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所寫的《金鎖記》匠心獨運刻畫深刻,極具社會性與悲劇色彩。作為女性主義的代表作,曹七巧是張愛玲筆下一個歇斯底里的極致化的典型,在多重壓抑的作用下從“被吃者”變成“吃人者”。
張愛玲的作品刻畫之深刻與技巧之高超引人注目,被奉為現代文學經典之一的《金鎖記》,有著鮮明而獨特的女性意識。有人批判張愛玲所寫是關乎男女、家庭、小市民階層的瑣碎小事,而這種觀點將男女問題與世界看成簡單的二元對立關系,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表達了她所寫作的題材是關乎一個時代,是一個“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的時代。在新舊思想交匯的特殊時期,作為一位才華卓著的女性作家,張愛玲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展露人性的真實弱點,細膩生動地刻畫了女性的悲劇命運。
《金鎖記》講述以曹七巧為主的悲劇性故事,作為封建社會中被“物化”的聯姻工具,女主人公曹七巧逐漸異化,作者通過對曹七巧遭遇的描寫,影射了中國傳統家族制度下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生存的實態。因此,分析《金鎖記》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時,應該以女性的感受視角去剖析,而不是站在整體的人的角度,這才能更加貼近文本。本文分析曹七巧的“他者”處境和異化表現等方面,深度解讀文本背后的權利話語,從而揭示作品中所蘊含的某種權利關系以及壓迫機制,以此揭露與批判女性的人格弱點,催生中國現代女性的自省意識。
一、父權社會中的“他者”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在父權社會中,女人以“他者”的身份存在,女性往往以男性為參照,缺失自我主體性,這呈現了女性被邊緣化的處境和生存狀態。在《金鎖記》宗法倫理模式下,不論是在社會中還是在家庭中,曹七巧都以“絕對他者”的身份存在,她的婚配完全由男方家長和女方家長決定,嫁入姜家之后也只能依附姜家二少爺存在,處于“他者”地位的曹七巧缺失主體性,是無名者、失語者和依附者,沒有選擇權、是被控制的。
(一)家庭倫理下的他者化
男權主導的文化將女性客體化,家庭倫理模式下的曹七巧,一直處在社會文化的邊緣化位置,是不具備任何相互性的被動客體,是父權社會中的“絕對他者”。故事的開始就借丫鬟之口講述了曹七巧的生存狀態,出身麻油店的曹七巧,原是配不上姜家二少爺的,但因姜忠澤患有骨癆病,姜家老太太為了讓曹七巧死心塌地地“服侍”二少爺,才破格提升她為正頭奶奶,從“破格”“服侍”等詞可以看出男性的優勢主導地位。此外,作為女方家長的曹大年替曹七巧尋得這樁婚事,曹七巧被長兄作為“物”進行交易。作為待價而沽的商品,她的婚姻完全由男方家長和女方家長決定,曹七巧喪失自我選擇的權利,一直處在“失語”的狀態。在父權、夫權、族權的多重壓迫下,即使曹七巧生性要強、口齒伶俐,在權利、物質的壓抑下她也別無選擇,即使反抗、掙扎,最終還是逃不過走向沉淪的命運,他者化現象將曹七巧推向瘋狂、乖戾和扭曲的深淵。
(二)情欲壓抑下的他者化
曹七巧在父權社會中的“他者”身份還表現在情欲的被動與壓抑,曹七巧的身份、地位與姜忠澤的差距是極大的,能進入姜家完全出于姜家老太太的考慮,為患有骨癆病的姜忠澤安排一個貼身服侍的人。因此,曹七巧婚后的性生活是可想而知,幾乎等于廢人的姜忠澤是無法滿足她正常的生理需求的。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抑下,曹七巧與姜季澤的談話中感嘆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是多好的……”由此可以看出,曹七巧多么渴望有一個健康的、有活力的身體來撫慰自己備受壓抑的精神與肉體,但這也是求而未得的。曹七巧是姜忠澤的附屬品、是無名的,“物化”的曹七巧是姜家傳宗接代的工具,就連生的一雙兒女也是自己主動獲得的,這也可以看出身體殘疾的男性在健康的女性面前仍具有絕對的主導地位,在情欲的無限壓抑下曹七巧的生存狀態可想而知。
