本文將以第三視角，通過賈寶玉為什么喜歡晴雯、旁人為什么厭惡晴雯兩個方面來分析晴雯的特點及其人生經歷的聯系。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曹先生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為晴雯寫的判詞，簡單而又滿含深思地概括了她的一生。

一、賈寶玉的視角

在《紅樓夢》中，與晴雯相比，也許因襲人出場更多，大眾知襲人多，看襲人多。但筆者認為，賈寶玉實則更喜歡晴雯，在表面平分秋色中，晴雯更勝一籌。以下將通過生活與情感兩個方面，以賈寶玉和作者的視角分析晴雯的特點以及與其命運的聯系。

（一）生活

1.相貌

《紅樓夢》中關于晴雯相貌的直接描寫比較少，大多是通過旁人的視角側面烘托晴雯的相貌特征，先看看鳳姐等人視角中的晴雯：

鳳姐：“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賈母：“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是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王善保家的：“他生的模樣兒總比人標致些。”

通過旁人的觀點可以了解到，晴雯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的女子，單從林黛玉作為大觀園最美的女子之一就可見得，晴雯的這些特點能夠滿足那個時代大眾對于美人的形貌要求，這也許恰巧是賈寶玉審美中美人的類型。原著中也明說晴雯的相貌在諸多丫鬟中首屈一指，“眉眼像林妹妹”，這大概也是“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這一說法的表層原因之一。

2.靈巧

晴雯表面懶散，實際上在賈寶玉的生活中是位手巧心也巧的實干者，對賈寶玉在生活中和精神上的照顧體現在細微之處。

晴雯心靈巧，賈政要查賈寶玉背書，夜里相伴，端茶遞水的是晴雯，出謀劃策助賈寶玉逃避檢查的也是晴雯。晴雯手也靈巧，賈寶玉寫了字要貼在門上，晴雯擔心別人貼歪，自己爬上梯子親手去貼。賈母賞的雀金裘不慎被賈寶玉燒了洞，可賈寶玉翌日要穿這件衣服出門，若是給賈母等人一看，免不了一頓訓斥。怡紅院的下人找遍了當時能夠幫忙的裁縫，沒想到當下沒有裁縫會縫補。這樣的情況下，晴雯不顧自己的病，連夜將衣服補好，第二天穿出去竟也沒人發現端倪，這也印證了賈母眼中的“針線多不及他”。

毫無疑問，晴雯的“靈巧”在生活中多次救賈寶玉于“危難”之中，而晴雯能夠得到賈寶玉的另眼相看，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其心靈手巧這一特征。

（二）情感

1.晴為黛影

一直以來有這樣一個說法：“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其實正如林黛玉與薛寶釵一般，溫柔善解人意的襲人對于賈寶玉來說更像是一位聽他傾訴的母親，能夠滿足其對母性的需求，所以在襲人面前賈寶玉常表現得像個向母親尋求安慰的孩子。

晴雯的性格和思想確實都有著林黛玉的影子，她們都直爽純潔，言行無所顧忌、寧折不彎，旁人可以將她一眼看穿。與襲人不同的是，晴雯更像賈寶玉同齡的朋友，賈寶玉會和晴雯打鬧玩笑、拌嘴、鬧別扭，也會為晴雯捂手;晴雯能夠理解賈寶玉在其他長輩眼中“叛逆”的思想，從不勸他讀書，支持他做想做的事，而這樣的相處更像是同齡人之間的相處。如賈寶玉生病時記掛著林黛玉，給其送手帕，卻故意瞞著襲人，交給晴雯去送，就是因為這件事襲人知道了免不得會一番“如何如何得體”的勸解，而晴雯能夠理解并支持二人之間的感情，大觀園女子眾多，但真正能夠理解賈寶玉的大概也只有林黛玉與晴雯。

