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文：法學的發展，需要人文精神

劉仁文，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刑法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法學會理事，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犯罪學學會副會長，最高人民法院特邀咨詢員，最高人民檢察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曾獲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領軍人才等榮譽稱號。

認識法學家劉仁文先生有很多年了，當時我正在一家報紙編副刊，時常跟劉仁文先生約稿。他像一位老到的民國筆桿子，既給評論版寫評論，也給副刊版寫隨筆，筆鋒變化多端，常有驚人之語。我在報社服務七八年后離開，之后和劉仁文先生就少有聯系了。

多年后，劉仁文先生在雜志上看到我采訪文化名家書房的文章，加了微信，劉先生問：“那位‘綠茶’是你嗎？”就這樣，我們重新建立了聯系。我很高興這么多年過去了，劉先生還記得我這個曾經編過他稿子的小編。

當時他正在外地出差，約好回京后一聚，去他的書房坐坐。然而，疫情時時反復，這一約又過去了很久。剛好《方圓》雜志記者邀約采訪劉先生，劉先生也想到了我的邀約。約時間不如趕時間，就這么趕到一起了。那天劉先生上午和晚上都有工作安排，反復協調才有了下午在他書房的那場難得的相聚。

劉先生的書房正如我想象中的學者的書房一樣，滿滿當當都是書，橫著、豎著，摞著、碼著，客廳、臥室，能放書的地方盡量多放。作為刑法學專家，他的書房有著清晰的法律人閱讀視界。在《方圓》記者涂思敏采訪之機，我粗粗瀏覽了劉先生的書房，書房中法律相關書籍居多。由于我不懂這個領域，只能望書興嘆，人類的書籍海洋何其豐富，法律世界也有如此書山冊海，閱之不盡矣。

其實，劉仁文先生也是“雜食”閱讀者，書房里歷史、社會、哲學、心理學、文學等領域書籍亦相當豐富。劉先生說，因空間所限，非法律類書籍主要放在了岳父母家。有一次，劉先生八十多歲的父親從老家來京小住，老人家喜歡看書，但對法律書不感興趣，后來看到一套“四書五經”才眼睛一亮，拿下來慢慢翻起來。為了留父親多住一段時間，他從岳父母家又取回一些他認為父親會感興趣的非法律類書籍。他也由此受到啟發，法律只是人類知識海洋中很小的一部分，法律書不可能像文學書那樣擁有廣泛的讀者。

而劉先生年輕時恰是一名多愁善感的文學青年，學法律則純屬偶然。劉先生兒時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他的閱讀也始終圍繞著這一夢想展開，沒想到高考時他以全校文科應屆生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這樣一所需要接受嚴格體能訓練的準軍事院校。而他報考這所大學的直接動機僅僅因為公安大學是提前錄取院校，對于懵懂的山村少年而言，這是多一個上大學的機會。當然其中也有當時風靡一時的福爾摩斯神探在潛意識中吸引著他。要知道，在他之前，那個有著一千多人口的湘西南小山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多年來竟然連一個中專生都沒出過。如今，劉仁文先生已是中國刑法學界的著名學者，但當他回憶起早年的青蔥歲月時，那種樸素的情感仍然會不時流露出來。

訪談最后，我請劉先生推薦五本刑法方面的經典書籍。他如數家珍，娓娓道來那些深深影響他學術思想的經典書籍。他認為，盡管世界變得越來越復雜，經典的著作還是應該去閱讀，要從經典中得到思想的源頭和思考的動力。

小鎮少年收到《人民文學》的退稿信

綠茶：可否先請您分享一下早年的成長史和閱讀史？

劉仁文：我老家位于湘西南的隆回縣。隆回雖然偏僻，卻也出過如《海國圖志》的作者魏源等不少歷史名人。我母親姓魏，叫魏源“默深公”（魏源字默深）。我小時候去舅舅家拜年，都會去離得很近的魏源故居看看。我從小喜歡文學，特別是到高中時，我們有一個“默深文藝社”，還創辦了自己的文學報紙《鳳聲報》，報名是請冰心女士題寫的。我當時算得上是這個社團和這份報紙的活躍分子。那時候，學校發下來的作業本都被我用來寫小說了，然后四處投稿。我收到過一封《人民文學》從北京寄來的退稿信，看到信封上的《人民文學》字樣和北京的郵戳，我還忍不住有點小高興。

后來高考，我考了我們學校文科生的應屆第一名，被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提前錄取了。為什么選這個大學呢？一是它在普通志愿之前，多一個機會。二是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福爾摩斯，以為上這個大學不僅能像福爾摩斯那樣探案，還能順便圓自己的文學夢。那個年代，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錄取分數線是很高的。

