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組織高考閱卷的工作,把娘倆送上了去新疆旅游的飛機,我這才緩了口氣,在網約車里準備給老娘打個電話,把近期教育局和學校的事情忙完安排妥當,終于可以抽空回鄉下幫忙搶收那十幾畝稻谷的事告訴她老人家,師傅突然回過頭問我:“您是不是黃陂一中的李國慶老師?”
我也不吃驚,在這個小縣城里我也算是個“知名人物”,近二十幾年在這個重點中學長期擔任語文教學和副校長工作,“高水平”的教學能力早就名聲在外,前年我還被借調到縣教育局擔任考試中心副主任,雖然這些年缺少運動,有點發福,但長相沒多大的改變,自然認識我的人多了。我笑著點頭說是,抬頭看了看師傅,四十多歲的年紀,穿著整齊,胡子刮得干凈,臉也收拾得非常利落,面容有點熟悉,但一時有點懵,記不起來是誰。
“您是?”
“李老師不記得我了?二十年前您還是我們村語文老師的時候,還到過我家家訪呢!”我更加疑惑,他看我一時半會想不起來,接著說:“我是李家集村的,趙春生是我四弟,我是他大哥啊!”
這下我想起來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個農村娃,從小我就成績優秀,但家里經濟條件不是很好,父親一心想我早日跳龍門,以減輕家里的負擔,初中畢業后也沒有讀高中,憑借優秀的中考成績到了不需要交學費的縣城中師去讀書了。
中師讀完畢業后,被分配到離家不遠的隔壁大隊李家集小學做了語文教師。當時我們這個縣城經濟欠發達,交通還不便利,是個山區貧困縣,李家集小學離縣城還有三十幾千米,自然也是經濟比較落后的。得到國家政策的扶持,李家集小學每年都會從縣里得到一些貧困生名額,縣里財政局會給他們下撥一些補助款或學費減免名額。補助款雖然不多,但對農村的孩子來說,還是可以支持他們完成學業的。
那天中午我把班上的貧困學生名單擬好,提交給了校領導,準備下午得到批準后再給縣教育局上報。正在吃午飯,張校長的電話打來了:“國慶啊,你們班貧困生名額讓一個給孫富貴吧,把趙春生的名字去掉!”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張校長已經掛斷了電話。當時我還琢磨著給張校長回撥個電話,問一問是什么原因,但當我拿起電話的一瞬間,突然想起來好像聽教導主任說過,班里的孫富貴是縣教育局王副局長的外甥。我猶豫了,我剛來,工作不過才幾個月,還沒有轉為正式教師。
我飯也沒有顧上吃,心里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修改了貧困生名額,將趙春生名字換成孫富貴報上去了。
之后的每一天,我能明顯感覺到張校長對我不同往常的熱情眼光。張校長經常在學校的公開場合肯定和表揚我的工作能力,還在去縣城開會的大小場合都帶上我(當年中師畢業的教師不多,我也算個青年骨干教師,是學校重點培養對象),把我介紹給教育界優秀的同行。
但此后每次在班上遇見趙春生,我就不自覺地目光有點躲閃,感覺渾身不自在。
我決定去趙春生家家訪,我給趙春生買了兩件衣服和一些學習用品。趙春生的家和我預料中的一樣,房子為三間土磚瓦房,破破爛爛,幾近遮不住風雨。趙春生媽媽長期臥病在床,只能做一點簡單家務,而趙春生兄弟四個都在讀書,全靠他父親一人務農加干點臨時工養活全家六口人,全家過著緊巴巴的日子,這個孩子是名副其實的貧困生啊!
這以后一是因為我工作越來越忙,二是因為我心里感覺愈發愧疚,雖然偶爾把趙春生叫去我在學校的宿舍,偷偷給他拿點吃的喝的,在辦公室也會經常給趙春生補課,問問他家里的情況,但再也沒有去過趙春生家了。學校也提前將我轉為正式公辦教師,還任命我為年級組長。幾年后因為我業務“過硬”、工作能力“突出”,“善于”處理各種關系,勇于承擔上級交給的各種任務,還被學校推薦借調去了縣城的中學,就更是很少回去鄉下了。此后多年我也一直專心提升自己的學歷,忙于家庭和工作,偶爾過年回家聽家里人說起趙春生,知道他學習非常優秀,但也就漸漸地沒有了趙春生的其他消息。
正在我和趙春生他大哥說著這么多年前的往事時,聊著我準備回家給老娘收割稻谷的事,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我一看是小妹打來的。“大哥,你到哪里了?你還不趕緊回來呀,你再遲一點,可能等你回來,稻谷就已經收割完咯!真是個好機器啊,自動駕駛,一邊收割,還一邊直接脫粒打包裝袋呢!”我覺得有點發蒙:“你說什么?娘的稻谷收割完了?誰在幫忙收割啊?”
