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慧
(東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中國當代音樂創作是當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當代音樂創作從早期的向西方學習逐漸轉變為回歸傳統,這也說明作曲家們已經開始具備自覺的文化傳承意識了。作曲家們對傳統音樂形態及其文化背景進行思考,尋求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在當前語境下的重新詮釋與構建。本文通過對當前音樂創作中傳統音樂文化的影響的思考,論證傳統文化對當代音樂創作的啟發意義。
中國傳統文化提倡利用交感思維,將藝術創作對象理解為有感情、有意識的生命體,然后,通過與創作對象的“溝通”理解其精神內涵。這反映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取向,這一點在藝術創作領域體現得尤為明顯。對中國傳統音樂來說,“心物相感”的創作思維長期居于音樂創作的主導地位,這種理念在很多古典文學著作中都有體現。如《樂記》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這也體現了中國古人對音樂的思考,這種觀點強調了人心與客觀事物的關系。
中國傳統藝術創作中存在著不同形式的直覺思維,這種直覺思維體現在藝術創作的各個方面。中國人在審美實踐中更傾向于將理性與感性協調統一起來,這樣才能更好把握藝術表達,我國近代很多作曲家在創作實踐中都實現了技術層面的突破,他們在創作中開始注重自我思想的表達,這也是傳統“心性”文化的反映。但他們并未放棄理性化的思維方式,而是在注重感性表達的同時,將理性與感性相統一,讓音樂在“心性”的引領下,彰顯出中國特色。在音樂本體方面,作曲家們的創作理念與傳統的“心性”文化存在很多相似之處,音樂創作是將不同元素進行融合的過程。在音樂題材方面,很多當代作曲家在創作中會關注“自然”與“生命”,但作曲家對這些事物的刻畫不是抽象的,而是通過內心、直覺去感受這些事物的內在,然后再通過創作呈現出來;在音樂形態方面,中國當代作曲家注重作品“氣韻”的表達,會較多運用音腔化的方式呈現作品,這體現出這些作曲家對傳統音樂文化的理解與感悟。
單音腔化是指,在一個單音從聲音發出到結束的整個動態過程中,將其按“音頭”“音腹”及“音尾”進行劃分,并以這個單音為中心進行離散型的裝飾,使不同階段的樂音的腔式產生變化。這種處理方式改變了聲音之間的關系,使西方音樂中孤立存在的單音被轉變為帶有中國傳統韻味的線性音高變化過程。很多中國當代作曲家在創作中國風格的作品時會進行相關的潤腔處理,對主題的核心音也會根據“音頭”“音腹”及“音尾”作出相應的變化處理,從而增強旋律性的表達。這也可以使音程關系更為多樣化,推動旋律的進一步發展。如楊立青在《荒漠暮色》中就采用了單音腔化的處理方式,在中胡的獨奏聲部中,作曲家在旋律的核心音a2 的持續中對其進行了潤腔處理,核心音在不同階段密度逐漸遞增,隨著力度的強化,旋律的張力得到體現。
多音腔化是指,以多個樂音作為音腔線性運用的中心,并同時對多個音的動態過程做音高的裝飾發展,使其在不同音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影響。多音音腔是音腔運動中的特殊存在,屬于整體性結構。與單音音腔相比,音高變化在多音音腔內部被視為趨向性音高運動過程,它不是多個樂音的組合,當我們將其作為樂音的運動過程來看時,它只是一種樂音的動態持續。如在賈達群的《漠墨圖》中,多音腔建立在音列“F、bB、bE、bG、G、bB、E、#F、F”上,但依據實際的音響效果可知,該音腔并不是多個樂音的簡單連接,而是f2 至f 之間進行的下行的滑音曲線運動,在整個音腔化過程中,突出了五聲調式的風格特點,這也是樂曲與中國傳統的水墨畫藝術相契合之處,作曲家在創作中將音腔動態的多樣化特征通過旋律線條的變化呈現出來。
在當代音樂創作實踐中,我國作曲家們已經通過音色轉換、力度變化與音高偏移等不同方式進行了音腔處理,這也是作曲家們在旋律創作中最常用的方法。音腔化并不只是樂音音高的偏移和裝飾,也是以音高偏移為主的不同元素綜合變化的動態組合,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我國傳統文化中的“音腔”與“腔韻”的多樣性特點,體現了音樂文化的繼承性。在朱世瑞的《天問之問》中,作曲家采用了三個音腔的串聯,而且,每一個音腔都綜合運用了音高、音色、速度、力度等因素的動態變化,完整性較高,因此,我們可以將這些音腔視為不同成分變化的綜合體。這與我國傳統音樂中音腔多樣化存在直接關聯。
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對節奏的理解與思考與西方音樂文化有很大差異,在節奏語言與組織方法方面,中國當代音樂創作會受到母體文化的影響,傳統文化觀念以不同方式影響著作曲家們的音樂創作,使音樂作品的內涵表達與文化母體存在一致性。我國當代音樂創作中運用的節奏形態具有多樣化的特點,既體現了對傳統音樂的繼承,也帶有地域化、個性化的色彩。縱觀當代中國音樂作品的創作,其節奏的結構特性往往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音樂律動性的弱化與淡化,使旋律可以不受其他因素限制,另一方面是對音樂律動性的強化,但這種強化與西方音樂不同,它更強調重音轉移的自由與強弱的不規律性交替,這樣就打破了音樂節奏的規律,增強了音樂的情感性表達。
