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操的一排排長蔡長明從丹田里迸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一、二、三、四!我們齊聲高吼:一、二、三、四!一百多號人的五連,前進的腳步聲節奏整齊,是那樣振奮人心。
河西,是指當年的四川省西昌專區西昌縣河西公社,在如今的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佑君鎮(因烈士丁佑君在此犧牲而命名)。
五十多年前,我們連隊就在距河西公社12里的一個叫“爛壩子”的地方執行軍墾任務。大山之下的爛壩子地處安寧河平原。安寧河平原是扇形沖積平原,在四川,面積僅次于成都平原,土地豐饒。老兵說,過去這一片樹多且大,遮風擋沙,“大躍進”時砍樹煉鋼,成了禿山裸地。沒了屏障,刮起風來,黃沙漫天。上午暖陽高照,中午風沙驟起,午覺醒來,除了被窩里,無處不是沙。當地俗話“西昌的太陽,河西的風,黃聯關的沙子把人甕(埋的意思)”,指的就是這里。“河西”也成為爛壩子軍墾農場的代名詞。
1970年12月6日上午,我和一起入伍的李強隨接兵的牟樹全副指導員從團部來到5連。李強被分到三排八班,我在二排五班。祝德政班長領我進了五班。我的軍旅生涯,從此開始。
5連的任務是種水稻和玉米,再就是軍訓。清晨起床號一響我們就集合出操,上午去地里勞作或軍訓。午休后勞動或學習,晚餐后開班務會,會后自由活動,9點半熄燈。軍隊講紀律,作息按部就班,令行禁止。
日常訓練
到連隊的第四天晚上,祝班長帶我站哨。這天是我16歲的生日。我第一次緊握半自動步槍,身背彈袋,驗槍后壓上實彈上崗。月光下,靜悄悄的,偶爾從遠處傳來老鄉家的狗吠聲。班長說:“大山上住的是彝族同胞,山下是漢族。過去土匪猖獗,去河西鎮沿途都有帶發射孔的防匪土雕樓。不時還有蔣(介石)幫放出的宣傳氣球,另外,還有狼。”營區無圍墻,初來乍到,聽了這些,我感到既新鮮又有點緊張。
更緊張的是緊急集合。當兵前我就知道部隊要搞緊急集合,當兵后沒幾天就領教了。夜里我睡得正沉,突然響起緊急集合號,各屋不準開燈,戰士們驚醒后迅速翻身下床摸黑穿衣穿鞋后打背包。老兵從容不迫,我卻手忙腳亂,把背包帶弄亂了。此時,傳來急促的口哨聲。新兵怕號,老兵怕哨。號聲先響,驚心動魄,哨聲后響,心頭發緊。哨聲一響,就得集合。我是新兵,號哨都怕。這時已有老兵出門。我更發慌,越慌越亂。很快,屋里人都跑出去了,我急忙胡亂捆住背包,插上放在枕邊的備用膠鞋,套上挎包水壺,系上腰帶和彈袋,拎起背包提起槍就往門外奔,邊跑邊系衣扣。入列后,班長向何照友連長報告五班到齊!我這才松了口氣。好在我還不是最后一個入列的。
撲救山火
冬季,西昌易發山火。一天夜里,河西方向大山上叢林起火,連里突然接到營部命令,立即集合趕去救火。
不到10分鐘,全連緊急集合完畢。只帶臉盆、水桶、鏟子、竹杈掃把,輕裝疾進。急行軍上山,天黑路遠,手電不多,大家前后照應著。山高道窄,侯勇在前探路。走著走著,一不留神,他腳下一滑,多虧身后的戰友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將他拽了過來,用手電一照,他們正站在懸崖邊上,腳下就是深淵!驚得他們一身冷汗。
跑了近兩個小時才趕到起火點,火勢越燒越猛,熱浪灼人,可山上找不到水源!緊急之中,連長指揮,各班分片,挖隔火溝并撲火。臉盆鐵桶沒用了,鐵锨和掃把派上了用場。再就是砍樹枝當滅火工具。隨風卷來的烈火漸漸包圍住我們。有的戰友衣褲被燒了洞,有的被火苗燎了頭發。那時年輕,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畏懼!大家奮力救火,哪兒火大往哪兒撲!啥都不顧了,卻沒去想火能燒死人!