我的文學夢到大學后還持續了一段時間。上大學期間，我悄悄報名參加了《北京晚報》組織的一個業余文學培訓班。應邀到那個班來講課的，有當時名聲很大的作家劉紹棠等。我也相繼在校刊和外面的報紙上發表過一些小小說之類的作品。

用大量的閱讀和寫作來打發時間

綠茶：您可以說是那個年代幸運的年輕人，讀書改變命運在您身上得到了真實的體現。

劉仁文：是的。考上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可以說是我人生全新的起點，之后我被免試推薦到中國政法大學上研究生，1993年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從事刑法研究工作。后來我又在職讀了法學博士，并在社科院經濟所和北大社會學系做過兩個博士后，還到哈佛、耶魯、牛津等多所高校訪學或進行客座研究。不知不覺，我已從事法學研究和教學工作快三十年了。

20世紀90年代初，高校和科研機構似乎都是冷門，年輕人要么下海，要么出國。社科院是一個冷清的科研單位，當時我從熱鬧的大學校園來到安靜的研究所，覺得很孤單，于是用大量的閱讀和寫作來打發時間。那些年我什么書都讀，可以說讀得很廣，法律、政治、經濟、歷史、哲學等都看，也給《法制日報》《南方周末》《新京報》等眾多媒體寫專欄和評論，有時一個約稿需要一個晚上趕出來，我常常寫到半夜甚至天亮。

我二十幾歲時就在《法學研究》《中國法學》這些重量級專業期刊上發表論文，但我后來的科研之路，準確說應當是人生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不過大體上還算幸運，總算堅持了下來。迄今，我發表的論文和各種文章有幾百篇，獨著、主編和翻譯的書也有幾十本，但是否有留得下來的東西，或者說接下來能否寫出留得下來的東西，是我近年來開始思考的。人生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內容，現在大量的社會事務和學術活動占去了科研的時間和精力，但我越來越感到，學者還是要以寫出能留下來的東西為目標。慢慢求索路，山山景不同，經過幾十年的積累，現在到了可以產出一點像樣的東西的時候了，關鍵是自己能否靜得下來。

我現在看的書，主要是刑法學和犯罪學方面的專業書籍。但我有時也會買些非法律方面的書來翻翻，最近翻閱的一本非法律書是莫言的《晚熟的人》。莫言以前在《檢察日報》工作過，我們倆還一起給全國檢察系統的文學愛好者講過課。他這本書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就是各方面都晚熟的人。不過我一直主張，凡事不怕晚，就怕不開始。

入世的精神與出世的情懷

綠茶：法律是入世之學，您如何把握入世與出世的平衡？

劉仁文：你說得沒錯，法律是一門很入世的學科，離現實和權力很近，誘惑多，風險也大，所以法律人在搞好自己專業的同時，應當多一些合規意識，多一些底線思維，同時還要克服“讀律不讀書”的局限，盡可能地融入知識界。美國著名法學家博登海默曾指出：“一個法律工作者如果不研究經濟學與社會學，那么他極容易成為一個社會公敵。”對于今天的中國人而言，非法律人士要防止“讀書萬卷不讀律”，法律人士則要防止“讀律萬卷不讀書”。

法律具有鮮明的實踐性，所以法律人必須有入世的精神。法律又有很強的理論性，這就要求法律人具有出世的情懷。事實證明，如果一個國家和社會，沒有深厚的法治文化和人文精神，是建不成一個真正的法治國家和法治社會的。相應地，如果一個執法者和司法官員，沒有發自內心的法治信仰和“如我在訴”的良知，就難免機械執法甚至導致法律為惡所利用。

目睹諸多周圍法律人的榮光與恥辱，我深感慎獨對于法律人的重要，也覺得自己二十多年前在一本書的前言中所說的一句話仍然有現實意義：“人除非到最后閉上眼，否則即使前面是完美的，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身敗名裂。”

當然，最重要的是制度建設，要通過制度建設，一方面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另一方面把權利放出制度的籠子，通過權利來制約權力。

文學是人學，法學也是人學

綠茶：您既是著名的法學家，又被媒體稱為“法學界的文學家”，在您看來，法學與文學有著怎樣的聯系？

劉仁文：懷特在《法律的想象》中曾指出：“文學名著為法律的各種人文價值提供了良好的倫理描述。”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一則關于守門人不讓一個求見法的公民進入法的門的文學寓言，至今仍然是西方法哲學無法繞開的主題，以至有人說“所有西方法律的論述不過是卡夫卡的注腳”。

