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詞學的顯著特點之一即逐漸自覺地在觀念、理論、實踐層面不斷進行尊體嘗試,而在尊體中,破體與辨體是非常重要的兩個維度。破體就是指打破詩、詞兩種文體之間的界限,以詩為詞,以期提升詞體的地位;辨體則是明辨詩、詞的界限,保持詞體獨立的文體特征和審美品格,注重詞體的本色表現,使詩、詞并行,甚至以詞彌補詩在表達需求上的不足,來提高詞體的地位。相關研究認為,在常州詞派出現之前,兩個維度力量強大,但相持不下、各守疆界,甚至還互相消解尊體的效果。到了常州詞派,張惠言將詩之精神注入詞中,又保留了辨體論的一些成分,經周濟的理論完善,破體與辨體的矛盾才得以解決。
本文在對此觀點陳述的基礎上,反駁了“至常州詞派消除破體、辨體矛盾”的看法,認為早在清初破體與辨體就在觀念和實踐上有了融合的趨勢。與此同時,在社會環境與政治環境的影響下,詞的娛樂功能已趨消退,二者的融合也促進了清代詞的發展,為后續尊體奠定了基礎。
一、學界關于“至常州詞派消除破體、辨體矛盾”的觀點陳述
尊體就是推尊詞體,將詞的文學價值與地位抬高,使其與詩文并尊,為主流社會所認可。今人常認為詞體至清代始尊,而在清代的尊體過程中,人們也經常以常州詞派為分界,將尊體的歷程劃為前、后兩個時期。詞學大師譚獻更是早在《篋中詞》中表示:“倚聲之學,由二張而始尊耳。”所以,許多研究以常州詞派的尊體理論展開,重視他們在清代尊體中的貢獻。
有關常州詞派在尊體方面的主張,早期接受者包括張惠言的親友、門生。他們受社會環境的影響,嘗試改革詞壇弊病,基本接受了張惠言“意內言外,比興寄托”的詞論觀,對其學習、推崇并加以修正。到了晚清民國時期,社會發生巨變,詞壇風氣也在逐漸變化,常州詞派的影響進一步擴大。譚獻提出了“倚聲之學,由二張而始尊耳”的觀點,同時推舉周濟的“寄托出入”說,強調了常州詞派在尊體方面的貢獻。陳廷焯、唐圭璋等人繼承發揚了張惠言的詞學觀,龍榆生在此基礎上提倡聲律之學,重點關注常州詞派破體之外的辨體傾向,王國維也在對常州詞派的認同中更關注對美學特質的認識,認為詞“要眇宜修”。在眾多學者對常州詞派的接受、發揚中,他們同樣重視常州詞派關于破體、辨體的貢獻。
到了近現代,學界對其研究集中在比興寄托的詞學觀上。葉嘉瑩先生在《清詞叢論》中論述了張惠言的詞學主張,重新檢討了張氏將詞與《詩經》相比的邏輯原因與現實可能性,同時認為其在客觀方面有所成立,肯定了常州詞派詞論的啟示意義。之后,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也梳理了常州詞派的詞論,并總結了張惠言的詞學主張,強調張氏理論的宗旨即在“尊詞體”。張惠言一方面講求“低徊要眇”,在唐宋詞人中推舉“溫庭筠最高”,認為“其言深美閎約”;另一方面力求比興寄托,援引儒家詩教入詞學,其尊體的詞學觀念有重古傾向。與此相近,《明清詞派史論》提到常州詞派的尊體論時也強調了張惠言重詞作的“意”,表明其既有對詞體教化意義的重視,也有對詞體本身地位的充分肯定。這些研究或多或少體現了張惠言及常州詞派兼對詞本身特點與詩教精神的關切,論證了其詞學觀的突破性及深遠的影響,但都未以絕對的口吻對常州詞派下定義。
