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式“雙雄”奇觀：《無雙》電影語言解讀

馬 睿

(江蘇開放大學 江蘇 南京 210036）

由莊文強導演，周潤發、郭富城主演的電影《無雙》，以“假”字貫穿情節始終，編織多重矛盾對比強化戲劇沖突，用假鈔、假身份、假感情講述了一個身份虛實與人性糾結的故事。郭富城飾演的男主角李問在異國他鄉遇到了由張靜初飾演的美麗女畫家阮文，并將其視為不可觸碰的白月光，然而，李問最終只能擁有一位替身。影片展現了一個假鈔犯罪者從落魄逐漸變得成功富有，卻因為虛幻的執念一步步走向悲劇的過程。在李問的自述詭辯中，貧窮掙扎和愛而不得的男性焦慮、身份認同的危機顯露無遺；周潤發飾演的虛構反派——“畫家”魅力盡顯，紳士優雅卻又殘酷暴戾，這一角色是男主角李問的臆想，卻又顯得真實可信。

《無雙》從敏感的犯罪題材中提煉人性哲思，以港式警匪片特色的雙雄角色設置，在不斷的情節反轉中展現電影的悲劇情感內核——假永遠無法替代真。這部電影的叫好叫座為低迷的香港電影市場打了一劑強心針，亦給國產電影用資本收割觀眾的做法敲響了警鐘。

一、一個時代：故事背景與文化記憶

影片的故事背景被設置于1996年，當時，美國政府升級了印鈔工藝，發布了新版美鈔，使之前持有舊工藝的假鈔制造者無法繼續犯罪。彼時的美國經濟逐漸復蘇，然而，在美華人的就業形勢仍然不容樂觀，隨著新移民不斷涌入，華人社區出現了“僧多粥少”的局面。很多華人走不出華埠的小圈子，長期從事低薪、長工時的低技術工作，難以拓展就業門路，形成一種惡性循環。[1]影片把故事設置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使故事更具有悲劇色彩，作為華人的男主角李問有一雙巧手，然而，他沒有一份賺錢的工作，面臨經濟上的困境。華人在美整體境遇的低迷使李問更加自卑，他與年少成名的華人畫家阮文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印鈔的新工藝使李問的專長有了用武之地，他逐步成為新版美鈔犯罪的從業者。

正是在真實歷史中的相同階段，港片市場遭受好萊塢大片的沖擊，在政治大環境的影響下逐漸呈現頹勢，“兩周一成”（周潤發、周星馳、成龍）的盛世一去不返，影迷對香港電影的懷念只能深藏心底。選擇這一時段的故事背景進行拍攝，并選用港片黃金時代的演員代表周潤發為主角，表現了主創團隊對這一時代的懷念，主創團隊試圖用《無雙》喚醒一代人的文化記憶。現代化的視覺演繹方式更體現了老港片時代的風格與現今思維的碰撞，使整部影片具有了歷史的沉重感，宛如從舊時代穿越過來一般。不同于大陸電影對犯罪劇情的細節的刻意弱化，《無雙》為充分展現情節，最大限度地挑戰犯罪畫面的尺度，以較長篇幅細致呈現制假過程，包括美鈔圖案的細節、電板的制作與修改、無酸紙張的選擇，甚至變色油墨的獲取等，這些細節描寫都非常專業。同時，影片以克制的手法進行拍攝剪輯，將觀者的好奇心激發到極致，雖然犯罪情節足夠豐富，然而，這些情節卻沒有對故事整體形成喧賓奪主的效果，既映射了男主角自詡為制假過程關鍵人物的自戀態度，也給觀眾帶來了窺探犯罪過程的心理刺激，體現了香港社會的文化土壤對主創團隊潛移默化的影響。影片以“假到極致即為藝術”的觀念牽動觀眾的審美，在道德與法律的灰色地帶游走，卻在片尾字幕中強調，現今技術下美鈔已不可復制，申明了正確的價值取向。

二、雙雄設置：心理刺激的創作支點

電影《無雙》港風特色明顯，除影片文化背景和犯罪情節展現出港式風貌外，電影還通過具有戲劇性沖突的劇本創作把握觀眾情緒，在以關鍵元素制造心理刺激的同時，對觀眾心理的刺激也比較克制，點到即止。無論是片名的擬定，還是片中主角的人格設定，都以假與真的矛盾這一主題貫穿，包括由假鈔犯罪帶來的真假鈔票的矛盾思考，由男女主角帶來的真假身份的悖論，以及影片最核心的真假感情的矛盾。其中，假鈔和假身份不過是影片用以吸引人的情節看點，而由其引出的感情的真假卻值得觀眾深入思考。《無雙》的片名頗具諷刺意味，“無雙”意指獨一無二，這一片名便暗示了“從未有過第二人”的真相，而片中每個主要角色都擁有雙重身份：作為真“畫家”的李問、身為阮文替身的吳秀清、假扮馬主教的加拿大騎警和被構陷成“畫家”的普通刑警吳志輝。每個人的雙重身份都由他人的口述被揭開，與片名意外契合，而呈現在觀眾面前的雙男主設置，更是港片的視覺奇觀。