二、畸形權利下的形象異化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男性和女性的權利并不是對等的,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指出:男權社會把生理差異作為依據,在男女兩性的角色、氣質、地位等方面制定了一系列人為的價值觀念,并從意識形態、生物學、心理學、經濟、教育、神話、宗教等方面對其進行精心的維護,使其合理化、模式化、內在化,從而對女性進行長久統治。而在《金鎖記》中,曹七巧的一生既可憐又可恨:可憐她變成了一種被交換的商品,剝奪了其獨立自主性;又可恨她在壓迫下自我“閹割”成為封建禮教的執行人。作為犧牲品的曹七巧,她的形象異化可以從兩方面談起。
(一)病態妻子形象
父權社會的規定下妻子應當是柔美、善良、賢惠的,而曹七巧卻與此恰恰相反,她是潑辣、乖戾的病態妻子形象,從一定程度上說她是具有一定反叛精神的,但物質、精神的創傷,最終使她的反叛走向了異化。曹七巧在嫁進姜家之前,雖然日子過得不算富足,但卻有市井的喧鬧與人情的冷暖,日子也算過得自由、安適,此時的她還是爽朗樂觀的。悲劇的開始是嫁進姜家之后,被“物化”的曹七巧,作為商品的曹七巧完全喪失了自己的言說能力,嘗盡婚姻帶給她的痛苦和壓抑,這種痛苦最終引發了心理上的扭曲與畸形。在姜家曹七巧受到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抑,從“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么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中可以看出,她雖擁有姜家二奶奶的身份,但姜家上下都對她充滿了鄙夷與歧視,這也加速了她的瘋癲。曹七巧從未擁有過愛情和尊重,她只能以尖酸刻薄的話語、乖戾的行為進行反抗,以此發泄自己的情緒。在三綱五常的觀念壓迫下,曹七巧最終被意識形態同化,作為女性的她無權決定自己命運,對周圍的一切無能為力,只能在壓抑中逐漸異化。
(二)惡魔母親形象
在《金鎖記》中,張愛玲以價值的倒錯改變傳統中對母親形象的贊美,文中不再是理想的母親形象,而是惡魔般的母親形象,這恰恰從側面反映出了母愛不是與生俱來的,女性是被塑造的。曹七巧在淪為無自主意識的、傳宗接代的工具之后,她本身的種種欲望、價值、情感逐漸麻木、泯滅,連同母愛也一起喪失了。在婆婆和丈夫相繼去世之后,曹七巧犧牲了整個青春,終于獲得了分家掌權的機會。擺脫封建大家長、父權、夫權束縛的她并沒有因此獲得解脫,她在無意識中陷入了男性優越的傳統思想的陷阱,成為封建禮教的執行人,近乎瘋狂地行使自己用熬干青春換來的“母權”,去殘害、壓抑自己的兒女、兒媳。性角色的被動化、生育能力的動物化使曹七巧變得病態、匱乏,她嫉妒周圍的一切,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將兒子長白“胎化”,摧毀女兒長安一切變好的可能性,將兩個兒媳逼死,她從“被吃者”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吃人者”,用殘害壓抑過自己的東西,去殘害壓抑身邊的所有人,惡魔母親的形象在她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
自古以來,就有三綱五常之觀念,父權中心制下主要權力由男性掌握,并可以進行資源的再分配,在這樣一種社會制度下,無論是國家還是家庭,普遍認為男性才可以成為領導人,男性占據社會主導地位,所有的社會規范也應服務于男性的利益,成為男性統治社會的一個工具。而處于社會、家庭從屬地位的女性,在“鐵閨閣”中被置于內囿困境,“鐵閨閣”的概念源于宗法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內囿思想,傳統社會中的女性往往被置于邊緣化。曹七巧在“鐵閨閣”的規訓下,逐漸異化、瘋狂,她的瘋女形象是歇斯底里女性形象的典型,體現了父權壓抑下女性的焦慮和匱乏。