對于本文所提觀點,較為具有代表性的研究則是曹明升在《中國文學研究》發表的論文《清代詞學中的破體、辨體與推尊詞體》。他認為:“常州詞派在詞體完全案頭化、不再用于娛樂的情況下,合理地保留了詞體作為音樂文藝樣式的美感特質,并巧妙地將其為教化、言志功能所用,從而把破體論和辨體論這兩種自宋代以來長期并存又各有所偏的尊體方式作了一個理想的結合。”即到了常州詞派時,破體論與辨體論兩方主張才有了融合,這一觀點也得到學界的認可。汪超的《詞學尊體研究綜述》就特別提到了此研究:“常州詞派在使詞體詩化的同時保留詞體特有的形式特質,并使其為儒家詩教所用,從而使破體論和辨體論實現理想的結合。”認可了曹明升的觀點是對“關于破體、辨體的角度來分析詞學尊體論”的總結性論證。另外,《尊體與辨體》《明清時期的詞曲之辨研究》《清代詞話與詞的傳播關系研究》等文章也在尊體相關的研究中借鑒了曹明升的成果,受其影響并對相關內容做更廣闊的闡發,由此可見曹明升及論文《清代詞學中的破體、辨體與推尊詞體》的代表性。下文將詳細陳述這一觀點的理論內核。
(一)常州詞派以前的破體路徑
曹明升及持同樣觀點的研究者認為,破體與辨體構成了清初尊體的兩個基本維度。在以破體來尊體的路徑中,主要分為兩個層面。第一,清人從詞的本源出發,探索論證詞是“詩之裔”。比如清初丁澎、任繩隗等人就分別從文體形式、文體代嬗的角度將詞的源頭與詩歌發展脈絡接軌,亦即憑借詩歌來使詞體依其而尊。第二,清人又從詞的取材、創作風格等角度,認為詞的表達應與詩一樣,遵循傳統詩教的規范,追求雅正。依據這一風格,要求文人作詞的方式應比興寄托,注重詞的教化與言志功能。如此,人們從本體論、風格論、創作論等層面為破體尊詞構筑了完整的理論體系,這是原觀點所論述的破體論者的思想脈絡。
(二)常州詞派以前的辨體路徑
而在以辨體來尊體的路徑中,同樣從這幾個角度入手梳理清人的尊體方式。在溯源中,汪森將詞的源頭上溯至上古歌謠,且“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余,殆非通論矣”。這從詞的源頭否定了詞與詩的依存關系。在題材、風格上,清人主張詞重言情,區別于詩之言志,并且彌補了詩歌在表達上的缺漏。從“詞以艷麗為工”到追求自然本色,人們逐漸革除了作詞刻意雕琢辭藻的弊病,進一步優化詞的形式,使其成為與詩風貌完全不同的文體,體現了在表達方式上注重詞獨特價值的觀念。由此,辨體論者的尊體路徑較為明顯地體現出來,從源頭、題材、風格、形式上區別于詩,主張詞的獨特性與創造性,為詞體作出了一套不同于詩的獨立
規范。
同時,相關研究在此間梳理的基礎上認為,清初征召歌妓唱詞是當時文人宴集中的重要娛樂形式,口頭傳唱仍是詞的傳播方式之一,由此指出詞并未完全案頭化,成為書面筆間的創作作品。在這樣的環境下,詞的應用功能和場所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有些文人雖有用詞教化思想、托物言志的意圖,但仍無法避免在宴集娛樂中賦艷詞。因此證明,詞在現實中的娛樂功能不減。因此“主情”的辨體論與“言志”的破體論不斷抗衡,二者相持不下,各守疆界,這也導致了它們互相消解尊體的效果,使詞體在清代前期未能獲得與詩同尊的地位。
(三)至常州詞派二者的矛盾消除
清中后期以后,政治環境與社會環境趨向惡劣,內憂外患使士人傳統的“經世致用”思潮又開始萌動,但因嚴格的君主專制與中央集權及令人畏懼的“文字獄”,文人不敢借詩直接表達,只能憑借詞委婉吐露。由此,詞的言志功能見長、娛樂功能削弱,加速了詞體的案頭化進程,這為人們尊詞提供了有利的環境。
原觀點即認為,常州詞派在這樣的環境下,通過破體尊詞,以注重詞的比興寄托之用,使詞不限于表面辭藻而有深刻內涵。這樣一來,詞有了托物言志、思想教化的空間,由此和政治、儒家詩教聯系起來,在精神主旨和實際功用上與詩越來越接近。張惠言注意保留了詞“低徊要眇”的美感特質,雖忽視了詞聲律的問題,但后人周濟又做了完善補充,并解釋了詞入樂律在教化上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由此推論,常州詞派將破體論中的詩教精神和辨體論中的形式美感做了完美融合,使其在教化言志的同時有風格和聲律上的本色,清前期的破體與辨體的矛盾方得到徹底解決。