雙雄設置是香港警匪片中十分典型的一類角色關系設置，《無雙》使雙雄角色分開時各自綻放異彩，合而為一時又合情合理。任何影片的制作都離不開對已有影片的吸收、改寫和轉化[2]，雙雄的設定在吳宇森的電影中初露端倪，《無雙》以人格分裂而成的雙雄設定與強調英雄惺惺相惜、正義與邪惡難舍難分的《雙雄》《暗戰》《無間道》等電影區分開，創造了具有時代特色的雙雄設置。《無雙》中，懦弱貧困、僅有模仿復制才能而被迫犯罪的男主角李問與頗具紳士風度、睿智決斷卻殘酷不仁的“畫家”吳復生形成強烈對比，二者遭遇融合，形成二元對立，這是港片常見的雙雄設置。當謎底揭開，截然不同的兩個角色竟實為一人，雙雄結構瞬間消解，給觀眾帶來的心理沖擊不言而喻。背著造假罪犯身份的李問如老鼠一般生活在城市的陰暗角落，罪惡感、貧窮和自卑如同圍墻擠壓著他的生存空間，才華橫溢且面容姣好的畫家鄰居阮文成了處于男性焦慮中的李問的生命之光，他渴望接近這一束光卻又不忍觸碰，只能在自己的妄想中編織他與她的愛而不得，并最終制造了一個女性替身來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畫家”吳復生是被現實打磨后黑化的李問，更是李問經美化后的欲念的化身，擁有果決的性格、巨額的財富和優雅的紳士風度，同時，他亦如自己所渴望的那般薄情寡性，不為情感所累，為了事業不惜一切代價。然而，與觀眾所期待的相反，李問通過敘述所塑造的完美反派——“畫家”不是他期望成為的人，他所偽裝的心地善良、被迫犯罪、與阮文情深繾綣的李問才是他最渴望的身份。

三、敘事手段：文學敘述的布線哲思

《無雙》融合了插敘、倒敘和正敘的敘事手法，以自述式碎片情節進行拼接，通過不著痕跡的漏洞設置，將男主角敘述過程中的不合理之處逐一展現，以布置疑惑、編織劇情陷阱，感性的敘述性詭計使觀者在發現故事漏洞后更加不明所以，進而逐漸沉浸于電影情節之中，影片結尾處不斷反轉的情節徹底調動起觀眾的情緒。

根據麥茨對敘事的定義，我們可將敘事概括為：“敘事是一個具有雙重時間性、以事件為基本構成元素的‘完成的話語’，它必然使被講述的段落非現實化。而敘述是以時間進展為基礎的陳述，因此，其與描寫和肯定表述相區別，敘述的特性在于從一個初始情景向一個后繼情景的演變[3]。”敘述是一種交流技巧，在敘述過程中采取細節規避、節奏變換、語調起伏等策略，可以為敘述結果帶來不確定性，這類未被說明或未被刻意強調的不確定性加強了傾聽者/觀眾的期待，產生了懸念效果。在《無雙》中，故事情節分別以男主角李問的敘述回憶和現實時間的發展展開，在李問所謂的坦白陳述中，導演通過敘述技巧中的懸念誘導和細節規避，完成了避罪謊言的藝術加工，使影片中的警方和觀眾都將眼前看似無辜的李問與其敘述中的反派“畫家”完全分離開來，達到了敘述目的。在電影的剪輯過程中，素材的排列組合變化能對情節走向造成巨大影響，因而，本片在結構組織上以懸念構思主導素材剪輯。以《無雙》片頭情節為例，李問在審問過程中表現出極度的焦慮與恐懼，以夸張的語言極力渲染“畫家”的暴力傾向的鏡頭與被構陷為“畫家”的刑警吳志輝進入電梯的鏡頭被巧妙地剪輯在一起，并立即銜接以警局爆炸的場面，三個非同一時空與同一時間線的素材被刻意剪輯在一起，給了觀眾一個先入為主的認知：李問所恐懼的“畫家”便是吳志輝，而“畫家”的到來將必如李問所說——會帶來令人恐懼的人員傷亡，印證李問敘述中的暴力形象預期。然而，此時觀眾的認知與電影的事實相悖，這便是電影剪輯通過素材組織設置的敘述性詭計。

