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自敘傳與心靈史
——讀牛漢《半棵樹》

蔣士美

半棵樹

牛 漢

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

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

像一個人

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

側著身子挺立著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

從樹尖到樹根

齊楂楂劈掉了半邊

春天來到的時候

半棵樹仍然直直地挺立著

長滿了青青的枝葉

半棵樹

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

還是一整棵那樣偉岸

人們說

雷電還要來劈它

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

作為中國現當代最為重要的詩人之一，牛漢年少成名，17歲開始詩歌創作，19歲便因發表《鄂爾多斯草原》而引起詩壇關注，隨后快速成長為“七月詩派”的代表詩人。然而，牛漢命途多舛，一生歷經坎坷、飽受風霜：1946年，因參與民主學生運動遭國民政府逮捕入獄兩年；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受到牽連，被拘捕審查；1969年，在湖北咸寧向陽湖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但牛漢并沒有因生活的苦難而絕望，反而由此生發出更為強烈的生命意識與詩性情懷。他曾提到自己一生中有兩個時期與詩歌患難相交，達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而在咸寧向陽湖的經歷正是其中之一：“我覺得那一階段的詩在我迄今的作品中仍然是屬于最好的；當時在湖北咸寧干校，絕大多數人都回了北京，我已經完全絕望，或者說看不到任何希望。是詩拯救了我。”（《歷史結出的果子——牛漢訪談錄》）他許多為讀者耳熟能詳的作品如《華南虎》《半棵樹》《悼念一棵楓樹》《鷹的誕生》《毛竹的根》等等，皆創作于這一時期，《半棵樹》更是其中難得的杰作。該詩以物喻人，先是以陌生化手法描繪出半棵樹的獨特形象，進而敘述半棵樹的命運悲劇及其屢遭摧殘的原因，最終深度呈現了作為知識分子豐富曲折的生命線與心靈史。

詩歌以“半棵樹”為標題，本身便具有一種天然的陌生性與斷裂感。畢竟人類所習見的幾乎都是一棵棵完整的樹，“半棵樹”著實有些新奇，自然也會引起讀者強烈的好奇與猜測，譬如：“半棵樹”究竟是何形象？它位于何處、因何殘缺、能否存活等等。詩歌首節“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開門見山地指出半棵樹所在的位置與處境，是一種迥異于常態的生存環境。樹木本應成長于綿延茂密的森林之中，但在詩人筆下卻形單影只地矗立在荒涼的山丘之上，沒有任何同伴，孤獨而突兀，凄清又蕭索。緊接著，“半棵樹”的具體形象被直接推到了讀者面前：“像一個人/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側著身子挺立著/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電/從樹尖到樹根/齊楂楂劈掉了半邊”。這是一幅極其觸目驚心的畫面，表面看來是以人擬物進行形象塑造，實際上卻是由“象”及“意”，托物言志，表達“自我”。“挺立”展現的正是詩人自身的倔強、不屈與強大生命力，“側身”則是其對抗暴風驟雨的策略與姿態，然而抵抗無濟于事，詩人還是沒能躲過摧殘，最終在“雷電”的轟擊中淪為殘損之軀。筆者以為，“缺失的一半”恰好表征了詩人這一時期被束縛的肉身，而“留存的一半”則是其心靈深處恒久勃發的精神意志，這殘缺的“半棵樹”雖然遭受過外力無情的重創，但在春天來臨之際，卻又重新長滿青青的枝葉，可見其精神高度沒有因肉體毀傷而減損絲毫，還是一如從前那般高大、偉岸、獨立、頑強，并且煥發出了更加強勁的生機與活力。

不過，這短暫重生的“半棵樹”的前景似乎并不樂觀，想要獲得自然生長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何以如此？蓋因其筆直高大的形象再次引起了“雷電”的注意——“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全詩結尾“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一句，以擬人化的手法生動展現出“雷電”的陰險狡詐與居心叵測，它時刻準備向這甫獲新生的“半棵樹”發起新一輪的致命攻擊。仔細分辨不難發現，這種循環往復的悲劇之于作者近于夫子自道，詩人藉由“雷電”這類自然強力對挺立世間的“半棵樹”永無休止的侵襲，隱秘呈現了自我的生命困局與心靈簡史——作為一個有著反抗精神的詩人，他并沒有被苦難摧毀，而是在詩中借“半棵樹”殘損的形體與完整的精神這一內在的二元結構，形成了在欺壓中抗爭、在困境中突圍、在毀滅中重生的巨大生命張力。

牛漢曾經自述，《半棵樹》是其在“五七干校”見到同為下放的馮雪峰瘦削的身影之后有感而作，這一點當然是可信的。不過這顯然還不是此詩的最終目的和意義，詩人一定是從馮雪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和自己類似的知識分子在特殊時代的命運遭際與心路歷程。他們在困厄的環境中雖然受到身心折磨，但始終堅持自我，顯示出超拔堅定、勇敢無畏的精神斗士形象，以及卓爾不群的人格力量。總體而言，此詩之構思可謂別出心裁，詩人通過對“半棵樹”這一象征性意象的獨特形塑，真實再現了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悲慘遭遇，深刻反映了歷經劫難之后的精神蛻變與心靈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