二、清初詞壇的尊體觀念與實踐
對于以上觀點,筆者雖認可常州詞派在尊體過程中的歷史性地位,但不太認同破體論與辨體論在常州詞派以前“相持不下”“各守疆界”的看法,更不認為二者的特質到常州詞派之時才解決了矛盾和彼此融合。筆者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發現,早在清初,文人對尊體的自覺或不自覺實踐中就已經將破體與辨體融合起來思考,并沒有進行明確的主張劃分,甚至經常有文人兼有破體論與辨體論的思想,下本文將作詳細論證。
(一)對辨體的重視
在清代詞學復興處于起步階段的康熙年間,人們不僅以極大的熱情致力于詞的創作,而且還敏銳地意識到詞有不同于詩、曲的微妙之處,所以清人對辨體論觀點的主張首先是不可忽視的。人們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辨析詞與詩、曲的異同,以此來推尊詞體。因此,轉變長期以來視詞為小道末技的傳統觀念,成為康熙年間詞學界有識之士的共同呼聲,這也為清中后期的尊體包括常州詞派的理論奠定了基礎。
1.深化本色當行論
根據陳水云的觀點,清初人們對詞的特質的分析與界定十分明確與全面。首先是深化了自宋以來的本色當行論。宋代論本色當行,以秦觀為典范,清初詞學沿襲了宋代對婉艷綿麗詞風的推崇,較宋代詞學發展來說,更全面地揭示了本色當行的審美意蘊,傾向于向婉約的本色本體回歸。在題材上,他認為詞的體制決定其表現內容與風格是人性情中柔軟婉約的一面,因此詞適合以男女艷情為表現對象。在語言表達方面,清人主張表達應自然真切,不能刻意雕琢,宗元鼎更是提出,詞當以艷麗為工,但艷麗中須有自然本色。陳水云最后也總結道,如果要有煉詞造句,也應在雕琢中不露痕跡,“天巧與人工相濟為美”。
在注重詞作的本色方面,清初代表詞人即為納蘭性德。納蘭性德出身貴胄,卻與許多漢族士人有著密切的交往。明清之際,漢族士人的心靈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國破家亡的痛苦使他們情感世界復雜、悲憤但無法言說。生性敏感的納蘭性德受這種情緒的感染,將其付諸詞作之中。
納蘭性德在清初詞壇的影響與個人的情緒體悟之下,學詞、作詞也與婉約本色分不開。納蘭性德學習、繼承了前人詞作,認為“《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可見他對婉約詞風的認可與接受。從詞作中可以明確看到納蘭性德在詞調選用上受花間詞、后主詞和小山詞的影響,有些詞句甚至直接或間接化用花間詞、后主詞或小山詞的詞句。這不僅顯示出納蘭性德對詞婉約本色的重視,也表明他在繼承前人詞風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周頤稱納蘭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王國維也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這些都證明了納蘭性德在創作中對詞自然特質的把握、回歸和重視。由此,清詞在對前代詞體成就全方位學習的基礎上,表現出在選擇詞體的本色表現上的自覺。
2.總結詩、詞的特性之異
