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存富貴，始輕黃金”
——論王維詩中的“富貴氣”

⊙蘇瑩瑩 ［江蘇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王維最負(fù)盛名、最為人熟知的是他的山水田園詩，他也給常人留下枕石漱流、平淡閑適的“佛系”印象，仿佛與“富貴”二字絕緣。王維較早進入長安文化區(qū)，一生中有三十余年生活在長安，是第一代京城詩人群體的中心代表①，自有其富貴本相。文學(xué)史上不乏以富貴詩風(fēng)著稱的詩人，如“雕繢滿眼”的顏延之、“百寶流蘇”的李商隱等，但隨著“富貴氣”這一批評范疇在宋代詩論、詞論中流行，顏、李二人的富貴詩風(fēng)被批評為“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的風(fēng)格則大受贊賞。若從唐代詩人中尋找一位“晏殊式”的詩人，非王維莫屬，甚至可以說，王維詩中的“富貴氣”有更多元的表現(xiàn)。

一、王維“富貴氣”的表現(xiàn)

清人馮班談“富貴氣”云：“自然富貴，妙在無金玉氣 。”②《二十四詩品·綺麗》言：“神存富貴，始輕黃金。”③此等即為王維詩歌的境界。最高級的“富貴氣”并不來自穿金戴銀、涂脂抹粉，而是來自生命深層次的高雅富足，是人生心態(tài)和審美理想的自然流露。王維的應(yīng)制奉和詩、山水田園詩、邊塞游俠詩從不同側(cè)面體現(xiàn)出了“富貴氣”。

（一）冠裳佩玉——王維應(yīng)制奉和詩中的“富貴氣”

清人喬億在《劍溪說詩》中評價王維的應(yīng)制詩：“王維冠裳佩玉，而豐容絕世也。”④“冠裳佩玉”給人一種氣質(zhì)高貴、風(fēng)神俊朗的感覺，并非穿金戴銀、涂脂抹粉的庸俗之態(tài)，用來形容王維應(yīng)制詩中的“富貴氣”十分貼切。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意象雍容，色彩濃麗

王維應(yīng)制奉和詩中多用雍容華貴、具有皇家氣象的意象，如“明君移鳳輦，太子出龍樓”（《奉和圣制與太子諸王三月三日龍池春禊應(yīng)制》）⑤、“芙蓉闕下會千官，紫禁朱櫻出上蘭”（《敕賜百官櫻桃》）中的“鳳輦”“龍樓”“芙蓉闕下”“紫禁朱櫻”都是有明顯皇家氣象的意象，氣度不凡。王維應(yīng)制詩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和賈至全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詩中“絳幘”“翠裘”“冕旒”“袞龍”寫服色之盛，色彩濃麗；“日色”“香煙”渲染環(huán)境之華美典重。“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是大唐宏偉氣象的絕佳代表，九天閶闔，四闥霞敞，萬國來朝，一人至尊。《詩法家數(shù)》言：“王維、賈至諸公《早朝》之作，氣格雄深，句意嚴(yán)整，如宮商迭奏，音韻鏗鏘，真麟游靈沼，鳳鳴朝陽也。學(xué)者熟之，可以一洗寒陋。”⑥這一評價完美地展示了王維應(yīng)制奉和詩聲色高華、氣象雄渾、嫻雅溫厚的富貴氣質(zhì)，毫無寒陋之相。

