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組詩）

伽藍

為何要寫作

早晨的日光停在一朵花上

先生，為何要寫作

為了認識你，我說

中午，雨水站在女孩子的睫毛上

為何要寫作，先生

為了尋找愛與美并信任它們！

晚風吹著臉上的皺紋

為何要寫作，先生，能告訴我嗎

為了打敗時間，我囁嚅著

是的，它們得到不同的回答

當它們碰面議論此事

用碎片拼貼一個作家的肖像

哦，這是一個善變者，它們說

浪費了一個好名字——

當然，它們永遠都不會相見

器樂

每種樂器都有自己的嘴

一把琵琶訴說兩個人的手

在不同的火焰

二胡坐暗沉默的房間

柳琴，挽著有毒的寂靜

牛皮繃緊了青草的記憶

大提琴拉響的苦澀嵌入

大嗓門的嗩吶和細聲細氣的竹笛

笙的訕笑與阮的低語

溪水蹦跳的揚琴掬住噓唏

羚羊掛角的古箏抽刀斷水

天地，一張無弦琴

影子們彈奏塵土

給聾啞的事物和耳朵

在椴木溝口遠眺

褐色波浪撞碎了遙遠

但你聽不見水聲

當你不想去聽

盤旋在藍色氣流中

氣體的鷗鳥平展翅翼

永遠不能接近

鳴叫著，如此完美

與你同在

站在這里你如此完美

擁有一座固體與氣體的大海

被安寧環繞著

被安寧摟在懷抱

晨起聞鳥鳴高樹

一粒麥子藏起天空中飛過的群鳥

一滴水藏起波瀾壯闊的大海

我放大了個體的孤獨

在一條狗的毛發里，它這樣溫順

無聲地走過丁香的早晨

我放大了它永遠不能直立的背脊

在它需要站立的時刻

趴在灼熱的沙土上，吐著舌頭

說不出一句話。我放大了個體的渺小

在顯微鏡下，只是一些蠕動的細胞

而從億萬光年的天外

一個人的心靈正像流星劃來

我認識那顆心，當孤獨去看

喧嘩的荷葉去接納一顆雨水

墜落加快了墜落

它破碎，又在瞬間神奇愈合

我放大了這一時辰

那時候，語言已不算年輕

懷遠

在一朵花里住上一夜

用一滴秋露洗臉

又對著圓月照看

懷遠。三十里在路上

三十里在天上

三十里來來回回圈出一生

睡在田里的母親

變成一把泥土，還在

想著城里打拼的兒子

公交車上的少女

想著戀愛也是一輛舟車

帶她去見陌生山水

懷遠，也是一個女嬰

在小小的搖籃里

搖籃載她走入家庭

男人們的遠方是女人

男孩子的遠方是男人

每個早晨的遠方都是

夜晚，來到一朵花上

一滴粉色露水

月亮在里面圓缺

懷遠，就是什么也不想

順手摸到的事物

都是秋水、江風與天涯

我獨自坐下來

像一把紅色椅子

木紋里飄蕩陣陣歸鴉

一個瞬間

放下，放下……直到

放無可放，下無可下

終于可以一眼看穿了

轉頭，看窗口的吊蘭

日子就這樣過去

吊蘭和吊睛白額猛虎

有什么分別？當我

鋪開無聲的宣紙

黑漆漆地游一回泳

拍打語言的浪花

有節奏地埋頭，揮臂

游向空空的窗口

吊蘭，長它的葉子

猛虎掏著瞎掉的耳朵

明媚

灰?；业綗o限

穿過層層現實

驚鴻

剪開天色

眼波流動

一朵火焰在等

采摘人涉水而來

像一團霧

我有嘉賓

默默趕路

她想

他的疲倦他的臟

馬蹄嘚嘚

嫣紅燦燦

我有錦瑟自鳴的

瀲滟與陰沉

藍

雪，是藍色的

黑牦牛低頭啃著枯草

很久，很久

才抬起牛角上堅硬的太陽

風也是藍色的

貼著地面吹來一陣沙土

——涌動的藍色狂想

正升上白樺微弱的枝梢

逆光

白樺樹迎著風

赤裸的枝丫微微搖晃

一種完全敞開的思想攀爬

積著余雪的山梁

太陽。藍。無所事事

在感覺到冷的時刻

我想起遠處一陣風卷著雪

撲向眺望的高窗

對所愛又能說什么

伸手鉗住一只驚詫的蒼蠅

又放掉

對所愛能說什么

燭光搖晃山里的屋子

外面在下雨。秋天是一匹土布

繡著幾朵歌唱黑夜的大麗花

我打算繼續經營兩畝薄地

然后，再無打算

忙著眾所周知的事，就像

已經在眾人中走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