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圜集（組詩）

黃挺松

孤井

再升騰不息的大街小巷，

它們底部，

無不側臥著如此安寧的一座井。

孤井。晃動著，

爬上爬下的日月星辰

和因人心引流而穿梭的地下水。

黃綠其上的枝葉，

把脈了它，

容留在四季人間的悲欣交集。

倒是井根的那塊苔石里，

住著一介更夫不會銹瓤的陋室，

敲敲打打，走走停停。

他那么沉靜、樸實、峭拔，

幽幽咽咽間，

串戲般蹚過了光陰的州郡縣鄉。

補充集

世界有良愿，它在補充著我們

難以持續卻要緩緩吸收的：

企圖微量進入我們體內的每日陽光，

路途中希望絆上我們膝蓋的花草。

清晨的鳥鳴，在補充著幽靜——

美夢，迭音了它入世的歌聲，

陌遇的面孔，在補充著默善——

無需知名的行道樹，參映其間。

出走的人，在補充著我們的祝福，

歸來的姓名或昵稱，在補充著

我們呼吸頻道里，思念的方言臺。

大地流淌，我們自身在補充著

駐扎的土石、夜空、青枝綠葉，

枝葉密了，才能藏住漫天的風聲。

當我步經一座大橋

這短暫而漫長的里程，

世界，為呼嘯而去的車流

所離棄著

由腳下而心中，

一步步經受我的生成。

它緩緩上升而后稍快下滑，

坡度之弧，現象成

上云下水間我擱淺的實體，

而未知的你也參建了

其中的側影，從往事和

前程里，依稀降臨，

并在這轉瞬里被我看見。

你那些斷在心頭的劇幕，

正從遠處

徐徐開啟，又遽然閉合。

寒風頌

我服膺化身其中的寒風，

一直從骨骼叢林里抖落生命的線索。

溫度圈養的人，失去手感地摸索褲袋。

而氟利昂騙過窗檐下碎裂的冰凌。

他們的聰敏沉淀，像凍灰撲進淤泥，

我們不約而同踩踏過僵硬的脖頸。

宛如壓縮的天牢扼住了我們的困惑，

時間坦率出更多雪線，虛無領取屋穹。

但馬里亞納海溝報答了它深藍的質問

——“它每年在吞噬數億噸海水”。

趕往高處匯聚的途中，帝企鵝或海豹

銜著冷焰的火把，往我們的烏有之鄉

散發進它們種子般的布告。

——亞熱帶的寒風消失在我們的隆冬。

晚風臺詞

懷想中的黃昏，又在悄然降臨。

晚風，在你我的峽谷間吹動它自身。

很快，它將沿途草木吹塑成你和我

急于辨認但失聯了詞語的，此生此世。

沒有我，你也是這場夜幕的簽署者。

阻斷你和我，那無數自噬的雨水，

灌注了它們天賦幽謐的背景樂，

——緩流中，發展著別離的劇情。

懷石篇

幾乎每一座河床或谷底，

熾烈的日光下，

我都能看到，

石頭在將身體

無盡地告解給

靜靜燃燒的宿命和因緣。

河邊、湖畔、埡口

途中大大小小的亂石堆，

行色各異的石頭奪目于

拂動的風幡。

遠遠地指示我：

山巒在、水源在、真理在。

回想所來處的那片小城，

掩映的街道，整飭的綠化，

石頭灰暗卻也隨處可見。

回想晦明失辨的過往，

我說出來的，越來越多，

而你聽進去的，越來越少。

恍然那些難再顯現的部分

在讓我活著。在讓

我幸存的那一小塊石頭，

灼灼于它幽居谷底的余焰。

昆山賓館西：記逝

行人、電瓶車、外賣小哥，

甚至我看見一個外賣小姐姐

駐車間，繞去了我的車頭。

——2021 年最后的一幕，

就此定格在了昆山賓館西，

站亭的人影不屑于我的辨認。

慌張的時間叢林里，居然有

落荒而逃的水霧在雨刮器

殘忍的剎那里，迅速被清潔。

體內我認可的年歲，不似

滾滾流逝的時間。我必須站在

我自己的身體上，眼睜睜于

五十轉的轱轆碾過留駐此刻的

路面和深褐難辨的層層地基：

它們聽任光柱消受的暮晚。

不在我的喉頭就在我的腳底。

——流逝，理應受到禮頌：

我所游移的每一瞬都在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