清初文人辨體的第二個方面是總結出“詩莊詞媚”“詩直詞曲”“詩雅詞俗”的特性,并認為詞在文體發展演變歷程中處于詩、曲之間,風格也在雅、俗之間。同時,清人特別強調詞的音律特性。這些都是從表達手法上來進行辨體。
在重視詞牌與音律的貢獻上,納蘭性德的作用同樣不能忽視。他依譜填詞,依律填詞,在學習前代詞體詞調的同時,選擇性地用調、創調。除此之外,他不僅嚴守聲律,還將個人感情和思想融入其中,使詞言志有寄托,將詞牌和詞調的功能發揮到極致。
除了納蘭性德之外,曹寅也注重詞“倚聲填詞”的本色,《楝亭集·楝亭詞鈔·序》中就有記載:“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毫邈然。”他在填詞時遵循詞的音韻聲律,字斟句酌,以求和律。比如他選用《女冠子》詞牌時嚴格按律,聲律雖是沿襲前人,但也能準確地表達詞中之意、風格氣象,可見他選律的謹慎和準確。
(二)辨體中的破體傾向
清初詞人雖重視辨體,但并未與破體的觀念和主張割席。在創作實踐中,許多文人會因社會環境的影響而將自我心志付諸筆尖,以詞傳達。
如上文所提的納蘭性德,他婉約真切的詞風與自我的感觸是分不開的,這已與自宋以來倚紅偎翠的婉約詞有了本質的不同。他借助詞體表現的是自我的感情。納蘭性德理解漢族士人的痛苦,也因自身常年侍奉君側,伴駕出行,抱負難實現而郁郁不平。詞的柔婉華麗只是表象,在這掩飾之下,詞人的痛苦郁結才是真真切切的。他以比興寄托,來闡釋人生難測、前途無望、理想幻滅、愛情難尋的苦悶,又傾訴對生命價值和生存意義的追尋,以個人的性靈感受自然萬物,是在堅持詞婉約、自然本色的基礎上對思想內容的深化,在自覺或不自覺中豐富了詞的意蘊,使其寄托遙深,提高了詞的精神價值。
另外,納蘭性德也在“倚聲填詞”中傳遞著個人的心志,將詞體與詞情結合。例如在經典作品《長相思·山一程》中,他一改以往《長相思》的旖旎氣,又拒絕了邊塞詞傳統的磅礴豪放,將婉轉之味和邊塞主題進行巧妙結合。納蘭性德對邊塞的描寫少了西風塞馬、沙場狼煙的意象,改用山、水、風、雪等傳統自然意象,又聯系對故鄉的描寫,雖蒼涼但不蒼勁,娓娓道來,意味不斷。從這里可以看出,納蘭性德雖用傳統詞牌,詞中表達的情感卻與原本詞牌限定的感情截然不同,打破了以往的主題限制,豐富了表達內容,使其言志的同時不失自然本色和音律特質。在此期間,他最關注的不是詞牌的音樂,而是文字與情感,從這一角度來看,詞逐漸成為一種敘事、抒情的工具,其娛樂性也在不斷減弱。
除納蘭性德之外,清初詞人在辨體中不斷嘗試破體的,岳端也是其中之一。他的詞風格清麗,自然婉轉,美而不艷,具有詞本色的婉約之美。同時,他在創作意境與題材上不斷開拓,不乏對北方風光的描摹,引入交游、贈別等詩意,而且在用詞上真實流暢,無雕琢氣,體現了滿族詞人的率真特色。除岳端之外,曹寅也在重音律的基礎上注入真情實感,既保持了詞格律的工整精致,也使詞表情達意、托物言志的功能完滿發揮,而其詞風格的凄美婉約中又多了一種渾厚淳雅,突破了宋以來的詞風,拓寬了表現領域,更是對詞的發展、對其地位的抬高。
另外,對詞體推尊并注重破體,康熙皇帝也發揮著極大作用。他一生作詞12首,善于詠物抒懷、記敘日常,同時看重詞寄托的功用,認為詩詞同源,皆為正體。他明確聲明詞源于《詩經》,盡管有些偏頗,但客觀上也表現了對詞地位的高度重視和推崇。這一官方態度使清初臣子文人紛紛回應、效仿,促進了詞的創作,在詞學發展歷史和尊體歷程中都是不可忽視的。