2.疏宕有致，濃淡相宜

王維的詩歌不同于顏延之“雕繢滿眼”，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意象密度合理，濃淡相宜。正如 《二十四詩品》 言：“金樽酒滿，伴客彈琴。”“金樽酒滿”體現(xiàn)物質(zhì)上的華貴滿盈，“伴客彈琴”體現(xiàn)精神上的清貴高雅，兩相得宜，不至于墮入淫麗而使人生厭。《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yīng)教》：“座客香貂滿，宮娃綺縵張。澗花輕粉色，山月少燈光。積翠紗窗暗，飛泉繡戶涼。還將歌舞出，歸路莫愁長。”首聯(lián)“座客香貂滿，宮娃綺縵張”是“金樽酒滿”的狀態(tài)，甚至有些濃艷綺靡，但接著二三聯(lián)一直沿用清淡雅致的風(fēng)格，中和了首聯(lián)的濃艷，“澗花”“山月”“積翠”“飛泉”四個意象澄澈通透，沁人心脾，“暗”和“涼”兩個形容詞又削弱了舞席歌筵的燈火喧嘩，故而整首詩顯得疏宕有致、纖秾得中。

類似的還有“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前句雍容華貴，寫云霧縹緲之中如仙宇般矗立的皇家宮殿；后句溫和安寧，寫春雨之中和樂安詳?shù)氖f人家，從皇家富貴氣象和百姓日常生活兩個角度體現(xiàn)盛世清平之相，沈德潛謂“應(yīng)制詩應(yīng)以此篇為第一”（《唐詩別裁集》），不是過譽。

3.喜用大數(shù)，陣勢浩蕩

王維應(yīng)制詩中經(jīng)常使用表意宏大的數(shù)字，像九、百、千、萬等。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和賈至全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芙蓉闕下會千官”（《敕賜百官櫻桃》）、“鑾輿迥出千門柳”“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秦地萬方會，來朝九州牧”（《冬日游覽》）、“九衢陳廣樂，百福透名香（《奉和圣制十五夜宴應(yīng)制》）等，描繪了帝都之中百官朝會、群臣游覽的壯觀場面。王維很少有“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一般的村野之語，而是多以九、百、千、萬合用，將空間寫得特別闊大，造成構(gòu)象宏偉、境界壯闊的氣勢。數(shù)字的使用雖然是個很不起眼的細(xì)節(jié)，但也能體現(xiàn)詩人廣闊的眼界和胸襟。

（二）鮮潤清朗——王維山水田園詩中的“富貴氣”

將王維和柳宗元的山水詩作對比，更能突出其山水詩鮮潤清朗、色澤明麗的特點。柳宗元山水詩多荒寒枯瘦、孤峭怨悱。《江雪》一詩，荒寒至極，天地一白，別無他色。“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其人仿佛處于群山圍困之中，故其詩不免有寒儉窘迫之態(tài)，而王維山水詩更顯清貴朗麗，前人已有評價：

詩貴風(fēng)骨，然亦要有色澤，但非尋常脂粉耳……王右丞，金碧樓臺山水也。⑦

（陳衍《石遺室詩話》）

摩詰五言古，雅淡之中，別饒華氣，故其人清貴。蓋山澤間儀態(tài)，非山澤間性情也。⑧

（施補華《峴傭說詩》）

王維之性情確實不純在山澤間，自有其富貴本相，其詩中有從容不迫的貴族風(fēng)度與雍容華貴的氣息，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色彩鮮明，生機勃勃

王維山水田園詩中多用色彩，而且對比鮮明，如“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 ”（《山居即事》）、“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春園即事》）、“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中》）、“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刑桂州》）等詩句。詩中多用“紅”與“綠”、“紅”與“白”、“白”與“青”等對比鮮明的色彩，給人鮮潤清朗、生機勃勃的感覺。色彩的明艷對比、相互襯托也與王維本人高超的繪畫技術(shù)密切相關(guān)。

2.境界闊大，重在寫意

六朝詩人模山范水、窮形盡相式的描摹難免有如數(shù)家珍的寒乞相，王維山水詩則重在寫意，遺貌取神，從神采風(fēng)韻、情致氣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開闊的胸懷，如《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首聯(lián)“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起調(diào)就是大手筆，體現(xiàn)終南山連天之高、接海之廣、尺幅千里。“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只道云靄變幻不定，而終南山之高深莫測盡顯無遺。“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與“陰陽割昏曉”異曲同工，風(fēng)神俊朗，境界闊大。全詩并沒有正面描摹終南山的輪廓棱角，也不曾言山高幾尺幾尋，而是以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側(cè)面渲染，更顯詩人眼界之高、心胸之廣。

