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林寺（組詩）

陳俊

螞蝗

在我的腿上開過小口

吮過我的血當奶水

我拍暈過一只或多只

彼此由陌生而熟悉

兄弟，不打不相識

多年之后，你還在水田里游

我已穿著皮鞋走路

再見你又怯又懼

不敢赤腳走過水溝

田野沉默

寂靜展示雨滴的傷口

你心慌不是走丟的村路

是摸不到村路的心跳

你煩躁的不是蛙鳴

是鄉愁有了虛偽

重新挽腳下田，回到泥土

用一個下午適應游蕩來的依附

疼痛小于親密

白鷺

在谷林寺前的河谷里

白鷺有點高高在上

河水流走了它的影子

除了孩子，沒有人關心一只白鷺

的去向，孤石上的體溫

沒有人關注一只白鷺

呆呆地站在水草中的憂傷

河水流走了它的倩麗，

除了我，沒有人捉住它眼里放出的電光

只一瞬就陷我于丟失的茫然刺痛

白鷺穿走了一身姐姐的白棉襖

河水中盡是搖晃的虛影，白鷺

飛走的那一刻，魯王河傾瀉了一河的淚水

蛙鳴

蛙鳴盈耳。在四月，青蛙

丟下一切，用鳴叫打制

一個桶蓋，把谷林寺蓋住

把平坦大畈蓋住

把一個少年的遠方蓋住

星空向魯王墩移動，一整天的星星

都學會了鳴叫

蚊子

那時，母親鋪開夜空的黑布褂

密密縫制了一排排星光的鈕扣

把一個小身體，扣得嚴絲合縫

吮血的蚊子，在乘涼的塘埂上

一會兒嗡嗡叫，一會兒泄氣地飛走了

青草

谷林寺的后山，我常常看到母親

走下山坡，她的步子邁得很慢

一直走進鐘聲里，隱而不出

多少年了，她關著石門

清明時節也不睜眼

讓我，每每要扒開

壓在她身上一層薄薄的鐘聲和

用舊一天的細雨

才能在紛飛的淚水里

找到墳頭那棵又長了一年的青草

鐘聲種出蜉蝣

鐘聲幽渺

一塊荒地

一張畫皮的弦

黑土彈著空和無

敲鐘的那個人

遲疑了一下

就種出了蜉蝣

生與死，走走停停

在通向谷林寺的路上

合掌的鐘聲彎下腰

向蜉蝣鞠躬

谷林寺

谷林寺閉目養神

是迷人的，閉門無聲

是迷人的，你不來推門是迷人的

月色是迷人的

有聲音，便有人懂

曾經人聲鼎沸

錯過了與你的約定

如今，放馬南山，無需

念叨，只須一炷香

足夠在此等待，看一切都是迷人的

流水是迷人的

我不去是迷人的

進門有水聲馱走四季，無人來

無人走，只有我

保留

站在門口的目光

麻雀

一群麻雀

它們才是村莊割不掉的尾巴

越沒有人的時候

聚集得越多，它們是莊稼地里

跳到半空的一個個音符

在電線上整齊地排成一列

很有想法的樣子

而一旦飛落在稻床上

就沒了隊形

像散落的稻粒

在開音樂會

嘰嘰喳喳，誰都可以亮一嗓子

任誰來，它們都掠起翅膀

讓出空間，它們撞向天空

敲鐘的聲音悠長起伏

蝸牛

蝸牛是鄉村漫步者

它大字不識，沒有學會思考

有時可以一天才走幾步

有時在一片葉子下睡臥

不嫌臟，皮膚貼地，只有它知道

泥土是干燥的還是濕潤的

只有它看到過魯王墩上最細亮的天空

醒得最早落得最遲的太陽

只有它數過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顆

知道哪一片藍天下最陰涼

有幾朵的云從門前飄過

慢一點啊，它喊

它微小的聲音

跟在匆匆的腳步后面

一直沒有停——

慢一點啊，它想叫住那些

鄉村快要消逝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