薛寶釵與林黛玉、晴雯與襲人更像是一種適應環境與改變環境、功利與非功利的對比，襲人像寶姐姐，懂得大道理，勸寶玉用功讀書走仕途，晴雯卻像林妹妹，從不“婆婆媽媽”地勸他讀書，反倒更像知心朋友。晴雯的感情熱烈直接，且不帶有功利性，晴雯于賈寶玉像是思想相同的人，更容易相互吸引。最重要的是，晴雯像林黛玉與賈寶玉一樣有著朦朧的人格意識和平等意識，當時許多人潛意識里認為自己是奴隸，而追求平等的晴雯無疑有著極為進步的思想。

或許對于有些理想主義的賈寶玉來說，他離不開襲人，但相比入世的襲人，他卻更喜歡出世的晴雯。也許晴雯對于他來說才是一個拋開功利性、與他思想相近的理解他的伙伴，這也是賈寶玉在友情的審美上要求的趣味相投。

2.作者的象征

曹雪芹是十分注重內在美的，不難見得其筆下角色的相貌常與其才德相匹配，人物先有才德上的內在美，才會有同等的外在美來襯托。“三春”中相貌最出眾的賈探春，能力最出眾的也是探春。在我國的傳統觀念中，再姣好的容貌也比不過傳達給讀者正確的優秀傳統美德，《紅樓夢》中的金陵釵位也是根據角色的才能品性排名的。正如黛釵二人，不僅在一眾女子之中品行學識最為突出，容貌也最佳。曹雪芹欣賞二人的內在美，難以平衡，于是賦予了二人分庭抗禮的地位。雖說“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但在又副冊的排名中，晴雯與襲人卻非并列，晴雯能夠在前必有其過人之處。

作者將晴雯排在了又副冊之首，有著其極深的用意。作者把中華文人不屈的風骨寄托在了晴雯的身上——有所嫌惡便大膽表達，有所思想便大但去做。聯系《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自身的生活經歷看，晴雯的不幸或許也象征著曹雪芹的多舛命運，寄托著曹雪芹本人的精神意志。也很難說賈寶玉的身上沒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紅樓夢》是他風光無限后又跌入低谷的人生寫照，晴雯則是他對艱難世道的意難平。

二、旁人的厭惡

晴雯既天真爛漫、簡單直爽、寧折不彎，也有著尖酸刻薄、無所顧忌的缺點。現在許多作品中好人好到極致，形象正義而完美，壞人壞到極致，為壞而壞，沒有理由，也沒有優點。不得不說，晴雯形象并非完美，是一個優點與缺點共生、形象豐滿的人物，能夠帶給讀者有血有肉的真實性。以下將以旁人的視角分析晴雯的缺點。

（一）鋒芒畢露

晴雯一直在追求她心中的那種“平等”，和賈寶玉確實也在一定程度上以類似于好友的關系在平等相處。但從她對不同人的態度上看，她的“平等”僅限于社會地位比她高的人，而不包含比她低的人。

“心比天高”的晴雯總是不愛多思，鋒芒畢露，為人處事張揚，也正是她的張揚無禮招人怨恨。鳳姐有事吩咐小紅帶話，晴雯就諷刺其攀高枝。晴雯潛意識里認為地位高的人要和自己平等，卻又看不起地位比自己低的其他下人，仗勢欺人，也不換位思考賈府其他下人的感受。從種種事件也可以看出，她的“真性情”也伴隨著沒有讀過書的不懂禮數、口無遮攔。當晴雯能夠不論等級高低地對所有人以相同的態度，那才是真“平等”。

（二）不審視自身

從“晴雯撕扇”這一情節可以看出，賈寶玉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把晴雯當作一個與自己平等的人看待，而也正是賈寶玉在怡紅院的小范圍內給予晴雯的平等，一定程度上給了晴雯一種“身比天高”的錯覺，所以她敢無所顧忌地諷刺旁人，敢于無所顧忌地做一些與丫鬟身份明顯不符的行為。當她“釵亸鬢松，衫垂帶褪”的形象映入王夫人的眼簾時，結果可想而知。