“那個李家集的趙春生啊,你以前的學生!”
我坐著趙春生大哥的車匆忙趕回了鄉下,一到村里頭我娘承包的田間,下了車抬頭一看,娘的十幾畝稻谷已經收割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谷子也早已打包好放在了農田旁邊的稻谷場上,田埂上正站著一個神采飛揚的帥氣年輕人。
“李老師好!”
我一眼就認出了趙春生,眼睛突然有點模糊。“趙春生,你好啊!”
“老師,您回來了!”趙春生一邊說一邊指著遠處停在田里的那個鐵疙瘩,“老師快看看我的自動收割機,它是我們科研團隊在華中農業大學教授指導下開發研究的最新產品。怎么樣,還不錯吧?以后奶奶的稻谷要收割您就招呼我一聲,我隨叫隨到,收割全包了,而且不要奶奶一分錢。”趙春生笑著說道。他說的奶奶指的便是我娘。
我執意要給錢,趙春生一字一句地說:“老師,二十年前您給了我50元錢,還給我買了新衣服,這又怎么算?”
頓時,一股暖流從我心里流過。
“謝謝你啊,春生。”
“老師,您別客氣,其實這么多年來真正要感謝的人應該是我。我常記得您二十年前對我的教育和對我人生的引導,那些激勵我的話我還記著,尤其是您放在給我買的新衣服口袋里字條上的那幾個字——‘自強、獨立,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永記于心,這是這么多年來您對我最大的資助,它對我而言比其他東西更有意義和價值。”
壓在我心底,遺忘多年的愧疚之情仿佛一下子又回來了。
“我只是做了一點小事,”我頓了一下,接著說,“那年我走訪你家,以當年你家的實際情況,沒有為你爭取到貧困生的名額,老師我心里有愧啊!”終于我把存在心底二十幾年的話說出了口。
聽到這里,趙春生爽朗地笑了:“老師,不瞞您說,其實當年我非常害怕您把貧困生的名額給我,因為我知道還有許多比我家條件更艱苦的同學。當時看到家鄉普遍都很貧困,我和同學們家里過得都不好,我就立志,為了改變貧窮,不僅僅是自己家庭的貧窮,還有整個村的貧窮,我沒有理由不努力好好學習!為了實現理想,有朝一日走出大山,此后的每一天我發奮努力讀書,順利考上了縣里重點初中和高中。還記得那年高考結束,我超出一本線100多分,在填報大學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華中農業大學機械設計制造及自動化專業。前幾年我獲得了獎學金,順利被推薦碩博連讀。博士畢業后,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在市里合伙開了個自動化農用機械研發和租賃公司,如今都擁有了自己的自動化農用機械制造工廠了。老師您瞧瞧,如今我們的理想又長大了,我們的目標是為實現中國農村的農用機械智能化而做出更大的更多的努力!哈哈,這個理想在短期內實現可能有點難,但是我們團隊有信心做到!”
看著我近乎震驚的表情,趙春生害羞地撓了撓自己的頭發,接著說:“老師,今天再次見到您,我有點激動,讓您見笑了!”
剛開始涌上心頭的負疚感好像有點減少了,我的心情也跟著趙春生一下子興奮了起來,連忙說:“春生,你做得好,做得好呀!你的理想很好啊,老師都為你感到高興!”
“老師,那您還記不記得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您送給我們的那首詩《苔》?”
“記得記得。”
“我再給您背誦一次吧!”