3.氣定神閑，平和溫厚

王維的田園詩不同于陶淵明的質(zhì)樸，陶詩中有親自耕種的勤苦，是老農(nóng)的田園。王維筆下的田園溫暖安詳，是經(jīng)過雅化了的士大夫田園，流露出“富貴氣”。如《渭川田家》：“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全詩一片脈脈溫情，詩中野老侯童、田夫談笑、牛羊歸來、蠶眠桑葉，沒有“汗滴禾下土”般辛勤勞苦，也沒有“寒餒常糟糠”般寒酸窘迫，流露的全是悠然自得、氣定神閑的氣度。末句如同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小園香徑獨徘徊”之語，體現(xiàn)了吟詠風(fēng)雅之余流露出的淡淡惆悵，正符合宋人對“富貴氣”的期許。

（三）氣勢如虹——王維邊塞游俠中的“富貴氣”

1.意象華貴、情緒激昂

王維邊塞游俠詩中有諸多關(guān)于軍旅的華貴意象，如“玉靶角弓珠勒馬”（《出塞作》）、“新豐美酒斗十千”“偏坐金鞍調(diào)白羽”（《少年行四首》）、“麒麒錦帶佩吳鉤，颯沓青驪躍紫騮”“畫戟雕戈百日寒，連旗大旆黃塵沒”（《燕支行》）、“腰間寶劍七星文，臂上琱弓百戰(zhàn)勛”（《贈裴旻將軍》）等詩句。從這些詩句可以發(fā)現(xiàn)，詩中主人公挽的是“琱弓”，射的是“玉靶”，執(zhí)的是“畫戟雕戈”，揮的是“七星寶劍”，跨的是“青驪紫騮”，馬上配的是“金鞍”，飲的是一斗十千錢的“新豐美酒”，配飾是“麒麒錦帶”，風(fēng)中搖曳的是“連旗大旆”。諸多華貴的意象，有貴胄風(fēng)度，沒有“都護鐵衣冷難著”“行人刁斗風(fēng)沙暗”的凋敝苦楚，儼然一幅朝氣蓬勃、慷慨激昂的面貌。

2.氣勢雄渾，志向豪邁

王維的邊塞詩境界開闊，氣勢雄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寫出邊塞大漠的雄渾壯闊，孤煙直上，長河落日，仰觀俯察，可謂境界全開，橫絕千古。“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觀獵》），將關(guān)中平原展現(xiàn)得無比遼闊，而出獵者的淋漓暢快、馳騁意氣，已盡在其中。“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從軍行》）、“平生多志氣，箭底覓封侯”（《塞上曲二首》其二）、“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等詩的主人公都有志在必得的氣勢、慷慨報國的志向，如同曹植《白馬篇》中的貴公子風(fēng)度，體現(xiàn)了盛唐涵養(yǎng)下詩人的豪邁志向與昂揚激情。

二、王維形成“富貴氣”的原因

（一）家世背景與個人經(jīng)歷

王維出于河?xùn)|王氏，祖上多代為官，其母出于博陵崔氏，亦為著姓。在如此家世背景下，王維年少即充滿自信，十五歲離鄉(xiāng)游京，憑借個人詩、書、畫、樂各方面的極高修養(yǎng)，在與上層社會的交際中游刃有余，與歧王李范、寧王李憲、薛王李業(yè)來往甚密。《舊唐書》云：“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寧薛諸王待若師友。”⑨王維這種“平交王侯”、屢為王侯座上賓的經(jīng)歷，使得他養(yǎng)成了貴族的審美理想與精神氣度，進而造就了其詩中的“富貴氣”。