天快亮時,終于撲滅了明火。火苗熄了,冒煙的灰燼下還有余火,又撲滅余火,防止死灰復燃。大家都累癱了,臉上身上發燙。這才感到口渴,而且難以忍耐。來得匆忙,多數人水壺里的水都已喝完。我和幾個戰友往山上尋水,總算找到一間彝族老鄉廢棄的破牛圈,牛圈下有一個小水凼凼,我們如遇清泉,擁上前去,用手掬著,送入口中。那感覺真是清冽!凼小水少,一人喝了點就沒水了,又等那水滴漸集。過了一會兒天漸漸亮了,有人才發現這水凼里有牛屎!再仔細看,水里不僅泡著牛糞,還有紅沙蟲!可我們已喝下肚去。此時,我們面面相覷。好在沒什么不舒服,吐也吐不出來了。有人打趣,牛吃草,牛糞干凈,山民還用干牛糞來燒火,而紅沙蟲魚能吃,人也能吃,也不臟……這次救山火,全連無傷亡,圓滿完成任務。
打牙祭
在河西軍墾時,農活重,加上軍訓,勞動強度大,大伙兒盡管吃得多,還是餓得快。連隊伙食標準是每人每天4角8分,肉得憑票買。
農忙和過春節時,連隊才殺頭豬改善伙食。飼養員侯勇把豬從小喂到大,有了感情,他不忍心吃自己喂大的豬。
那時肉少,小伙子們都想吃肉呢。全連吃一次包子或餃子,得用半匹豬,幾十斤菜。一聽說吃包子,就像打沖鋒,炊事員把蒸籠一抬上來,沒人客氣,一擁而上,體壯勁大的擠在前面。有的人做了“吃包子專用筷”,長約40厘米,兩支筷子,一手一支,連叉幾下就分別串起兩大串,數一數,好家伙,一共17個。
打牙祭時,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大家都用軍用搪瓷茶缸喝自釀的苞谷燒酒,放開了吃,敞開了喝,很爽!好酒者還圍成一圈拼酒。我學會喝酒和第一次醉酒都在河西。
新兵連
到河西一個多月后,新兵訓練開始。新兵連設在不久前調往成昆鐵路越西段執勤的7連駐地,一個大四合院里。
1971年1月下旬,來自河北隆堯、北京、上海和廣東普寧的新戰友從黃聯關下了悶罐火車來到河西。二營新兵都在這兒集訓,從軍營ABC開始,敬禮、持槍、站姿及隊列訓練。軍事學習:學條例,擦槍、裝卸彈藥、驗槍、操槍、射擊、刺殺、投彈,打擒敵拳,站崗放哨,負重行軍,摸爬滾打。政治學習:學毛選、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憶苦思甜,創五好戰士、四好連隊。還有戰場救護,整理內務,等等,新兵們收獲不少。
新兵連后面就是大山,看上去光禿禿的。炊事班燒火做飯,過一段時間連里就要組織人去山里打柴。一天早起,我們帶著砍刀和繩子爬上這座大山,又進入深山,氣喘吁吁地走了很遠的路,來回一天,每人拖回一根小碗粗的雜木樹干下山了,大家都累得東倒西歪,棉衣褲都浸了汗。下山時,戰友李幼林走不動了,把樹干一扔,仰面躺下,大呼一聲:“我不行了!”看他這樣,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起身了。
再就是憶苦思甜。新兵連動員家里在舊社會被剝削受壓迫的新戰士親身講述,我的工作筆記本上還記有戰士家庭成員在舊社會受剝削壓迫的“苦情賬”。訴完苦就吃“憶苦飯”,為的是讓新戰士牢記舊社會被壓迫的勞苦大眾吃過的苦。那頓飯是用糠皮、喂馬的碎黑豆加上切碎的野菜做的,沒鹽沒油,嚼起來粗糙難咽。
看電影
當年團電影組每月一次來5連操場放露天電影。
一接到團政治處的電話通知,5連通信員就爬上營區外川滇古驛道旁那棵顯眼的大樹,綁上迎風招展的紅旗,各連和老鄉看到就知道晚上要放壩壩電影了。團電影組來了,在操場上掛起銀幕。1里外的7連、4里外的4連、大學生連及方圓十來里的老鄉都趕來看電影,銀幕正反面都坐著人。雖是老故事片,大家卻看得津津有味。放映前,4個連隊和營部比賽拉歌,放開嗓門吼,此起彼伏,亢奮熱鬧。
大學生連是根據1968年6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下達的《關于分配一部分大專院校畢業生到解放軍農場鍛煉的通知》而組建的,河西大學生連由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今天的電子科技大學)、四川音樂學院、四川農學院等大專院校畢業生組成,男女都有。部隊規定在部隊期間不得談戀愛。放電影時,有些人等天一黑一開映就報告要上廁所。帶隊干部不好拒絕,結果他們是躲到別處“耍朋友”去了,直到電影快放完時才悄悄分頭摸回來。
2021年春節,我帶著兒孫又去河西。從西昌出發,先到黃聯關,登上土林山坡,遠眺河西。晴日之下,當年營房后的大山依舊,車過安寧河橋,卻覺得河面變窄,流水無勢了。再往前走,爛壩子四處是村民住房,碉樓沒了,樹木多了,只是營房不見了。舊貌換新顏對當地百姓而言是幸事,而對尋舊之人留下的則是些許遺憾。
這些51年前的平凡往事,在我心中是珍貴的。我的腦海里總會不時浮現出當年在河西軍營出操時的場景:我們身著65式軍裝,肩負武器,列隊跑步。帶操的一排排長蔡長明從丹田里迸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一、二、三、四!我們齊聲高吼:一、二、三、四!一百多號人的5連,前進的腳步聲節奏整齊,是那樣振奮人心。
河西的點點滴滴,如同那腳步聲,深深烙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