古今中外很多文學名著，像《罪與罰》《復活》《竇娥冤》等，都跟法律題材密切相關。法國在廢除死刑的過程中，很多文學界的人出來呼吁，影響力就很大。有很多文學家本身就出身于法學院，當然也有很多法學家出身于文學院。法學與文學雖然有不同之處，但歸根到底，文學是人學，法學也是人學。

“法律與文學運動”和“法律經濟學運動”是20世紀70年代幾乎同時崛起的兩個交叉學科，二者之間有一定的矛盾：前者是要把法律往“人文學科”上拉，后者是要把法律往“社會科學”上拉。不過矛盾的結果不是誰吃掉誰，而是二者均獲得了長足的發展。這從一個側面表明了法律的雙重性：既具有科學性，又具有人文性。

“在每個領域讀上五本書”

綠茶：可否請您推薦五本刑法學和犯罪學方面的經典著作？

劉仁文：古今中外的好書實在是太多了，如果只推薦五本，我首先推薦意大利的貝卡里亞的《論犯罪與刑罰》。刑法學的關鍵詞就兩個：犯罪與刑罰。這本書在我們專業是人人必讀的，絕對的經典。它的寫作背景是歐洲啟蒙運動，貝卡里亞在刑法領域發出反對封建酷刑的吶喊，這讓貝卡里亞獲得了“近代刑法學之父”的美譽。他知識面非常廣，書中用到了很多科學知識，近代刑法的一些基本主張、原理、理念都在他的這本書里有所體現。而且他文采非常好，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地讀下來，能讓人感到作者那種思想的激情。這本書中關于刑罰人道主義的觀點對我影響深遠。

第二本，我推薦意大利人菲利的《犯罪社會學》。在刑法領域，有一個刑事古典學派，也叫舊派；還有一個刑事社會學派，也叫新派。貝卡里亞是舊派的代表，主要觀點是反封建，提倡人道主義。菲利是新派的代表，他指出了舊派在應對犯罪方面的很多不足，對犯罪原因做了全方位的分析，并把犯罪的原因歸結為社會原因、個人原因和環境原因。菲利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叫“犯罪飽和論”，就是說，一個社會在特定的社會結構下，犯罪總量基本上是恒定的，就像一杯水能溶解多少鹽或糖一樣。這本書深深地影響了我對犯罪成因的看法，我至今仍認為犯罪是這三個原因排列組合所致，有時缺少一個原因，這個人就可能永遠是好人。

第三本，我推薦法國巴丹戴爾的《為廢除死刑而戰》。巴丹戴爾原先是巴黎的一個律師，后來當了法國的司法部長，協助當時的總統密特朗推動法國廢除死刑。書中說，法國作為歐洲在人權方面熠熠生輝的國家，卻是歐洲廢除死刑較晚的國家之一。這本書通過講故事的方式，讓讀者了解一個國家廢除死刑的過程是多么的復雜。我長期研究死刑，也出版了《死刑的溫度》等著作。關于死刑方面的書，我閱讀得比較多，加繆的《思索死刑》也是一本不錯的作品。但如果只推薦一本，我重點推薦巴丹戴爾這本。

第四本，我推薦法國學者勒龐的《烏合之眾》。傳統觀點認為，犯罪是孤立的個人反對統治階級的斗爭。但是，現在的犯罪主體很大程度上已經不是簡單的孤立個人了，而是有組織犯罪、恐怖主義犯罪等，這些犯罪的危害要比單個人的犯罪大得多。這本書解釋了為何德國這樣一個理性的民族，會在納粹時期失去理性，被煽動起來。它有助于我們理解那些參與犯罪的“烏合之眾”是怎樣被卷入共同犯罪和犯罪組織中去的。

最后，我推薦英國邊沁的《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邊沁的書閱讀起來需要一些耐心，這本書涉及法律和道德的邊界在哪里，刑法介入的邊界在哪里，法律的懲罰功能和獎勵功能如何有機融合到一起等問題，這些都是刑法甚至整個法律體系中的根本性問題。如今，司法案件層出不窮，變得越來越復雜，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越應該回到刑罰與犯罪的本源性問題去思考。

五本書當然是遠遠不夠的。不過隔行如隔山，一個人如果能在每個領域都讀上五本書，那也不簡單。錢鍾書先生曾經說過，他這輩子沒大的遺憾了，因為想讀的名著都讀過了。對比起來，我想讀而沒有讀的書就太多了。為了不留下大的遺憾，讓我們一起來讀書吧。我認為，還是要讀經典著作，盡管時代發生了巨大的變遷，但我們仍然能從經典中得到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