苔
白日不到處,
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
也學牡丹開。
“老師,您知道嗎?這首詩在我人生的每一次困境中就像一道光,讓我沒有迷失方向,也讓我咬緊牙關一直堅持。我是個農村的孩子,一出生就意味著什么條件都沒法和城里孩子相比。是這首詩讓我找準了方向,認清了自己,我沒有辦法選擇我的出身,但不能因出身而自甘墮落。我就要像一片苔蘚一般,努力上進,自強不息。苔蘚花開時,花朵如同米粒那般大小,但它也沒有自卑、沒有沮喪、沒有怨恨,更沒有低頭,照樣學著牡丹的樣子昂然怒放,靜靜地綻放著自己的美麗,燃燒著屬于自己的快樂,實現著人生的價值,苔蘚就是我的
榜樣。”
“同樣,老師您也是我的榜樣呢!”趙春生滿臉笑意,堅定地對我說。
在我從教的二十幾年中,我帶領我的學生領略了世間許多美好得令人沉醉的花香,有“荷葉五寸荷花嬌,貼波不礙畫船搖;相到薰風四五月,也能遮卻美人腰”的荷香,有“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梅香,還有“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盡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菊香,更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桂香,卻唯獨忽視了這一抹淡淡苔花的香氣。在我的印象中,卑微的苔蘚雖也自強不息,但實在是再平凡不過,苔花的香氣似有卻無,開在陰暗的角落,人們幾乎看不到它。苔蘚躺在不見天日的樹根下、草叢里、山溪邊繁衍生息、綻放生命時,路過的行人往往只看得見嬌艷盛開的花朵、翠綠扶搖的青草和飛流直下的瀑布,卻忽略了這同樣偉大的生命存在。
我不就是這么多只看得見剎那間絢麗綻放花朵中的普通一員嗎?在過去多年的工作中我患得患失,在權力的天平里斟酌權衡,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跌跌撞撞,一切仿佛都是為了所謂個人的成長而苦心經營,我看不見微小大眾的平凡和偉大,一心只想做別人眼中大紅大紫的“鮮花”,卻忘記了自己的初心。我又是憑什么能夠成為趙春生的
榜樣?
當年我教給孩子們這首詩時并沒有想那么多,吟遍課文中的桃紅柳綠,偶然在課外詩歌集上看見《苔》這樣的小詩,覺得新穎別致,就給孩子們分享了一下,卻不曾想到這么一小朵花卻開在了趙春生的心里并扎了根。更沒想到,我的一次滿懷歉意的家訪和初出茅廬的教師責任心竟使我成了趙春生心中的榜樣。不過,今天的趙春生反過來更像是我的老師,他成了指引我方向的那一束陽光,他讓我明白了最本真的生命價值。這種生命價值的實現不會因環境、因階層不同而變化,趙春生的經歷和他的話讓我重新認識了苔花:它們長在陰暗的角落,看起來是那么不起眼,卻走出了一條不平凡的人
生路。
我要承受得起“趙春生榜樣”的榮譽,今后必須回歸本就平凡的工作崗位。既然找到了苔花存在的意義,就要在我的生命中去實現它的價值,我不但要培養大鳴大放的“鮮花”,更要去培育更多的“苔花”,讓它們的生命一樣精彩!
夜色在我倆的談話間不經意降臨了,休閑納涼的孩子們唱著兒歌的聲音不時傳進我的耳朵里,月亮也爬上來了,朦朧的月色灑在趙春生帥氣的臉上。稻谷場上伴著微風襲來一陣又一陣的稻香,漫天的螢火蟲也開始自由自在地飛舞。抬頭看著舞動的螢光和趙春生的臉,恍惚間我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課室,那個帶領孩子們齊聲朗誦《苔》的語文課上,我甚至還看見了站在講臺上年輕而又滿懷激情的我在帶領大家朗誦:“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趙春生呢?我低頭仔細尋找著,教室里突然涌動著一抹抹的綠,這一抹抹綠意洋溢著萌動的生命力,它還在無限延伸,越來越濃重。剎那間,我似乎又看見教室的墻角周圍開滿了苔花,清新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而且似乎愈來愈濃烈。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仿佛又有一股比剛才更強大的暖流徑直沁入了我的心肺,頓時讓人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原來這世間還有如此這般的
美好!
(廣東白云學院)
彭雨明,男,出生于1973年,湖北武漢人,碩士研究生,廣東白云學院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基礎與應用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