攝影技術的充分運用也對影片情節的鋪陳與觀眾情緒的調動起了一定的作用。快速剪輯、兩極鏡頭、單人近景鏡頭、自由靈活的攝影機運動四種技巧是好萊塢電影風格的顯著標志。[4]這些技巧在當代國產電影中也被廣泛運用，其典型代表包括《無間道》等。兩極鏡頭的手法在《無雙》中亦有運用，在電影中，以廣角鏡頭拍攝的遠景與長焦鏡頭拍攝的近景或特寫交織，和不同景別相互配合，完成了影片的敘事：開篇以特寫和近景鏡頭表現李問在獄中繪制的假郵票的精細和其在復制畫作方面的卓越才華，其后，鏡頭聚焦其面部表情變化，展現人物警惕而孤注一擲的內心；同時，以遠景表現整體場面和人物群像，鋪陳情節，表現時間線的變遷；影片中段穿插了“美式景別鏡頭”表現“畫家”頗具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槍戰場面，從而對“畫家”的形象進行了立體化的展現。同時，影片運用“閃回”鏡頭呈現當前時空之前所發生的內容，或“閃回”早已出現但未著重拍攝的人物，以渲染懸疑氛圍，影片中，謎底即將揭曉時，被套以“畫家”形象的普通刑警吳志輝駕駛囚車的畫面重新出現，與影片開篇同樣情景中對吳志輝面孔的回避不同，此時的攝影角度被更換，觀眾終于明白，正是在影片開始，吳志輝的形象便被李問充分記憶，一場脫罪陰謀就此上演。為了方便區分，“閃回”鏡頭以灰調的色彩作區別，以表現時間線的不同，幫助觀眾破除情節理解障礙。

四、視覺空間：人物形象的選擇加工

視覺空間是電影敘事的工具，電影畫面是構建故事情節的關鍵手段，而角色形象的構建是其中極為重要的內容。電影往往通過造型與所發生事件的配合來塑造角色形象，使人物形象不再臉譜化，顯得豐滿立體。《無雙》的“雙雄”形象皆根據故事發展變化進行設計，和人物性格完美貼合：李問所代表的反派“畫家”以多變的西裝造型為主，始終以挺拔的身姿與一絲不亂的發型示人，直觀展現了成功、優雅人士的基本特征，其衣冠楚楚的外型與殘酷不仁的內心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而真“畫家”李問在審訊時刻意表現出的發型老土、衣著落魄、形容邋遢和身姿猥瑣，則讓人誤以為李問確實懦弱無能，被強大的“畫家”裹挾而不得脫身，此番鋪墊同樣使之后的反轉情節更具震撼力。演員的個人氣質和前期積累的表演經驗對演員塑造一個全新的角色亦有一定的影響。《無雙》中最具魅力的“畫家”這一角色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除了有劇情的精彩烘托外，更離不開演員自身的演技。根據《無雙》導演莊文強的訪談，周潤發正是導演心中“畫家”這一角色的不二人選。周潤發獨特的個人氣質和優雅的外形使其在表現“畫家”理性、多謀善斷的一面時充滿可信度，而其優秀的演技則使其在展現“畫家”情緒失控的場面時渾然天成。

影片通過場景的設置與畫面色調的調整把氛圍渲染得淋漓盡致，使觀眾被帶入到壓抑悲傷的情緒之中。李問制作假鈔時一直處在逼仄的、陰暗的工作室中，被擠壓的生存空間展示了一個不得志的罪犯與社會的關系，既凸顯了其舉動的不正當性，也為其壓抑陰暗的內心埋下了伏筆。對比在自然風光中揮筆寫生、在眾人矚目中驕傲站立的阮文，兩者有著難以逾越的差距。正是如此，深愛阮文的李問缺乏接近阮文的自信，只能遠遠地看著自己心中的白月光，而選擇了另一位和自己一樣生活在陰暗地下的吳秀清。影片整體的灰色調，為代表陽光、希望和清白的阮文蒙上了悲劇的色彩。