（二）長安文化與時代風(fēng)氣

正如《禮記·樂記》所云：“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王維詩歌中的“富貴氣”與政治清平、百姓安樂的時代風(fēng)氣息息相關(guān)。林庚先生在《唐代四大詩人》一文中評價王維“是一個盛唐文化的全面體驗者”。⑩王維進入長安文化區(qū)較早，其先后在長安為官、閑居三十多年，長期浸潤在長安文化、盛唐氣象之中，見證了四方來朝的“開元全盛日”，所發(fā)乃“唐音正聲”。相比之下，李白之詩雖然豪放飄逸，但多抒草莽之氣、不平之鳴，并無富貴平和的心態(tài)。王維的詩則更多地體現(xiàn)了治平之世中士大夫平和嫻雅、自豪自信的心靈狀態(tài)，他的性格和作品，深深受到長安文化、盛唐氣象的熏染。

三、王維詩中“富貴氣象”的意義

（一）長安文化的名片

王維的京城詩從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與莊園的遍布等各個方面展示長安城，是長安文化的一張名片。王維詩中涉及當(dāng)時的政治、國勢、城市、宮殿、園苑、宴游生活、文酒之會等，呈現(xiàn)了盛唐氣象蓬勃昂揚的精神。王維的京城詩是長安文化的載體，兼具史料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

（二）自然富貴的詩風(fēng)

觀王維諸詩，臺閣詩，華貴之中，不乏清雅，無擺闊炫富之態(tài)；山林詩，“雅淡之中，別饒華氣”，無寒儉乞憐之相。王維詩中“富貴氣”的背后，是士大夫醇厚平和的精神氣度，亦是作品從整體上體現(xiàn)出的一種雍容華貴、風(fēng)流嫻雅。到了宋代，“富貴”這一批評范疇流行起來，評論家盛贊詩詞中閑淡高雅的風(fēng)神，反對單純的鋪錦列繡。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晏殊，而王維可以看作是“晏殊式富貴氣”的先聲。

（三）仕隱中和的心態(tài)

文學(xué)上的表現(xiàn)往往關(guān)乎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富貴”與“山林”即對應(yīng)“仕宦”與“隱逸”兩種態(tài)度，仕與隱的矛盾困擾著歷代文人士子，他們往往發(fā)出二者不能兼得的嘆惋，王維卻達(dá)到了仕隱中和的境界，那種“無可無不可”的超然態(tài)度深深影響了后人的仕宦觀念，如白居易之“中隱”、蘇軾之“不必仕不必不仕”等態(tài)度。到了宋代，出現(xiàn)了不少能在廟堂臺閣與山林皋壤之間進退自如之人，如晏殊、歐陽修等，實現(xiàn)了“富貴山林，兩得其趣”的理想境界，不能不說，此等人生態(tài)度，是王維為之開了先河。

以上討論了王維詩中“富貴氣”的三種表現(xiàn)、成因及意義，印證了他作為京城詩人代表人物的身份。對詩人詩風(fēng)的宏觀概述可以使讀者快速把握其特色，但往往會忽略其微觀多樣性，如杜甫雖以“沉郁頓挫”著稱，但其詩中亦有“風(fēng)流蘊藉若貴介公子者”般的“富貴氣”?，“富貴氣”這一批評范疇仍有待引入盛唐詩的批評，有利于摘除詩人身上單一固化標(biāo)簽，將詩人從宏觀概述的禁錮中解放出來，還原其多元的全貌。

①〔美〕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盛唐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66頁。

② 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8頁。

③郭紹虞：《詩品集解·續(xù)詩品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頁。

④ 楊文生：《王維詩集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808頁。

⑤ 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362頁。（本文王維詩均引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張勇：《王維詩全集 匯校匯注匯評》，崇文書局2017年版，第307頁。

⑦ 〔宋〕 陳衍：《石遺室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357頁。

⑧ 〔清〕 王夫之：《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71—972頁。

⑨ 劉昫：《舊唐書二十四史點校影印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5051頁。

⑩ 林庚：《唐詩綜論》，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17頁。

? 〔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