(一)內囿思想的規訓
男權社會下,女性逐漸被男主外女主內的內囿思想規訓,處在“鐵閨閣”中的女性自覺地將自己放在從屬位置。文中有一個部分,曹七巧以一種模糊的形象出現,在這個場景中隱去了姓名與真實面貌,七巧的形象和“沒有光的所在”一起構成隱喻,形成更大的象征能力,擴大了隱匿在“鐵閨閣”中的女性人物,乃至到達病態的邊緣。這是通過童世舫的眼睛看到,在陰森高敞的餐室里,一個看不清臉的年老瘋女,一級一級走入沒有光的所在。在這個場景中,曹七巧由女兒的身份,一步步走上妻子、母親、婆婆的身份,最后走進瘋狂的文化模式中。這隱喻了瘋女一級一級進入沒有光的內囿場所,而這陰森無光的場所,正是“鐵閨閣”的象征意義所在。身處邊緣的女性被帶入文本的中心,這些在宗法社會下被壓抑的女性變得瘋狂與歇斯底里,曹七巧在書中的構圖實質上有著第二性的特征,仍扮演著一種他者角色。
(二)母系“鐵閨閣”的規訓
曹七巧在宗法制度下變得歇斯底里與瘋狂,宗法制度,這種壓抑內囿女性的主體,還要求女性盡到母親與妻子的種種義務。在這種壓抑與潛意識下,女性往往會發揮出自己的攻擊本能,對自己或身邊的人造成傷害。在分家之后,曹七巧成為一家之主,作為封建“大家長”的她從被規訓者變為規訓者,以母親身份規訓兒女,以婆婆身份規訓兒媳,母系“鐵閨閣”壓迫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作為母親,曹七巧認為只有將兒女變為自己的附庸者,自己才會擁有絕對的掌控權,于是她從精神上摧毀自己的兒女,使他們不斷地逆生長,將他們“胎化”使其不能長大成人,長白和長安在曹七巧母系“鐵閨閣”的規訓下,也逐漸異化墮落。作為婆婆,曹七巧雖在生理性別上為女,但此時她的社會性別為男,所謂“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曾經社會對曹七巧的規訓和壓迫,變為她對付兒媳的手段,她看不得別人的好,于是芝壽和絹姑娘都是她迫害的對象。
曹七巧在文中諸如此類的反常言行和病態心理,是她瘋女形象的深刻的烙印,在“鐵閨閣”的壓抑基礎上,七巧會產生這種心理焦慮和瘋狂行為是不難理解的。曹七巧在失控時常常焦躁不安,攻擊本能便在此產生了作用,去打擊自己身邊的“假想的敵人”,長安、長白、芝壽、絹姑娘等人,都受到了她不同程度的敵視與攻擊。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的傷害,都會使自身處于崩潰的境界,在某種意義上這正表達了她心里的矛盾與壓抑情緒。
四、結語
曹七巧作為畸形權利的犧牲品,困于男權文化規定的深閨大院中,在物欲、尊嚴、情欲和性別的多重壓力與摧殘下逐漸異化、瘋狂,在“鐵閨閣”的規訓下逐漸實現意識的自我規訓,最后成為父權文化殘害鮮活生命的劊子手。細讀這部作品,更加深刻地感知到張愛玲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人們習以為常的傳統下,深刻剖析宗法父權制下女性受壓迫的深層原因,其語言的鋒利,無一不是對傳統的抗爭。
文中最后一段寫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敝该髋詿o法逃脫由男權體系的受害者轉向男權體系的維護者這樣死循環的生存困境,女性命運的更迭仍在繼續。在宗法父權思想的長久浸染下,女性沒有能力或是無法意識到男權的壓迫。張愛玲真正站在女性立場,通過塑造徹底瘋狂的曹七巧人物形象,揭露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引起讀者對女性生存困境的關注,警醒現代女性應該樹立自我覺醒和自我救贖的意識。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苗露露(1998—),女,山東菏澤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課程與教學論(語文)。