清初詞人對辨體的重視使他們關注詞艷麗之形,又注重自然本色,表現出一定程度上的創作自覺。另外,在辨體中,人們也不斷強調詞在表達手法上與詩的不同,如“詩莊詞媚”“詩直詞曲”“詩雅詞俗”等,同時在意詞的聲律特質,“倚聲填詞”成為作詞的要求之一。然而這些辨體的行為并不代表清初詞人在辨體中與破體是敵對的,相反,他們在關注詞本色、詞韻律的過程中,愈發主動將自我感情與心志融入詞的創作,比興寄托,擴大詞的表現意境。這使他們在填詞的過程中不受原本詞牌的限制而能有所突破。在這期間,人們雖嚴格按照聲律,但看重的已不是音樂本身,而是文字與內容,從這一角度來看,詞的娛樂性功能已有所減弱。由此可以得出,破體論與辨體論的觀念和實踐,都已在清初詞壇的尊體路徑中有融合的趨勢。
三、對原觀點的再思考
(一)清初破體與辨體融合之原因
清代詞的發展與宋詞不同,宋代統治者號召“多買歌兒舞女,旦夕飲酒相歡”,所以宋詞以一種娛樂自娛的狀態存在。且宋代商品經濟繁榮,市坊制度走向沒落瓦解,市場、坊里的界限不再嚴格劃分,商業、娛樂業高度發展,出現勾欄、瓦肆等娛樂場所,客觀上也促進了詞的發展。在這種社會背景與文化氛圍下,人們填詞吟曲,甚至還將新詞贈予歌妓傳唱,詞的娛樂性被最大限度發揮出來。鄭振鐸認為:“詞在唐末與五代,已成了文人學士的所有物……他們幾乎為文人學士的階級所占據。”許多文人無法訴諸詩文的情緒,都以詞來表達。正如鄭振鐸先生所說:“他們可以用詞來發‘思古之幽情’,他們可以用詞來抒寫難于在別的文體中寫出的戀情,他們可以用詞來慶壽迎賓,他們可以用詞來自娛娛人……在詞的黃金時代中,詞乃是文人學士的最喜用之文體。詞乃是與文人學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喜唱的歌曲。”這也說明了詞在宋代時有其獨特風韻的原因。
到了清朝,社會環境和政治環境急劇變化,文人學士作詞的內容與初衷隨之改變。明清之際,明末遺留的知識分子面臨著信仰的崩塌和前所未有的復雜矛盾,其中就包含朝代更迭和儒家民本、民生主義的矛盾。就國家大義來說,在當時的知識分子看來,清朝統治者導致國變,但他們入主中原之后,不僅實現了華夏傳統文化的復歸和中興,而且自主在統治階級完成了漢化,也促使漢民族接納滿族成為其中一部分。這一時代的華夏正統士人,正如木齋先生等人所說,一方面恥于國家大義,一方面要保全華夏傳統文化的延續,除了做官別無他途。他們無法改變滿族入主中原的事實,懷念故國,滿含恥辱和愧疚,但又因華夏文化和個人前途不得不入仕,可謂煎熬非常。他們又不能直接表達這種情感,不得不借助最適宜表達這種深情綿渺之思的文體——詞來宣泄。葉嘉瑩先生表示,正是這種特殊的環境,促使詞某些特質發生轉變。詞體功能由娛樂言情徹底轉向抒情言志,負載詞人心聲與情意、志向,衍生為“言志體”之詞,進而成為眾多文人士子首選的抒情托意的工具。詞的自然本色和委婉特質與逐漸發展出來的言志寄托的功用相結合,形成至情至性的表達,并引起其他創作者的共鳴,產生巨大的創作影響。這一影響成就了詞的新變與推尊,也受詞的變化而更加
壯大。
由此可以看出,破體中的“言志寄托”內核與辨體中“自然本色”的融合早已有之,且是時代發展下自然生成的結果,也是清初文人士子的共同追求。可見,從原因角度來說,原觀點常州詞派之前“破體與辨體論相持不下”與至“常州詞派消除破體、辨體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并不準確。
(二)清初破體與辨體融合之結果