直到去世，晴雯都覺得自己是因為比別人美而遭人誹謗，從未審視過自身的問題：鋒芒畢露，不知三思而后行。人正是因為生活在社會中所以區別于動物，而社會無論什么時候是都建立在人與人的關系之上，自己的道路上不為自己著想，會被別人踩在腳下，在與人共行時不為他人著想，會被團體拋棄。在那個時代，晴雯作為一個小小的丫鬟，并沒有能力改變社會、與不公抗衡，但處于社會中的人，要么改變社會，要么適應社會，不然被社會拋棄是必然的。晴雯看不慣社會底層人的心機，不妥協也不世故，名曰風流靈巧，但其實是暴露了晴雯不愛多思考，也不換位思考別人的感受的缺點。

晴雯人物形象豐滿，優點與缺點并存，雖純真直率，細心巧手，卻也不愛多思，鋒芒畢露，這樣具有完整性的性格在很多作品中都是少見的。正是她的性格使得她的生命之花開得比別人絢爛，又敗得凄慘。

三、人生經歷

（一）賈寶玉的優待

生活上晴雯對賈寶玉細心忠誠，情感上晴雯與賈寶玉志趣相投，而賈寶玉作為晴雯的主人，時時刻刻記掛著晴雯，讓晴雯受到了與其身份不符的優待。

病中的晴雯得到了特殊的照料，像在賈府這種大家庭中，若是下人生病，為了防止傳染，必是會被遣出去。而晴雯生病后，賈寶玉擔心被鳳姐發現，就把她留在了暖閣養病。晴雯的病其實是再尋常不過的感冒發燒，可賈寶玉請來給晴雯看病的卻不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而是太醫。太醫給丫鬟看病，在那個等級制度森嚴的時代顯然是越級的行為。在晴雯生病的這段時間，無論是和長輩議事還是給舅舅拜壽，賈寶玉心里一直都惦記著晴雯。從當時的社會等級看，晴雯僅是賈寶玉的丫鬟，賈寶玉對其關心細致入微，可見晴雯在賈寶玉心中的重要性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靈巧的美人”能夠解釋得清的。

南唐后主李煜為其亡妻大周后寫了一篇《昭惠周后誄》。晴雯離世后，丫鬟哄騙賈寶玉說晴雯成了芙蓉花神，賈寶玉便也為晴雯寫了一篇字字珠璣的《芙蓉女兒誄》。大周后作為李煜正妻，位至一國皇后，相對照可知，在賈寶玉的心中，或者說在作者曹雪芹的心中，晴雯是一位芙蓉般旁人不可替代的女子，晴雯在某種程度上也因其“為黛影”而受到了與自己身份不符的優待。

（二）不得不死的命運

在受封建思想影響頗深的大環境下，女性往往無法主導自己的命運，不同的是這些女性對于封建的壓迫有著不一樣的反應：有人反抗、有人順從，但大都還是結局悲慘。以下將從表層性格和深層暗示兩個方面來分析晴雯的結局——不得不死。

1.表層：誹謗

《紅樓夢》中每個角色的命運一開始就被判詞定下，晴雯自然也是：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從表層上看，判詞很明白地告訴人們晴雯的死因——誹謗。王善保家的搜查晴雯，晴雯將箱子底朝天地一倒，得罪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記恨上晴雯，在王夫人面前誹謗她，晴雯最終被王夫人驅逐出府。晴雯思想單純直爽、言行尖酸刻薄，同樣是奶媽搶食的事情，襲人所表現的弱勢形象得到了一干人的同情，她還對諷刺她的晴雯綿里藏針地說了句“還不夠我受的？”，如此一對比，晴雯顯得十分可惡。

晴雯在很多時候是林黛玉的影子沒錯，但區別就在于林黛玉是位小姐，而她只是個丫鬟，貴族小姐們即便無所顧忌，最多也就遭人議論。晴雯身為丫鬟，在大觀園這樣一個只有人情世故才能存活下去的環境中，她的地位不足以支撐她的“心比天高”，任何一個主人都可以左右她，她悲慘的命運早就已經注定了。