如在王建民的《第二二胡狂想曲》的引子中,作曲家為了模仿類似山歌的無重音斷分的節奏模式,采用了無重音節奏與自由散體性節奏。作曲家運用的自由散體性節奏在譜面上僅給出了模糊的、相對的時值標記,也改變了原節拍的律動規律,使音樂呈現出一種即興的效果。無重音節奏并沒有呈現樂音之間的強弱對比,僅表現了時值的長短,這樣就取消了旋律的周期性律動,其中,節奏作為作曲家的記譜手段,在技術層面呈現了音樂變化的過程。此外,雖然無重音節奏在譜例中呈現出的是一種無節奏化的特征,但在實際音響效果的呈現上,可以讓聽眾感受到其中的邏輯性與律動性。其實,“心板”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來源于音樂家對“腔韻”的理解,因為“腔韻”本身就帶有很多的偶然性與隨機性,這就為音樂的發展預留了很大的空間。從傳統音樂文化角度來看,中國傳統音樂講究“心中有樂,樂在琴先”,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人的內心狀態與感性因素會體現出不同的特點。
在西方音樂中,節拍具有周期性的特點,可以對作品內部的強弱規律與律動邏輯進行一定的變化,樂曲的穩定性也會受到影響。如在賈達群的室內樂作品《漠墨圖》中,作曲家在中段的創作中通過標記重音記號的方式,對原4/4 拍進行了人為的重音加強,使中段音樂在原有節拍的基礎上出現了與原節拍不相符的重音變化,這種方法打破了原有的重音規律,也使音樂中出現了新的強弱對比關系。
葉小綱的鋼琴曲《納木錯》運用了節奏頻變的手法,在這段十四小節的旋律中,作曲家運用九種不同的節拍進行了交替發展,幾乎每一小節都需要變換節拍,旋律節拍的不斷轉換會使音樂的邏輯產生新鮮感,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也給予了音樂向前發展的動力。
我國傳統音樂文化在發展中受到地域、歷史、語言、民族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因此,其在審美心理與文化特征方面不同于西方音樂文化,體現了中國音樂獨有的“天人合一”的觀念。我國當代作曲家在創作時多從傳統文化中提取素材,選定一個基本樂思,將其引申、發展為新的音樂形式,并在這一過程中融入新的元素,豐富音樂情感的表達。這樣的創作模式也充分體現了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結構美感。
《樂記》說:“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在傳統音樂文化中,人們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在創作中注重對意境、氣韻、自然的描繪,并由此產生了我國標題化音樂以及作品的意象化結構邏輯,很多作曲家在創作中追求詩意的境界與音樂的人文性,其實,這都與中國傳統的哲學精神相一致。因為,中國歷史上的音樂家都是文人,他們無法脫離本體文化對藝術創作的影響。因此,在當代音樂創作中,作曲家們非常注重音樂文學性與意境的表達。如我國的經典名曲《春江花月夜》,結構嚴謹、意境悠遠、節奏舒展、旋律典雅,通過含蓄的表達將樂曲呈現出來,極具感染力。該樂曲的構思非常巧妙,音樂時而熱烈、時而幽靜,隨著主題的發展表現出不一樣的意境;《十面埋伏》是一首歷史題材的琵琶獨奏曲,樂曲通過節奏、音高、音色等不同因素的變化,極具想象力地描繪了戰場上的景象,也充分體現了我國傳統音樂文化中意象性與文學性的融合;《瀟湘水云》是南宋時期的古琴曲,表達了一種憂國憂民的情感。雖然三首傳統樂曲表現的主題不同,但每首作品都顯示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詩意特征,這也恰好反映了傳統音樂文化對人的“心性”的關注。
在當代音樂創作中,意象性的結構思維較為常見,很多作曲家在創作時都會為自己的作品設置不同的意象標題,以這樣的思維去構建作品,使樂曲的不同樂段在具備文學性的同時,又體現出詩意化的氣質,這也是作曲家們對“心性”創作思維方式的準確把握。
中國傳統哲學很早就關注到了“氣”與自然界各類事物的關系,并在先秦時期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哲學體系。在很多哲學家的理念中,“氣”是萬物得以生長和發展的內在動力。魏晉南北朝時期,謝赫在其繪畫實踐中提出“氣韻生動”的美學理念,并認為這是藝術的最高境界。自此以后,這一理念影響了后世很多文藝家。所謂“氣韻生動”指的是,藝術作品中所呈現的藝術形象應該具有生命的氣度與韻致,它是作者內在情感與精神的體現。從這一點來看,“氣韻”與“傳神”具有一致性。在傳統音樂創作中,很多音樂家傾向于將“氣韻”作為溝通“形”“神”“意”的媒介,通過音樂創作展現出“以意為先、以神為上”的審美特性。受傳統美學理念的影響,我國傳統音樂作品在形體結構方面較為特殊,因此,很多作品并不能以均衡、規律、邏輯來評判,這些作品的創作者是在一種相對隨性的結構環境之下,通過新的方式來實踐一種音樂創作思想。
通過對當代音樂創作的了解,我們會發現,很多當代音樂作品明顯帶有“散體性”結構的特點,對于這些作品,我們無法完全按照西方音樂作品的結構理論進行界定,而只能用中國傳統的“氣韻”觀念進行解讀,這樣才能更好地為中國當代音樂創作營造“能量氣韻觀”,這種音樂結構觀念更符合中國傳統的審美習慣。
綜上所述,我國當代音樂創作者開始更多關注傳統文化,分析傳統“心性”文化在音高、節奏、結構等不同層面對當代音樂創作的影響。雖然在創作實踐中無法回避西方的作曲技法與理論,但如何更好地調和中國“心性”與西方“理性”的差異,是當代作曲家們在后續創作中需要思考的。作曲家要以一種包容的態度融合中西方音樂文化,在學習西方文化的同時關注傳統文化的精髓,只有這樣,才能創作出更多更能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特點的音樂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