清初詞破體與辨體的融合是通過多條路徑實現的。在思想上,統治者重視詞的創作,激發了人們的填詞熱情,并以官方的身份奠定了打破詩、詞界限的思想基礎,使推尊詞體上升為官方觀念。在實踐上,文人士子積極尋找辨體的路徑與方式,使詞呈現出有別于詩的獨特價值。他們保持詞本色風格,堅持韻律嚴整,將其定位在俗、雅之間,在此基礎上增強詞表達自我的功用,利用比興寄托、詠物諷喻的手法,擴大了詞的表現內容和范圍,抒發抱負理想和對人生價值、生命意義的思考探索,使詞在清初煥發新的活力。這一時期,各家各顯其能、各擅所長,所表現的詞境、詞風多樣又豐富,呈現出詞壇的多元色彩,推動開創了詞壇中興之盛的局面。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清初滿族詞人對于北地風光的描摹,既無刻意雕琢,又沒有靡靡之感,詞風真摯雅正,蘊藉柔美,讀起來回味無窮。
從這個意義來說,在破體中,詞雖然漸趨回歸儒家詩教精神,但并沒有失去本身的特性,成為“句讀不葺之詩”。在辨體中,詞也沒有在注重煉字造句、苛求聲律的情況下為字詞、音節所限制,反而因清初詞人對詞牌的創造性填寫突破了原來的桎梏,擴大了詞的意境。根據上文對清初社會與政治環境的敘述,士人在此間以詞傳情言志已不是為滿足娛樂的需要,雖然詞在此時未完全案頭化,但其娛樂功效早已不如宋元,呈現出逐漸消退之象。所以原觀點中認為詞的娛樂功能是其“底層支撐”且與詩教精神背離的看法也是不太準確的。即詞娛樂功能在清初的消退已使其可以承擔寄托諷喻、言志教化的作用。從結果來看,清初詞壇破體論與辨體論的并行、融合,不僅沒有消解尊體的效果,還在某種程度上促進詞走向中興,為清中后期詞真正獲尊奠定了話語、思想和實踐基礎。
由此可以看出,在清初破體論、辨體論觀念與實踐上的融合過程中,二者并非分庭抗禮、僵持不下,也未有絕對的抗衡,而是不斷互補。至于“破體論與辨體論不僅相持不下,而且相互消解尊體效果”,更是缺乏足夠的論據作為支撐。因此,本文對此觀點產生了質疑。
四、結語
相關研究認為,在常州詞派以前,清代詞壇在尊體上呈現出破體論與辨體論兩種觀點,二者相持不下,各分疆界。同時,這一觀點在此基礎上論斷,破體論與辨體論僵持的局面使二者都不能完整地促進詞在清代的發展,并共同消解著尊體的效果。到了常州詞派之時,張惠言將詩的精神注入詞中,又保留了辨體論堅持的詞的特性,注重詞的格律與聲韻,由此破體論中的精神與辨體論中的形式才得到完美結合。詞體既回歸儒家詩教,又保持了原有的美感。
針對以上觀點,本文并不認為常州詞派的出現才使破體與辨體實現融合,二者的矛盾得以解決。筆者發現,在清初時破體論與辨體論的觀念就已有互通,甚至在同一位詞人的創作中有共存的趨勢。
文章梳理了清初詞人辨體的角度、辨體中的破體傾向,證明了清代初期詞創作中破體與辨體融合的可能。同時筆者認為,原研究在辯體論的論述中所持觀點——詞的娛樂功能是其“底層支撐”且與詩教精神背離,這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早在清初,詞的娛樂功能就有消退之勢,并非到了清中后期才顯現。而關于破體與辨體融合的原因、結果的陳述,更是對學界過去重要論點“至常州詞派消除破體、辨體矛盾”的再討論,這進一步印證了本文的推論。
當然,在駁論常州詞派最先融合破體論、辨體論的觀點之外,也不能忽視常州詞派對二者融合的關鍵性總結,因為這是具有理論意義的。同時,常州詞派中周濟對讀者感受的強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觀點,確立了讀者對文本的闡釋權威,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張惠言“比興寄托”觀點中可能存在的牽強附會,也在整體上完善了常州詞派的主張。更重要的是,這使清初以詞言志的實踐有了更多延展,帶給后人不斷思考的空間,這是具有開創性的。
(華中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