2.深層：晴為黛影

雖說晴雯的直接死因是王善保家的誹謗，但謠言真不真還是看人信不信，畢竟王善保家的作為下人，說話不見得那么重要，只不過是她把話說到了王夫人的心頭，王夫人的主觀意志也想驅逐晴雯。賈寶玉作為王夫人唯一的兒子，是她將來榮華富貴的唯一保障。但賈寶玉身世優越卻不愿讀書入仕，只喜歡與園中姐妹玩鬧，這在封建理念深扎骨血的王夫人眼中自然是叛逆且與主流不符的。對自己和兒子的前途產生擔憂的王夫人，在不知根源的情況下錯將問題歸責給了賈寶玉周圍的丫鬟。盡管晴雯有賈母的喜愛，但這樣一個不規矩的丫鬟就是王夫人眼中的一根釘子，王夫人覺得是“病美人”的晴雯把賈寶玉帶壞了，所以必須找個機

會將她趕走。

王夫人趕晴雯，也完全可以在賈寶玉不知情的情況下趕，再隨便編排個諸如晴雯回家嫁人之類的借口，這樣既解決了問題，又不會讓兒子心生怨念。但事實上王夫人要的就是“聲勢浩大”，究其原因，不得不從賈母的一句話說起：“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

賈母的意思很清楚：她喜歡像自己外孫女一樣聰明伶俐的晴雯，可以讓她給賈寶玉做個侍妾。但在賈寶玉的婚事上兩位長輩出現了分歧：賈母的審美是非功利的，人選是自己疼愛的外孫女林黛玉，但功利性審美的王夫人則認為薛寶釵更佳。相比林黛玉，一來溫柔體貼的薛寶釵完全符合封建社會對妻子的要求;二來薛寶釵更懂人情世故，不僅與王夫人的思想一致，會幫她勸說賈寶玉讀書，還能在很多事中幫到賈寶玉;三是王夫人的審美是存在功利性的，選擇自己的外甥女薛寶釵做兒媳婦無疑可以鞏固自己在賈府的地位。

但林黛玉畢竟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小姐，王夫人作為舅母，必然不能對林黛玉實行打壓，況且賈母作為長輩，恪守封建禮教的王夫人絕對不能直接向賈母表達自己的不滿或者反抗賈母。而性格相貌與林黛玉有幾分相似卻出身不好的晴雯，自然而然代替林黛玉成為王夫人的靶子。王夫人與襲人走得很近，卻大張旗鼓地將晴雯趕出，實際上是在含沙射影地給林黛玉下馬威，同時向賈母暗示了自己遠黛近釵的意思。作為林黛玉影子的晴雯只能被動地接受著王夫人的迫害，最終成為這場封建內斗的犧牲品。

晴雯不得不死，不僅因為她不世故的性格，更因為晴為黛影，她是作者為林黛玉埋下的伏筆，她的悲慘結局暗示了林黛玉后來的命運，表達出書中不夠大膽的反抗還是會以失敗告終這一觀點。晴雯作為封建泥潭中的一朵芙蓉，她的不染同時也意味著過早的折斷。

總而言之，晴雯與襲人并非有著絕對的善惡，二人各有千秋，像嵇康之類的人必然更喜歡晴雯，而像叔孫通之類的人則會更喜歡襲人，人各有異，不過是為人處事的態度不同罷了。在浩如煙海的紅學研究中，研究者大多關心寶、黛、釵三人，相比之下，晴雯得到的關注少之又少。但筆者卻最愛晴雯，愛其為人的不功利性，即使最后結果未知，但依舊堅持自我，追求自己所期望的獨立，不因世事而改變。愛其在藝術上雖然僅是一個配角，卻做到了言語有理，行為有據，同似黛玉，異比襲人。明線上，雖為黛影，卻又有著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堅持、自己的特點。暗線上，她作為林黛玉的影子，暗示了林黛玉乃至整個大觀園的命運。《紅樓夢》可以說是曹雪芹對自己前半生的寫照，對自己人生的思考，體現了為人處世的道理。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作者簡介：高世佳（2000—），女，河北石家莊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聲音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