除了造型與氛圍的營造以外，影片亦利用典型事件的具體表現進行人物性格的塑造。事件是構成影片情節的重要元素之一，故事的發展需要情節的推動，而情節是由人物的實踐構成的[5]，為了在短時長的電影情節內集中揭示人物性格，影片選擇用“畫家”殘忍槍殺形同長輩的隊友，與搶劫時情緒失控怒殺全部警察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事件渲染其殺人如麻的暴戾個性，使電影的戲劇因素更為明顯。影片中的一段看似刻意的、充滿個人英雄主義的慢鏡頭槍戰，更是烘托了“畫家”的形象，在厘清劇情的同時，使“畫家”這一睿智風流卻又殘酷不仁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畫家”這一充滿魅力的反派人物，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觀眾潛意識中的獸性本能，使觀眾在觀看影片的過程中，透過這一人設使內心深藏的沖動得以滿足，恐懼得以釋放。可以說，《無雙》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沒有局限于表面造型的設計，而是通過故事情節使之中顯得立體豐滿。

在《無雙》中，周潤發所飾演的“畫家”在若干情節中的演繹包含了向經典致敬的意味，這些片段既是周潤發對個人曾塑造過的角色的懷念，更是對曾經繁榮的港片時代的回顧：為致敬《英雄本色》中瀟灑不羈的“小馬哥”，《無雙》設置了具備暴力美學特點的泰國槍戰戲；為懷念《賭神》中俠氣風流的高進，“畫家”時常保持著一絲不亂的紳士“大背頭”發型。“畫家”的形象將曾經的經典熔于一爐，并加以前所未有的暴戾氣質的暗黑點綴，塑造了一個不同以往的反派，于演員個人亦是突破。情懷追憶是近年來國產電影市場廣泛使用的賣點，然而，過多的追憶場景、角色模仿和主題音樂的呈現，以及部分電影不顧情節合理性的尷尬植入招致了大量觀眾的反感，有“炒冷飯”之嫌。《無雙》以角色塑造和經典場面復刻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抒發港片情懷，使懂得的觀眾心領神會，不懂的觀眾亦不會反感，避免了情節生硬帶來的負面效果。

五、質量為王：實力電影的振臂一呼

近年來，國產電影市場呈現堆砌明星以圈錢的趨勢，娛樂資本聯合收割粉絲和票房，而放棄了對劇本的鉆研打磨，使“粉絲電影”大行其道。“‘粉絲電影’是通過明星本人的公共輿論話題進行營銷的電影，其運作機制是將公眾對明星或名人本身的關注和支持轉移到特定的電影產品中，將粉絲的存在感、歸屬感和認同感轉化為票房[6]。”此類電影的特點在于，前期投資額巨大、制作時間較短、宣傳活動豐富、質量參差不齊。從其本質來看，“粉絲電影”實為一種誘導粉絲進行非理性消費的行為。“粉絲電影”只關心票房收益和影響力，而不太關心影片質量，其成功的商業營銷模式所帶來的收益使相關人員嘗到甜頭，導致大量并無專業知識仍試圖“轉型”成為導演的明星、作家、主持人大量進入行業，并試圖以粉絲效應從中國電影市場分一杯羹。而粉絲則對偶像所參演或執導的電影無條件追捧，在資本壟斷下的影片票房與評價的造假使得審美能力參差不齊的大眾對影片質量失去判斷能力，從而產生從眾行為，并奔赴排片量巨大的“粉絲電影”，那些缺少宣傳的良心電影卻備受冷落，電影市場的這種現象導致優秀電影無人問津，真正有才華的電影主創團隊被埋沒，而“粉絲電影”總能創造票房紀錄，這使中國電影產業出現惡性循環。

經濟利益是電影市場無法回避的問題，亦是推動電影業不斷發展的動力之一，但追求經濟利益不應成為電影從業人員的唯一動機，影片質量和社會效益才應是電影從業者關心的重點。收割票房的短視行為只能帶來暫時的收益，隨著觀眾逐漸醒悟，以次充好的電影作品必將沒落，流量明星參演的電影亦會被觀眾自覺拉入“黑名單”。從業人員的責任、職業道德與職業理想不應被短視的圈錢行為所動搖，“拍好電影”才是在電影行業立足的根本。《無雙》的主創團隊積數年之力研磨劇本，邀請最貼合角色的實力演員，拒絕使用具備粉絲號召力的流量明星，為使情節真實可信，表演團隊對假鈔制作過程進行了細致考察與研究，重現了整個過程，展現出極致的專業精神，令人動容。這部電影的叫好叫座既是曾經輝煌的港片仍未消亡的例證，更是優質國產電影的春天即將到來的信號。堅持質量為先的拍攝制作宗旨、聘用具備實力的演員、選擇細致打磨的劇本，是每一位電影從業人員仍需秉承的從業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